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三十五回(下):忝為金主,枉為玉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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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三十五回(下):忝為金主,枉為玉奴

作者

鳳凰

雖然三十五回從寶玉捱打承接過來,但回目是“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寫精讀恐怕不易跳過玉釧和鶯兒,我卻任性撒筆,大篇幅寫別的。

好吧,落回蓮葉羹。

精讀紅樓|第三十五回(下):忝為金主,枉為玉奴

上面說過,金釧的存在,只為寶玉捱打設下伏筆。金釧雖是與襲人等肩的大丫頭,又是寶玉之母王夫人的主婢,但此前戲份卻很淺,除了曾逗引寶玉吃她嘴上的胭脂膏子,並無其它可圈可點之處。以至到了第三十回突然跟寶玉那麼親密,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青春的騷動,我都有點不適應。

王夫人只是午間小憩,根本沒睡實,金釧卻渾然不覺。作為跟了王夫人十幾年的貼身大丫頭,這體察入微的功夫是怎麼做的?根本不稱職。

尊卑有別,男女有妨,什麼場合,跟誰,說什麼話,都有分寸,這是大家族必有的常識。然而寶玉一來挑逗,金釧就把規矩統統拋到九霄雲外,當著主母的面,你來我往,跟少爺調情,毫無顧忌。那口聲舉止,頗似一個解風情的當家少婦跟自己的男人取樂。

晴雯在怡紅院,那是一個妖媚逼人,跟寶玉沒上沒下,但一到了王夫人那裡,立刻就收斂得恭恭敬敬,滴水不漏。饒是如此,都惹起了主母的懷疑。金釧總共出現了幾次,卻次次都在放膽挑逗寶玉。

一個女性的每次出場,次次都對男主進行“色誘”,這個形象的塑造是不討巧的。雖然金釧的出現,只為寶玉捱打設下伏筆,那麼作為獨立個體,金釧到底要展現怎樣的生命特性?

其實金釧跟寶玉調情,王夫人一直在裝睡,沒搭理他們。作為主母,也算忍受了。直到金釧挑唆寶玉去東院“拿雙”,這才翻身起來,照著金釧臉上一個嘴巴子。

王夫人樂善好施,不善辭色,典型的貴婦人本色。到現在為止,能惹動王夫人使出性子的,恐怕就是東院的賈環母子了。

賈環與王夫人的另一個大丫頭彩雲要好,大家心照不宣。兩人的戀情,似乎也已經得著趙姨娘的認可。賈環卻是梗在王夫人心中的疙瘩,這疙瘩偏要來挖王夫人的心腹丫頭。王夫人的東西都是彩雲經管,礙著個貪婪潑辣的趙姨娘,王夫人嘴上不能怎樣,心裡可是不爽得很。

王夫人在大家族的妻妾之爭中,採取的策略是迂迴和忍受。賈環和彩雲在王夫人這裡造成的情緒困局,金釧不懂得體貼,反而主動製造事端引曝。這就是金釧沒眼神,不知趣的地方。

金釧判斷失誤,對彩雲賈環的戀情表現出這麼大興頭,是因為她打心眼裡喜歡著寶玉,對寶玉的喜歡蓋過了其他聲音,弱化了她對周遭形勢的判斷力。

金釧自以為她的那些眉來眼去無傷大雅,可到了挑唆寶玉去“拿雙”,聽在王夫人耳朵裡,就另有一層意思:“寶玉,我看好你啊!”難道不是暗示寶玉:環哥兒既能要了彩雲,你寶玉討我金釧豈不順理成章。這麼響亮的春雷,再慵懶的蟄蟲恐怕也要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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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釧平時服侍王夫人應該很忠心,但她個性一根筋,又直露,在對待自己的感情和終身大事上過於浮躁,言行不免輕佻。這麼二的個性,做丫頭按耐不住,做美妾,能不丟份?

