老虎,當代藝術和這個時代的道德

老虎,當代藝術和這個時代的道德

《獵虎》,影片截圖

講者:薩卡琳·科魯昂(Sakarin Krue-On)

採訪、編輯:黃紫楓

2019年的冬天,《打邊爐》和上啟藝術共同策劃推出“冬談”專案,其初衷,正是基於2019年上啟藝術呈現的三個藝術展覽,我們希望重新面對躁動的時空,以冷靜、舒緩的方式,組織切實的現場與深談,並以迴歸文字的方式,提取一段價值線索予以沉積和儲存。

2019年12月22日,2019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寶安橋頭社群分展場“座標:劇場”開幕,薩卡琳·科魯昂(Sakarin Krue-On)的作品《獵虎》和《道德》參加了本次展覽。2019年12月23日,薩卡琳·科魯昂(Sakarin Krue-On)在寶安橋頭社群“橋頭廢墟花園“舉行的講座“當代地方,何以畫像”開始前,《打邊爐》和他進行了一次談話,並將談話內容與講座內容一起,整理編輯作文字。依照慣例,問題隱去。

對薩卡琳·科魯昂(Sakarin Krue-On)的創作而言,土地和神話是猶如底色一般的存在。泰國傳統文化中的暹羅壁畫、民間舞蹈、戲劇、神話故事,均作為素材,在他的創作中渾然成體,不同的是,這些素材指向的是每個人正切身經歷著的當下。薩卡琳·科魯昂藉助傳統的再演繹,讓被社會經濟急劇變動中模糊了的身份認同重新落地,讓人們對周遭環境的認知重新呈現出複雜細膩的肌理,迴歸人性的信仰和關懷。薩卡琳·科魯昂將此般合作視為一條路徑(approach),在藝術進入社群的過程中,帶動當地居民的參與,為地方及“地方人”畫像,在彼此之間確立身份連結及地方認同的錨點。

他在談話中提及,無論是當代藝術的創作、還是貼近每個人的城市生活,它們和傳統道德價值觀之間,就像是獵手和老虎的關係一樣,沒有人能夠永遠成為英雄的一方。時代在變,社會在變,評判的標準也在變,我們如何從“新”“舊”之間學習差異之餘,更需明晰唯一不變的,是仰賴著人性的意志和正念長存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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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人把目光投注在“進步的社會”之上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去過曼谷,在同屬於大曼谷區的湄南河對岸,有一片叫吞武裡的社群。曼谷是很摩登的都市了,很多傳統的民間色彩的東西都不再完整,但在一河之隔的這邊,民間的社團、建築、表演和活動幾乎是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來,並且仍在當地人的生活中發揮著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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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湄南河畔的吞武里社區

吞武裡原來沒有馬路,溝渠河道貫穿了整片區域,老百姓大多數生活在木棚屋裡,依靠行船交通。再往那邊去是一片低矮的民宅,星羅棋佈的寺廟,還有鄉村特有的風景組成了整片吞武里社區。近年來建起了水泥路和輕軌,機械船逐漸取代了木船,原來的木板房上加入了鐵板、塑膠等現代建築材料,河道旁的草木叢林慢慢地被現代城市景觀取代。隨著現代交通的進入,當地人可以很便捷地搭乘輕軌和汽車去到曼谷市中心工作,越來越少經由水路往來,互動和聯絡便不再像以前船駛過棚屋便停下來相互打個招呼那樣自由、密切,大家對社群的連結感和幸福感逐漸疏離,過往社群交流的模式也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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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的吞武里社區,輕軌、高架橋取代了水路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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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湄南河畔的木棚屋,已用鐵皮等現代建築材料替代

這些老舊的社群,因其居民低下的收入及受教育水平,在社會發展中不斷地被擠壓,成為現代化城市生活的“飛地”。新事物一步步佔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舊式的行為方式仍在夾縫中尋求生存的空間。大多數人習慣性地將目光投注在一個“進步的社會”之上,卻往往忽視了傳統道德在其中的重要性,年輕一代對自我的認同感、傳統道德觀的延續,也逐漸在式微的社群力量、異質化的現代生活當中殆盡。民間習俗描繪的是時間、生活方式、乃至現實社會之上,重疊又交錯著的歷史,其內涵本就蘊藏著傳統道德觀的精華,即便在非同化的情況下,它也應當具備著啟發反思、透過以隱喻闡釋社會現象的作用。

