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差別地獻上一枝花 也需要勇氣嗎

又是清明節。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毫無疑問,這“欲斷魂”三個字,就將中國式慰靈方式——上墳掃墓給形象地表現了出來。

但是,與莊子同時代的另一位智者——荀子,他不說“欲斷魂”而是說“生則天下歌,死則四海哭”。人的生死,就被他很輕巧、很智慧地轉換成了歌與哭。所以,如果說清明是春祭,中元是夏祭,寒衣是秋祭,大年是冬祭的話,那麼這一年四大祭的背面,暗藏著的就是中國人歌與哭的玄機:為生而放歌,為死而哭泣。

為死者斷魂,為死者哭泣。從思緒上看並沒有太大問題。但是有一位韓國學者叫崔吉城。他在《哭泣的文化人類學》著作中,就哭泣感言道:韓國人的哭泣,是儒教的哭泣。日本人的哭泣,是佛教的哭泣。在韓國,類似中國《紅樓夢》的文學作品是《春香傳》。《春香傳》裡反反覆覆的就是“別哭啦,別哭啦,你如此傷心,我又怎能開心”的話語。從這裡我們得知,哭原來也分教義教宗。那麼中國的情況又如何?這位學者說,中國的情況與韓國相似。當然他沒有具體展開,但還是給了我們一個基本思路,大體明白了屈原披髮行吟時,已是長歌當哭,杜甫詩十篇有九篇帶著“涕淚”的原因何在。

無差別地獻上一枝花 也需要勇氣嗎

荒野中的琴聲化作了悽美的風聲

而在日本,服喪的兒女是不能將淚水滴落到父母遺體上的。這就聯想到芥川龍之介小說《手巾》裡的母親,面對兒子的死亡,她強忍哭泣。這位母親在見到兒子的老師時,嘴角上還泛著淺淺的微笑。當老師對這位母親的自制能力感到敬佩時,卻發現她的眼光轉向了地板。老師看到了這位母親顫抖的雙手,手中還有被揉擠得很爛的紙巾。而筆者認識的一位日本人,前幾年在家裡切腹自殺了。在葬禮上,這位自殺者的父親,則用平常的語氣對弔唁者說:(自己的兒子)如果再加油一下,再努力一下就好了。看不出有淚水含在眼眶裡。

由此推論,“欲斷魂”也好,“死則四海哭”也好,實際上都是屬於儒教的產物。當然,屬於儒教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但儒教生出的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對死者大義名分的差別化。在重於泰山與輕於鴻毛之間,儒教的生死觀實際上就是將死這個本身的經驗事實塗上了罪惡和仇恨的色彩。而且這個罪惡和仇恨並沒有伴隨著死這個事實的展開而結束。中國歷史上的伍子胥掘開楚平王墓,鞭屍三百,以報父兄之仇,就是對死者大義名分化的一個典型。還有中國人罵人的一句話——掘你家的祖墳,也是對死者不依不饒的一個表現。

那日本的情況如何呢?日本人講死者即佛,講怨親平等,講怨靈恐懼,表明死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一律平等的世界。都知道日本有伊勢神宮和出雲大社。前者用來祭祀天皇家的祖先神——天照大神。後者用來祭祀被天皇家子孫滅掉的戰死者——大國主命。而且在建築構造上,出雲大社還高於大於伊勢神宮。這樣來看,為避免怨靈恐懼,就必須莊重地為敵方的戰死者鎮魂消災。而恰恰是這個鎮魂消災,框架了日本神道教的基本精神。

歷史上看,日本弔唁戰死者的敵人,是從平安中期的朱雀上皇開始的。後來這個傳統一直被沿襲了下來。如在東京都涉谷區的神南,就有1936年二·二六事件反亂軍指揮者被處刑的紀念墓地。墓地裡有觀音像和供花臺。民族戰爭也是這樣。歷史上抗擊元朝襲來之後,在鎌倉建造了祭祀元朝戰死者的寺廟。當時的抗元首領北條時宗,特地在圓覺寺安置千體地藏尊,用以悼念敵方的怨靈。在豐臣秀吉時代,也為在朝鮮被殺的朝鮮人建立了多座耳塚。還有日俄戰爭也是如此。即便是宗教戰爭,日本人也講怨親平等。如1637年的島原之亂後,島津義久為了祭祀敵方戰死者,糾集了日向,大隅,薩摩,肥後等地1000多名僧侶,面向島原,建造了55米高的卒都婆,並舉行盛大的法會為死者冥福。

當然,問題的難解性在於佛教裡講的萬善同歸的思想,在東京都九段下的靖國神社遭遇了抵抗和尷尬。靖國神社只祭祀官軍的戰死兵士,幕府和敵軍的戰死者被排除在祭祀之外的做法,確實將靖國神社政治化後構成了所謂的“靖國問題”。“維新三傑”之一的西鄉隆盛,至今只能在上野公園被遊人冷冷地瞻仰而不夠進靖國神社的資格,表明歷史確實有其自己的相對的尺度。沒有“永遠的罰”,日本人的這個發想也遭遇了相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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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哀悼人》