相比起金釧,沉默寡言、不驚不喜的玉釧,恐怕跟王夫人更合拍些。但作為妾的候選人,我相信金釧玉釧都不是王夫人心目中的理想兒婦。玉釧本來籍籍無名,姐姐金釧跳井後,王夫人因為內疚,把玉釧提拔起來,取代金釧的位置,玉釧這才漸露頭角,我們才有了玉釧親嘗蓮葉羹這一傲驕可掬的小插曲。

上面說到寶玉捱打,打出了一味“磨牙”的“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叫成蓮葉羹。羹做好了,王夫人就遣玉釧給寶玉送來。搞不清王夫人是想討好玉釧,派她一份伺候寶玉的美差呢,還是她自己健忘,忘了寶玉捱打直接原因是金釧之死?這金釧才死,寶玉還在床上哎喲著,就叫玉釧去伺候寶玉,這不是給玉釧製造使性子的機會嗎?

抑或是上等人根本就不認為下等人也配有人情?就像襲人死了娘,賈母也不覺得襲人有在家盡孝的本分。玉釧身份是家奴,但家奴同其他人一樣有愛有恨,父母手足間的親情更強烈濃厚也說不定。聰明的人起碼應該明白,權利或許可以被奪走,但人心奪不走。如此不懂人情世故的王夫人,判她個“木訥”真不為過。

不知道王夫人到底瞭解這金釧玉釧姐妹倆多少,但知道王夫人使喚的丫頭們都不是省油的燈,沒有一個像賈母身邊的大丫頭那麼妥當。這會兒玉釧見了寶玉,果然觸景生情,把寶玉好一頓磋磨拿捏。如果有人偏說這是王夫人太懂自己的寶玉,這會兒差玉釧來,就是送寶玉給玉釧消遣出氣的,那我不爭,我只說:連我也一併不懂王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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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釧在寶玉面前沒有丫頭的樣兒,玉釧在寶玉面前也不把自己當丫頭。

玉釧第一次進怡紅院近身伺候,男主人(男人,主人,少主子)在床上躺著,襲人都沒發出邀請,玉釧作為丫頭,已經大模大樣在杌子上坐下了。這態度,比較一下同來的鶯兒卻“不敢坐下”,就知道有多出格。

最好玩的是玉釧坐下了,鶯兒只好在旁邊站著,這情景倒好像鶯兒是跟玉釧的人。如果此刻恰被寶釵看見了,不知道她會如何轉檯?

襲人自然聰穎,趕忙對鶯兒發出邀請,搬來了腳踏。腳踏已經比杌子矮了幾條街,可是“鶯兒還不敢坐”。鶯兒在怡紅院的規矩,襲人的張羅,都生生襯托出玉釧的“高冷”。

玉釧這種高冷的氣派,把襲人和鶯兒搞得很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說話與不說話都不是,完全就是做超級大燈泡的滋味。襲人只有一個選擇,就是拉著鶯兒一起退出,把空間讓給男主人和他的女貴賓。

也許玉釧心裡氣著,恨著,才這麼做。但通篇看下來,玉釧本身的個性就是這麼勁兒酷的。賈府奴才多,其中不乏個性桀驁不馴的,但沒看見一個有玉釧這份淡定和高傲。這個身份,在那個時代,簡直算得上“豪橫”。

金釧喜歡倒貼,動不動挑逗寶玉吃她嘴上的胭脂。不知道吃胭脂的時候,會不會趁機親一下櫻桃小口。玉釧舉手投足都一副拒寶玉千里之外的模樣,寶玉變著法兒哄她喝了一口蓮葉羹,她喝過的湯,寶玉才歡天喜地說“這可好吃了”,跟中了大獎一般。

這是變相地一親芳澤嗎?跟吃金釧嘴上的胭脂,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跟誰都有本事兒女情長,相得益彰,這是寶玉的“毒”。女孩子們一不小心喝下,後果就是上癮。你上癮了,他卻既無解藥,也無法供應你的毒癮。這就是寶玉,因為他是情不情。情及不情,又因情而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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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寶玉並不愛金釧,也不愛玉釧。他只是喜歡套近乎,心底柔軟,也容易服軟。雖然寶玉內心純潔,但他跟女孩子溝通時,使用的手段都透著這一種近乎男女之情的曖昧,這種方式很容易誤導別人的感情。

性格開朗的金釧一次次往上送,是因為寶玉不拒絕,她便以為那是認可。而冷傲寡言的玉釧到頭來會被寶玉哄轉,頻頻展露笑顏,跟他親近,那是因為玉釧能靠自己的個性讓寶玉服軟,這其中不免有一種得手的快樂。