表演來自社群,我所做的只是“借用”

在做《獵虎》這件作品前,我去到了吞武裡,當地朋友叫上我一起去看當地的民間戲劇表演,非常有意思。這種表演形式有著悠久的傳承歷史,以寺廟作為聚集中心,組織社群大家進行傳統戲劇的學習和表演,相當於一個民間的戲班子。有些寺廟裡面還有一些老師在教這些表演,小朋友下課以後家長就把他們送到社群裡學習,都是免費的學。學完後他們會在週末的時間在社群裡表演,一來是為了聯絡彩排,二來也是為了募款,算是用作老師教學還有團隊運作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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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群里正在教孩子民間戲劇的老師

寺廟作為當地社群的活動中心,也意味著寺廟成為了溝通、連線社群內不同群體的樞紐,向來自不同年齡層、性別、社會地位的人敞開胸懷,由此激發社群各個層面的交流與互動。例如,民間戲劇團的成員都來自該社群,民間戲劇活動的舉行,一方面是透過戲劇表演的方式向包括表演者及觀者在內的所有參與者傳遞其社群文化中積極的價值觀;另一方面,戲劇中流露出社群文化的品格及尊嚴,不僅是構成了社群的凝聚力,也是社會和諧中不可或缺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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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曼谷寺廟(Wat Nang Chi)《獵虎》第一期學員班

過去吞武裡這樣的民間表演團隊大概有一百多個,現在只剩下十個不到了。這些事情說不上對錯,按照城市發展的邏輯,它沒有權力讓長存於此民間的藝術形式消亡,因為傳統本身就在這個地方了。只是說在城市化程序的快速推進下,民間戲劇的總體影響力會越來越弱,如果我們能夠以當代藝術的形式對它進行轉化、再傳播,可能會讓更多人瞭解到這一民間藝術形式的存在,也能帶動當地居民的參與,幫助它在社群當中更加廣泛地保持下去,繼續發揮戲劇原本在社群中的作用。

所以我把這次創作當成了自己責任感的一部分吧,表演來自社群,我的創作同樣也進入到社群,直接從社群居民中招募演員,再跟劇團、編劇家、舞蹈家等合作。無論是當代還是非當代的,戲劇作為社群內部最基層的一種溝通、交往的方式,本身就是這片區域難以忽視的存在。我不認為是自己發現了這樣一種藝術表達的方式,當地已經有以戲劇建立社群的傳統,只是很少有社群以外的人看到它的價值,我所做的不過是借用,用已經存在的語言和溝通方式介入社群,來輔助我想要表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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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群內除了表演泰國傳統民間戲劇,還有華人後代組織的舞獅團

我的作品甚至和傳統背道而馳

《獵虎》其實是來自民間表演裡面的經典專案,關於人類和老虎兩個四口之家的故事情節基本沒有變過:在克服了對彼此的恐懼後,小男孩和小老虎成為朋友,最後卻因為對老虎襲擊的恐懼、殺死老虎後在村子裡能獲得英雄般的榮耀,父親向老虎一家舉起了長矛……

表面看來我是在用創作的方式去保護民間藝術,但實際上這之間存在著語境的轉換。我把作品中很多的文化事象、細節轉換成了更加符合當代生活語境的內容。比如把團隊帶到曼谷市中心表演拍攝,儘管這個表演是泰國的傳統,但它很久都沒有在曼谷的市中心出現過了,大家看到的時候仍會感到好奇。女主人的選角我沒有用生理上的女性,而是選了一位變性人來表演。當我在做這些轉換方式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去思考“新”、“舊”之間的差異,去思考這背後的故事和文化,到新的地方去探尋文化的線索,也跳出社群的框限,和新的人溝通。這麼一來,我作品所要傳達的內涵,甚至可能和傳統的原意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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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虎》在曼谷市中心的拍攝場景

《獵虎》原本就沒有固定的表演方式,各個劇團都會從自身出發重新編排,我的作品也是。因為這樣,影像中的每一處細節,都體現了民間戲劇團體表演、組織運作的特徵,社群的成員的表演,亦隱喻著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面臨的境況。影像中的廟宇、房屋、民間戲劇團體、人……看起來都像是來自昨天的東西,是來自另一處錯位的時空,但你要知道,他們都是和我們一樣,切實身處於真實的時間、地方之上的人。只是他們的生活看似仍停留在“舊世界”當中,被急速前進的現代社會挾裹著,而從他們身上顯現的那一部分“真實”,更是拼湊出一幅人類與其生存語境之間共存又難以契合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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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虎》,影片截圖

城市現代化,一定會導致人性的墮落嗎?