供花。點香。合掌。鞠躬。蟬聲漸遠。如注的大雨打在墓碑上,刻著逝者名字的凹痕裡聚積了水滴,終於滿溢往外流出。“不論你是誰,我都會記住曾經來到這個世上的你。”無差別的記憶,無差別的哀悼。是宗教嗎?是哲學嗎?是詩歌嗎?都不是。

這是日本小說家天童荒太的作品《哀悼人》裡的主角人物坂築靜人。他做出了哀悼一切他能找到的逝者的流浪之旅的舉動。這部小說在2009年出版後,被譽為迄今為止最為悲天憐人的直木獎獲獎作品而成為暢銷書。2015年又被搬上熒幕,更將這一哀悼熱化成一種執念。

在死者逝去的地方跪下並不斷追憶:這個人曾愛過誰?又為誰所愛?曾因做過什麼而獲取感激?明明這個人的死與自己無關,但“我希望把死去的人作為他人無法替代的獨一無二的存在給與記住”。這就叫哀悼。無疑,坂築靜人對哀悼作了最新的定義。

一隻鵯鳥從樹上墜落死亡。目睹這一場景的坂築靜人,那時只有5歲。幼小的心靈生出為什麼不能再飛的疑問。之後8歲的時候死爺爺,之後是醫生好友過勞死。再之後是連連不斷的突然死:火災死,車禍死,疾病死,兇殺死。都是瞬間遭遇了從未料想過的死亡。面對這樣的死亡,生者能做什麼?應該做什麼?是哀悼嗎?但除了哀悼,生者還能做什麼?那就做個專職哀悼人吧。將死者的怨恨,將生者的傷悲,收納於哀悼之中。

月光下,哀悼人坂築靜人在胸前雙手交疊。“月亮似乎藏進了雲裡,他的身影不見了。僅有哀悼某人的聲音在周遭響著。或許是風把雲吹走了,閉著雙眼的靜人的側臉從黑暗深處微微泛青地浮現出來。大約是刺龍芽的花吧,宛如輕雪般的花瓣飛舞者落下,傳過他的面前,悄然落在去世的少年心愛的椅子的扶手上。”

小說的文字,帶著虛無與悲涼。相當的日本式。讀《哀悼人》的小說,使筆者想起了日本文壇“自殺四傑”之一的江藤淳。這位文化人一個著名的生死文化論命題就是:生者與死者的共生何以可能?他在《面向同時代的視線》一書中寫道:日本人在眺望風景的時候(生者的視線),同時能感覺到一種交錯著的不能被看見的視線,即死者的視線。這是日本人宗教心情和對風景敏感的感受性表裡一致的表現,同時也是日本文化特殊性格的表現。

這種與死者共生,其實不矛盾。因為如果不與死者共生的話,我們生的感覺也就不復存在。這種感覺存在於日本文化的根源部裡。這也是從“記紀”“萬葉”到今天日本歷史演進過程中凝聚著的個人和民族的全部記憶,就是生者與死者的共生感。因此如果要回答為什麼要無差別地哀悼一個人?它的宗教與倫理的出處是否也在這裡?或者回答這個問題的反向設問是:人怎麼能面對死亡而活下去?答案恐怕就是哀悼使得生得以延續。

無差別地獻上一枝花 也需要勇氣嗎

日本的墓地有很多就在住宅區內

東京都內的青山墓地,是日本最為人氣的墓地。面積26萬3564平方。到2012年為止,有14萬8006人在這裡永眠。1872年,這裡是青山忠成家的墓地。1874年,這裡成為公共墓地。1926年,這裡成為日本第一個公營墓地。日本人常有這麼一個疑問:包括青山墓地,所有的墓地下面究竟是什麼?

活人無從想象。可怕的墓穴被挖出來。僅有的一點物質:頭骨,牙齒,埋葬時的一個小鐲子——與蟾蜍同棲。此外空空如也。無論生命。無論感情。無論名譽。那麼為什麼還有死後的話題呢?有誰能在墓冢裡意識到自己的名譽?除非還活著。也就是說,死後,在永遠的墓穴裡,必須活著。

一部人類文明史,碾過多少死亡靈魂。然而又有多少生者記住了他們?從這一意義上說,歷史就是以墓地,青銅,石碑或神社牌位的形式,從時間結構轉化成空間結構,沉沉地拉扯住現在。閱讀歷史,需要同情,寬容和想象。同理,瞻仰墓地也需要同情,寬容和想象。因為歷史和墓地從那個角度看都是西風殘照,鴉噪暮雲。荒墳一角,衰草寒煙。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或許為此故,拉登被美國人海葬的瞬間,也舉行了默哀形式。那麼,我們為我們的死者,無差別地獻上一枝哪怕是小小的黃花,有時為什麼還需要鼓起勇氣,鼓起正義和道德的勇氣呢?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扉頁上寫有:獻給許許多多的祭日。我們為什麼不能?唐詩中的悽美:雨溼渡頭草,風吹墳上花。難道對我們並不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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