金釧的個性是從屬的,而玉釧的個性佔有的、主導的。寶玉是山石,金釧是流水,石雖不動,水卻因繞石破碎。玉釧乃風,寶玉是火,火苗撲向風吹的方向,被風吞噬,風不知去了何方,只留下灰燼無言的悲涼。

金釧俏皮活潑,又肯打情罵俏,一心巴望著寶玉能跟太太討她做小。自忖跟隨主子這麼多年,又是王夫人“女兒一般看重的人”,佔全了優勢,應該十拿九穩,然而憑她怎麼主動,卻始終沒能真正走進寶玉的生命。

若寶玉真的在乎金釧,就不會那麼沒規矩,放肆玩鬧。他對金釧的感情,是好友跟玩票的成分遠多過情人。金釧週年寶玉悄悄去祭奠,是出於內疚和安撫自心。死得那麼慘,亡靈去向了哪裡?總是令人惦記和不安。

玉釧如此豪橫,自有故意擺寶玉一臉的意思,但內心並不是真的對寶玉動氣。她動氣的物件是王夫人。從她一進屋,寶玉問是誰派她來送湯,她的回答就知道。

“不過是奶奶 、太太們!”

連個“太太”都不肯提及,滿臉怒色,正眼不瞧。可見玉釧內心對王夫人原先還只是無視,現在則是苦毒、鄙視、加忍受。在玉釧心裡,姐姐的死,王夫人是罪魁禍首。母債子還,天賜良機,怎能放過。寶玉此刻在玉釧眼裡,就是個最好的替罪羊。

玉釧對這份丫鬟的差事本就不看在眼裡,姐姐被逐,不見她丁點難過和不捨,拿了雙分子月錢也不見她有半點受寵的喜色。跟她姐姐金釧完全把賈府當做自己的歸宿相比,玉釧對賈府的一切都很冷漠,施恩也打動不了她。因為對賈府沒有渴望,無欲則剛,她在寶玉面前擺出的那副款兒就是她真實的內心呈現。寶玉也明白,所以會囑咐她:

“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

寶玉內心是真的柔軟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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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釧剛性,也許對別人不買賬,但抗拒不了寶玉那份天然的柔性和磨人的本事。玉釧本就是作態,但遇到了把作態當生命的寶玉,那是騙子遇到了老千,只好輸給他。玉釧轉怒為喜,到頭來居然沒意識到是自己在哄寶玉喝湯。

這個場景作者佈置得非常用心,寶玉的甜嘴蜜舌,玉釧的橫眉冷對;一個下氣,一個賭氣;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一個作態要起身,一個忍不住停止作態,站起來去哄。言語、肢體、神態、心態,各種層次的衝突,很有張力,舞臺劇效果四射。

一對小兒女玩家家,玩得認真。中間夾著一碗荷葉湯,夾著傅家來的兩個嬤嬤,夾著寶玉又一段難與人言說的心事。

為什麼好好地喝著荷葉湯,會冒出來兩個婆子,又一下子又給戳翻了呢?端湯走神的丫鬟,戳翻湯碗的婆子,都安全無虞,沒受到半句苛責,倒是燙了手的寶玉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兒,急著去安撫做了錯事的丫頭,一連聲問疼不疼。

這並非出於寶玉對金釧的愧疚,而是寶玉對女孩子的體貼,這是寶玉天性的一部分。倒好像玉釧乃主子,寶玉是甘心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任其驅遣的奴僕。

賈府對寶玉這一套不陌生,但外頭來的嬤嬤們看著,怎能不大開眼界。這種反常的行為,如此新鮮,居然可以刺激到絲毫不懂美學和修辭學的婆子們,衍生出文學的浮想聯翩,妙!