肖像不僅是關於一個人的繪畫,更在於對一個人的印象、個性和世界觀的綜合呈現。在我的作品中,本地的文化和居住在社群裡面的人當然是我作品中畫像的主體,不過老百姓將民間戲劇當作生活娛樂方式的同時,戲劇的內容本身也代表著某種潛在的規範,在不斷地塑造著老百姓的行為。於此同時,社群本有的、在歷史中不斷形成的戲劇和文化,正在和社會的高速發展產生了激烈的碰撞。

泰國有很多古老的神話故事,當這些故事在寺廟裡演繹的時候,會潛移默化地教育人們善惡與對錯。我的轉換無意討論善惡的辨別標準問題,而是在談論那些直面當下城市化、文化認同問題……原版故事中的很多內容已經不再適用於當下,但我也不希望去幹涉什麼,只是讓它們自然地出現,在新的語境裡消耗殆盡。我一直在想,事物都會有其自然消亡的規則,往往最終能保留下來的,其價值或許也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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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谷市中心的高樓天台上放映《獵虎》

我們拍攝的時候,河對岸還是一片椰子林,孩子們經常會游到對岸去玩耍,一年後,拍攝結束了,椰子林也都被推倒建起了房屋。這才是我們拍攝中遇到的現實問題,是一個真實的現場,我也想讓戲劇本身的寓意和現實問題進行對話,所以作品完成以後,我在曼谷市中心大樓前播放了這個作品。在我的作品中,它不再是一個泰國村莊的神話,而是成為了曼谷故事的一部分,甚至或許成為了南方故事的一部分。

我想,要看到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間是否有可能出現共享或是相互平衡的時空,首先得去挖掘出它們之間共同存在的問題。我選擇《獵虎》這個故事,是因為這一家四口當中,有兩位(媽媽和兒子)都在面臨著自然和人生存環境之間的碰撞問題。我覺得道德是最大的命題,也是這個故事的核心,無論世道如何變化,這種尊重自然、依照自然規律生活的人性道德是不應該變化的。社會的發展,必然會影響生活方式的改變,但人的內在道德修養,就真的應該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嗎?難道城市的現代化,就一定會導致人性道德的墮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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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虎》,影片截圖

內心的正念和意志

無論如何理解“與生俱來“,我們都是受直覺驅使做出思考和行動的人。我們明白愛、恨、生存、恐懼為何物,知道怎麼才能更大程度地為善,更清楚如何利用他人,特別是從弱者身上獲得好處。為了應付一切本能的、原始的直覺,人類社會發展出不同嚴厲程度的正規化、法律、規定乃至禁忌,即為我們所周知的社會規則。

不同的社群之間有著不一樣的行為規範,不同的人成長自不同的宗教、文化語境,自然便形成了不一樣的道德觀。因此,我們總會因為對“道德”在不同社會觀念下表現出的特殊性的質疑,而去懷疑它的普世價值。然而,我相信人類社會一定有著能夠超越時間地點束縛的規則和認知,至少無論在古代還是今天,大家都能毫不費勁地達成共識——偷竊和謀殺必定是犯罪行為。道德的存在,一直起著抵禦社會扭曲化的作用,它最大的同盟,應當是我們作為人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歷史上,我們看到了太多政客指鹿為馬、混淆是非的例子,人們或許會暫時地被權力矇蔽了雙眼,但很快,為人的本性會讓我們重拾辨別的能力。這也是為什麼,站在一己私利上尋歡作樂從未被視作正義的行為,枉論惡魔般的種族滅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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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2019年UABB寶安橋頭社群分展場現場

