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太懂了”衝上熱搜,為何“折柳”是最中國式的道別?

冬奧會閉幕儀式後,導演張藝謀用一篇長文分享了他參與冬奧會的心路歷程。談及全場最為驚豔的“折柳送別”環節,張藝謀表示,這個環節是自2016年裡約熱內盧奧運會開始的規定動作,為了緬懷逝者。

“張藝謀太懂了”衝上熱搜,為何“折柳”是最中國式的道別?

古人有臨別折柳相贈的風俗,因為“柳”和“留”的聲音差不多,贈柳是希望行人能夠回來,而且柳條是柔軟綿長的,又正好代表了離別時那種綿長不斷的感情。因此,北朝樂府的《鼓角橫吹曲》中有一支曲子就叫《折楊柳枝》,說是:“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葉嘉瑩說初盛唐詩》·《王之渙》)圖:冬奧會閉幕式演出節目《折柳寄情》(新華社記者李尕攝)

在張藝謀看來,中國人的生死觀與很多國家有所不同,“對於逝去的人、對於生命,我們有屬於中國人的樂觀與向上。中國人對於逝者常說的一句話叫‘一路走好’,我們的生命觀就是如此,在紀念逝者、緬懷逝者的同時,我們常常會擦乾眼淚,活著的人還是要好好活著。”

“張藝謀太懂了”衝上熱搜,為何“折柳”是最中國式的道別?

《北大楊立華教授講莊子哲學》課程截圖

張藝謀導演對於“生死”的體悟,早在《莊子·大宗師》中就有淋漓盡致的體現。“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莊子對生老病死的理解,平平道來,沒有任何悲愴在裡面。翻譯成日常話就是:“嗨,多大點事啊。”

“生死”問題是莊子關注的重要問題之一。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北大哲學系楊立華教授的解讀。在《莊子哲學研究》中,楊教授並沒有止步於傳統道家的“達死生之辨”,而是將其看作一個根本性的哲學問題,以此對話物理主義的心靈觀,在古今之辯中凸顯莊子思考的永恆價值。

“張藝謀太懂了”衝上熱搜,為何“折柳”是最中國式的道別?

生死

楊立華 文

本文節選自《莊子哲學研究》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

(一)

在《齊物論》裡,生死問題是以片斷的方式出現的,與後面的相關論述有明確的指涉關係:“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指涉“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德充符》);“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指涉“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楷,其可乎”(《德充符》)和“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大宗師》);“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則指涉“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一節(《大宗師》)。當然,以生死為核心的討論,是直到《養生主》最後一章才真正出現的: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這一節的主題是對待死亡的態度,並由此引出對生死的理解。秦失吊老聃之喪,並無哀痛之情。其所以如此,是因為“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弔問的物件不在那兒了。《德充符》裡孔子對魯哀公說:“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 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使形者”既已消失,遺留下來的身形就不再是那個人了。這裡討論的是對待他人的死亡的態度。秦失人吊老聃,見所悼之人已非其人,而周圍老者、少者皆哀情過當。人的生命的獲得不是自主選擇的結果,而是有“所受”的,忘掉了這種被給予的被動的本質,將生視為得,自然也就將死看作失了。因這種錯覺而生的哀痛,源於對天道本真的逃避,同時也是因這逃避而來的懲罰。“遁天之刑”可以解除,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解除的可能。

《德充符》裡,叔山無趾評論孔子說:“天刑之,安可解”;《大宗師》裡,孔子自評也說:“丘,天之戮民也”。由對待他人的死亡自然引出了對待自己的死亡的態度。在秦失看來,老聃將生視為偶然的時遇,將死視為必然的順序。“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一句,註釋者大都將“順”字解作動詞。比如鍾泰:“‘時’者值其時,‘順’者順其常也。”王叔岷:“當來,則夫子(老聃)應時而生;當去,則夫子順時而死。”這樣一來,“夫子時也”與“夫子順也”就成了不同的句式。而後面一句“安時而處順”當中的順字顯然是個名詞。因此,這句話裡的“時”與“順”應該都是作動詞用的名詞。“夫子時也”“夫子順也”應該理解為“夫子以之為時”“夫子以之為順”的意思。“順”作名詞講,有順序、次序義。生則安偶然之時遇,死則止必然之順次,則不為生死所動。“帝之懸解”的“帝”字有主宰的意思。真正自我主宰的人,才能解其“遁天之刑”。真正的主宰者是不受任何變化擾動的。

生死問題當然不能止於對待生死的態度,一定要觸及對生死的根本理解。莊子的生死觀在這一章裡是用一個關鍵的比喻呈現出來的: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薪火喻指的是“形”與“使形者”。從《齊物論》的“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以及《德充符》的“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看,在莊子那裡,心有可朽的部分,也有不朽者存焉。正如我們前面討論過的,莊子是將心靈看作與身形並存的實體性的存有。用將心靈理解為物質結構的功能的物理主義心靈觀,是無法理解莊子的哲學的。