寶玉這樣的人,不是時代的產物,別說那個時代,就是如今,也不出產,生來如此,死也如此,進化不來。當然這在人眼裡,就是“怪胎”,在曹公的時代是“怪胎”,在我的時代還是“怪胎”。若黛玉此刻在場,不疼也便要喊疼了。

“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這樣的肝腸,叫黛玉如何不心疼?這世上最懂得寶玉的人,應該就是黛玉了。他們才是一類人,都是那種可以跟燕子說話,對著星星月亮長吁短嘆,跟花兒一起墜落的靈魂。

黛玉是心較比干多一竅,曹公是心教黛玉多七竅。一部作品,如何做到將這些七零八落的小情小愛,小打小鬧,串出一片圓潤生輝的故事,打造一個曲折有序的洞天的。一切佈置水到渠成,信手拈來,煞是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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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在起人物名字上也有些名堂。仔細琢磨,名字中帶金帶玉的,都多少有些深意。在跟寶玉的關係中,帶金的人物,只能停留在寶玉生命世界的外緣,走不到他的內心。帶玉的,大多與寶玉的內心會發生某種共鳴。

所以,作者在處理這些人物跟寶玉的互動時,通常情況下,金,是寶玉物質世界的共存;玉,則是寶玉內心境界的某些折射。

物質世界會被消耗,而靈魂的火焰是有殺傷力的,在交集的過程中,也常會發生相愛相殺的激烈碰撞,這也是寶黛在一起,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眼淚,所謂的求全之毀,不虞之隙。

也許現實中,是金或是玉,不能說孰優孰劣,只能是各擅勝場。但對寶玉而言,金玉不同質,在他心裡的分量也不同,因寶玉自己屬玉。金釧玉釧雖是親姐妹,但兩人個性差異之明顯,一如她們的名字。

金和玉是圍繞寶玉兩個不同的能量圈,其中黛玉和寶釵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兩個。幾乎可以說金釧就是寶釵的另一個名字,她們連姓都一個意思,一個薛,一個白。

雖然個性塑造天差地別,但命運有時候不因個性而改變。感覺作者想用金釧這個人物,來預示寶釵的悲傷未來,寶玉從來不曾想傷害寶釵,她卻因寶玉葬送一生。寶釵的個性不像金釧這麼激烈和表象化,結局也不會像金釧這樣慘烈,因為她的名字裡畢竟還有個“寶”,寶為貴,金反而只是隱性。

寶玉整天就在這金和玉兩個世界裡糾纏不清。剛為金釧和琪官挨一頓毒打,現在玉釧和鶯兒又派出來撫慰他的身心。最好吃的湯剛哄著玉釧喝了一口,心下得著滿足,寶釵的貼身丫鬟鶯兒又出場來給他打絡子。

寶玉何德何能,吃碗湯,吃出了賈府最磨牙的湯,打個絡子,祭出了兩府最巧手的人兒。這一回實在是寫的粉嫩嬌俏。白玉釧含怒而嬌,黃金鶯俏極生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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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寶玉要的絡子,是裝汗巾子。一根配大紅色汗巾子,兩根配松花色汗巾子。這兩條汗巾子,我們該記得,大紅色的是蔣玉菡贈送給寶玉,後來寶玉給了襲人,松花色的是寶玉解下自己的送給了蔣玉菡。差點為蔣玉菡送了命,一有機會,還是會惦著他。

寶玉心心念唸的,就是這些玉兒們,哪怕為他們死了,成了灰,也心甘情願。爾有何貴,爾有何堅?這就是寶玉之堅貞與貴重。我不得不說,曹公真的很喜歡把人物關係處理得很戲劇性。

鶯兒打絡子,寶玉跟她閒聊幾句,有一搭沒一搭全是客套,透著生分,跟前面拼命要與玉釧投契的努力形成鮮明的對比。問人家姓什麼,幾歲,這些通常是頭次見面才有的問題。

寶釵來賈府客居這些年,兩家走動夠頻繁,可寶玉連寶釵貼身丫鬟的最基本資訊都沒留意過,可以安全地說,寶玉內心對寶釵沒有什麼特殊的兒女情。

最早透露寶釵的項圈和寶玉的通靈寶玉“是一對兒”的人,還是鶯兒。那會兒寶玉和寶釵湊在一起互相比照項圈和通靈玉上的字樣,頗有兩小無猜的驚喜和親密。或許寶玉大些了,想明白了那一對兒字樣的意思後,心裡反而不自在,下意識地遠著寶釵主僕也說不準。