道德不是社會禮儀規則,它和信仰也不一樣,信仰的根基在於宗教原義,對事物對錯的判定,時常需要對照原義來裁決。道德是否真的束縛了我們的潛能,我們又是否因為“道德”的存在受到了鉗制,或許真的需要重新去思考自由的概念和自我的意識。自由難道就是免責的歡愉嗎?假如人類從未意識到,沒有人可以做到孑然一身,而我們所做的一切也在不斷地輻射著周邊的世界,那所謂的“自我認知”又會發生怎麼樣的變化?我做這些作品,從來就不是為了去印證傳統社會的人是否比現代城市裡的人有更高的道德感,我相通道德應該是人性共同的理想。它無關外在事物的變化,是人內心最深處的正念和以人作為本體的強烈的意志,好壞善惡的標準,從人的角度出發的話,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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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2019年UABB寶安橋頭社群分展場現場

內心的恐懼,劃定了我們和他人之間的距離

《道德》這件作品,我把傳統故事繡到了掛毯上,倒過來懸掛在美術館的空間裡面,作品背面還有一個英文單詞“ethic”,是道德倫理的意思,字是正的,畫面是反的,就像我們的現實一樣。作品要表述的是人的道德倫理關係,比如說面對動物的時候,要不要殺了它?人是有武器的,主動刺殺動物,很多時候是為了消除恐懼感。老虎生活在森林裡,村民和獵人生活在村莊,不管是老虎從森林裡來到村莊,還是人走進森林,都要面臨著同樣的恐懼,因為他們去到的是一個不屬於自己的陌生地方。害怕,才是打鬥和殺戮存在的根源,甚至在人類的社會之中,出於恐懼而傷害他人的事例並不在少數。明白了這個道理,便知道,其實村莊就是森林,事情從不因為領地劃分你我,是內心的恐懼,劃定了我們自身和他人之間的距離。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城市的發展也始終需要尊重自然的生態,或許相互尊重、找到相處的界限才是比相互殘殺更好的方法。你看在新社會里,村民早上去城裡上班、賺錢,工作結束後再回到村莊和家人一起生活,這樣的生活模式並沒有急於去打破什麼,反倒是形成了一套新的和諧共處的模式。戲劇傳統維繫下的社群模式,或許已經不太適應現代的社會生活結構,但對於當地的老百姓來說,戲劇至今仍然是他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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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虎》影片截圖

城市已經不可能再回到農耕時代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只侷限於家附近的一畝三分地。既然我們看到了戲劇存在的理由,是否至少可以在保有民間的、傳統的方式下,與其他的生活習慣並存,而不是一昧地執著於“戰勝”現代的生活方式。我們應該藉由戲劇的傳統,去思考我們要尊重的是什麼?現代城市的文明和我們原有的生活方式之間,一定是排他的單向選擇關係嗎?

我不希望在作品中提供什麼答案,要如何思考問題,如何看待作品、理解傳統文化所受到的衝擊和矛盾,全取決於觀眾自身。《獵虎》的最後我並沒有交代幼虎有沒有被殺,也沒有對另外三隻老虎的命運後續作出表述,反而拍攝了男主人拿著長矛在現代都市建築的天台頂跳舞的場景,要知道,或許他此刻面對的挑戰,已經遠遠超過了老虎對他的危害。就像我們生活在城市裡,今天的英雄可能是獵手,明天的英雄就是那隻老虎,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哪天是獵手,還是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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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卡琳·科魯昂(Sakarin Krue-On)

薩卡琳·科魯昂(Sakarin Krue-On),1965年出生於泰國的湄洪宋,現生活和工作於曼谷,任泰國最高藝術學府Silpakorn大學藝術系系主任。作為泰國最早從事觀念藝術創作的藝術家之一,薩卡琳·科魯昂被譽為“泰國文化的守護者”,憑藉多年來不斷推陳出新的創作才能蜚聲國際,多次參加國際性重要展覽,包括兩屆威尼斯雙年展和第十二屆卡塞爾文獻展。

2015年,薩卡琳·科魯昂與黃永砅共同在有泰國古根海姆之稱的曼谷藝術文化中心(BACC)舉辦雙人個展——“對話與互動”,最終在兩位藝術家透過巧妙的創作與布展方式帶來對東西方關係、個人與國家、傳統與現代等各個方面的討論,引起國內外藝術界重要人士的關注。2016年,第三屆英國“保誠當代藝術終身成就獎”將獎項頒發給薩卡琳·科魯昂,以表彰他為亞洲藝術做出的傑出貢獻。

如無特別說明,文中用圖均感謝藝術家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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