在物理主義心靈觀真正有效地證明其為真理之前——這在哲學上恐怕是不可能的,莊子的相關思考是值得以最莊重的態度面對的。心靈中有“使形者”,但二者並不是直接同一的。只有心靈中真正自主的部分,才是“使形者”。身形作為人在世的各種關聯的承載者,與作為個體存有的心靈是有互動作用的。與身形及其承載的種種關聯互動作用而來的心知的部分,是會隨著身形的統一體的解體而消散的,所謂“其形化,其心與之然”。而那貫通在一切心知的形態當中的根本的知,不受身形狀態的左右,反過來卻能影響身形,所以是真正的“使形者”。“使形者”既能不為“形”所動,因此也能不隨形體的消散而消亡。在莊子那裡,似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不知其盡”者。從《養生主》最後一章的語境看,應該是隻有達到了“帝之懸解”的人,才能“薪盡火傳”。關於生死問題,我們這裡只能做初步的展開,後面相關的部分還會有更深入的討論。

(二)

我們在前面討論過,《大宗師》“子祀、子輿、子犁、子來相與友”章和“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相與友”章裡,有莊子本人匿名的出場。而這兩章對於生死問題的討論是《莊子》內七篇裡最集中和充分的: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成《疏》曰:“夫人起自虛無,無則在先,故以無為首;從無生有,生則居次,故以生為脊;既生而死,死最居後,故以死為尻;亦故然也。尻首離別,本是一身;而死生乃異,源乎一體。”先以時間順序理解“首”“脊”“尻”的比喻,再強調“尻首”“死生”之一體。成《疏》此處的解釋,大體可取,但仍有未盡之義。“從無生有”“既生而死”這一時間中的展開,等於將“無”“生”“死”當成了相互分割的三個階段。在分割的基礎上,再強調“一身”和“一體”,恐怕已經偏離了莊子的深意。與“生”不同,“無”和“死”並不是存有的階段。“無”是“生”之所由來,之所以稱之為“無”,是因為“生”者不知其所由來;“死”是“生”之所去往,“生”者亦不知其所去往。所由來和所去往其實是“生”者理解自身時的追問。這樣的追問在往而不返的變化當中,就自然而然地指向時間性的觀念。其實所由來和所去往的答案在根本性的不知當中。這一點,可以在“顏回問仲尼”章孔子關於孟孫才的議論中得到印證。由不知呈露出來的絕對者是時間的根基,可以說是不在時間當中的。《德充符》裡說,“死生存亡”是“事之變”“命之行”。實存的世界只是恆常的、無限的變化。就“死生存亡”皆變化之具體體現而言,它們本質上是“一體”的。

世間所有的無非是具體存有的永恆變化。變化中的個體對於自身的變化是無可如何的。在子輿對子祀的回答中,莊子道出了對待變化的正確態度:

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主動地迎接一切變化,並將這變化的本質以最飽滿的方式實現出來。從表面上看,“安時而處順”只是一種被動的隨順和接受。這樣的理解就將莊子的哲學與慎到等人的思想混同了。

《天下》篇述慎到之學曰:“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如果將去除了自主性的絕對被動形態視為人的理想的生活樣態,那麼,如木石一般無知無識豈不成了最高的追求。這樣的“死人之理”與莊子的哲學宗旨是根本背離的。

郭象於變化之中,強調出“日新”的涵義,是深契莊子哲學精神的。執戀既有,拒斥將來,等於將過去的形態與新生的變化割裂開來。這種傾向表面上看似乎是在維持個體的自一,反而造成了自我的割裂。這種割裂是多重的:

其一,試圖將自體之一與變化之統體隔斷,這樣的自我只能是一種漠不相干的抽象存在,甚至可以理解為一種不存在,這樣一來,對存有的自我儲存的追求反而走到了它的反面;

其二,這種傾向也將一切與變化有關的方面變成了外在於自己的東西,生死之化是變化諸方面當中最大的,所以,死亡也就成了外在於自己的、需要去面對的東西,這樣一來,就更加深了對死的恐懼;此種自體之一的追求既如此執戀於生之可悅,也就完全陷沒在自己有限的知當中,從而對自己本質上的無知一無所知,這樣一來,也就跟只能在無知之知中呈露出來的絕對者割裂開來了。這種固執的傾向當然是徒勞的,但卻如此普遍。其根源在於人們對自體之一的誤解。也就是說,還是背離真知的結果。

我之為我根源於自體之一的自覺。木石之類無識無知的存有,也有維持其自身同一的傾向,但這傾向是盲目的。只有人,作為對其自身同一有明確自覺的存有,才有種種由此自覺而來的徒勞的努力,當然也才有在不知之知中呈露出始終自身同一的獨體的可能:

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同樣面對人生的基本處境,莊子透達的態度使得一切悲劇性的衝突和緊張都顯得有些誇大其辭。

“張藝謀太懂了”衝上熱搜,為何“折柳”是最中國式的道別?

“大塊”一詞最早見於《齊物論》。關於“大塊”的解釋,王叔岷說:“褚伯秀雲:‘大塊本以言地,據此《經》意,則指造物。’茆泮林雲:‘《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引司馬雲:大塊,自然也。’案《淮南子·俶真篇》高《注》:‘大塊,天地之間也。’於義亦得。宣《解》:‘大塊,地也。’則未達《莊子》之意矣。”從上下文看,將“大塊”解為“地”或“天地之間”顯然是錯的。“大塊”作為“善吾生”“善吾死”者,與後面“大冶”的比喻和“造化者”的意指是一致的。所以,褚伯秀的解釋是正確的。“塊”有獨的意思。“大塊”即獨體。作為造化者的“大塊”以生勞我、以老佚我、以死息我,所以,我之身形的生、老以及死,都根源於獨體。

《北大楊立華教授講莊子哲學》

北大原汁原味硬核《莊子》精讀課

以最莊重的態度還原作為哲學家的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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