寶玉本意是要遠之,話來話去的,又被繞進去。

“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

鶯兒如此說,自是因為對寶釵極其愛重,勾著寶玉誇寶釵。寶玉果然不負所望,話茬接得極佳,跟鶯兒兩個好似說相聲,一個逗哏,一個捧哏,要把寶釵的好處倒出來。

世人沒有的好處,那是什麼呢?總不會是“飢食蜜果,渴飲愁海”的仙體吧?既是閒話,得准許人們誇大其詞,想來左不過是冷香丸之類。這就像紫鵑也會一時口不擇言,說出黛玉坐船回南了的重話。

有時候不問是一種智慧,可我們的玉兄不以智慧見長。別人賣關子,寶玉跟著往裡跳,才是寶玉。多情對寶玉而言只是不離自性而已。但寶玉另有一樣本領,雖則此時情稠意濃,待時過境遷,終會丟開。寶玉丟不開的,只有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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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兒其實天真,從前面跟玉釧送羹湯時兩個人的互動,就可以看出來,玉釧滑頭,鶯兒憨厚。鶯兒賣弄寶釵,只是下意識。早年說出那句“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也不過是望文生義。若是寶釵或鶯兒耍心機,難不成她們的名字也是自己起的?

金玉良緣終抵不過木石前盟,這金玉之說,價值又能幾何?鶯兒還說“和尚交代那字必須鏨在金器上”呢,生生把寶釵的命運跟金鏨在了一起。難道鶯兒有通天本事,知道我今天會寫一篇“金、玉”的文章,特意把這個“金”一併批出來斧鑿一番?自然不能。這只是作者在書中到處暗藏玄機,草灰蛇線,領人到無稽崖去聽他一個辛酸故事而已。

不但鶯兒沒這本事,便是聰明剔透的寶釵也沒有。所以可憐的寶釵在鶯兒打絡子時,過來給自己的命運又踢了臨門一腳。

根據他們的對話,知道鶯兒正在打的絡子是配大紅汗巾子。這根絡子,寶玉心裡分明是給襲人的,只是寶釵主僕不知情。寶釵給出的建議是:金線配著黑珠兒線,把玉一併絡上。這倒好了,“金”和“玉”都搭上了,為誰辛苦為誰忙?卻是為襲人作嫁衣裳。這一章節明寫鶯兒,暗寫襲人,複線互襯。

要說曹公心思有多慎密。就這當口,襲人端著兩碗菜走進來。王夫人指名賞給襲人的這兩碗菜,是定給她準姨娘的身份。寶玉捱打後,很多人的命運有了很大的轉折,其中一個就是襲人。變成準姨娘倒在其次,主要是她在寶玉的生命關係中悄悄移位,原應更親密,但實際反而生疏了。這也許是襲人始料不及的。

在各房各府的太太奶奶們小姐丫鬟們,走馬燈似的從怡紅院進出,在玉釧寶釵鶯兒襲人這些人紛紛登場亮相時,黛玉卻在自己的瀟湘館裡暗自垂淚。她那邊望穿秋水,寶玉這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兩人年齡漸長,黛玉卻孤苦無依,無人做主,這個苦悶處境,只有靠寶玉來打破。

其實寶玉很清楚。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製造機會為黛玉說話。他曾在母親面前表達對黛玉的特別看重,這會兒趁著自己棒瘡惹人疼,勾著祖母贊黛玉。

“這些姊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當著賈母、王夫人、邢夫人、鳳姐,一併薛姨媽和寶釵的面,情不自禁。結果被精於世故的老祖母一句話堵回去了——時機不對嘛。但寶玉一心想著黛玉的真誠,想必眾人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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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中幾條線索同時進行,既有交叉,又有平行。有明有暗,忽明忽暗。錯落比對,卻不突兀。時機拿捏精準,佈局穿插自然,渾然天成。忍不住為作者的匠心拍案稱絕,雪芹確是高手。

芸芸眾生,誰才是寶玉的真命天子?“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參差竹影裡,站著那苦命的人兒。竹林,是幻覺和夢境的住所。今夜,他要乘這一個美夢的翅膀,渡過那片參差的光陰,去向那在水一方的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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