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裡,尤其是大觀園這個女兒國裡,我們聽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好姐姐、好妹妹了。姑娘們之間互相稱呼寶姐姐、二姐姐、三姐姐,還有云妹妹、林妹妹、琴妹妹、四妹妹……
丫鬟們之間也是喊著平姐姐、鴛鴦姐姐、襲人姐姐、晴雯姐姐等。
寶玉天天混在姐妹群裡,天天也是嘴裡好姐姐好妹妹喊個不停。他向襲人撒嬌的時候,就喊“好姐姐”,向黛玉道歉的時候,就喊“好妹妹”。
生活中,有多少女孩子,一聽到耳邊那一聲“姐姐”,就會不自覺地想著去疼愛和保護眼前的這個妹妹。有些姐妹是親手足關係,有些姐妹是朋友關係,但無論是怎樣的關係,
被喊作姐姐,心裡總會覺得多了一份責任和擔當
。
今天就說說《紅樓夢》裡這兩段小故事,兩個故事都為我們呈現了不同的紅樓姐妹情。如此諸般紅樓姐妹情,極為動人。
林黛玉與薛寶釵:“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
寶釵和黛玉之間,關係一直比較微妙。黛玉對寶釵,是有很多成見的。林黛玉偶爾對薛寶釵多有不滿,言辭偶見激烈,寶釵一直是心知肚明,但幾乎是從來都沒有正面反駁。
釵黛二人之間,最為動人的一個細節,就是
寶釵對黛玉讀雜書的勸告
。黛玉和寶玉讀的雜書,在那個年代,等同於禁書,別說賈家、林家這樣的詩禮之族,就是平常的人家,都是不允許女孩兒讀這樣的書的。偷看禁書的行為,後果會有多嚴重,我們看薛家是怎樣對待子女看禁書的就知道了,寶釵說:
“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揹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揹著他們看。
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
,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
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
……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寶釵對黛玉講的這番話,
的的確確是肺腑之言
。當著黛玉的面,
寶釵只是說“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
,意思是
坦白承認她們家是商人家庭,比不上黛玉的林家
。因為,林家那才是真正的書香貴族,林家不僅有世襲的列候,而且黛玉的父親還是前科探花。
那麼寶釵這麼說有何用意呢
?
其實還是為了點醒黛玉
。寶釵說,他們小時候偷著看這些閒書,結果大人知道了,又是打、又是罵、又是燒的。
如果連皇商家庭都不準子孫讀這樣的書的話,那麼,出身清貴的林家,自然會更加嚴厲地對子女看禁書的行為予以禁止和懲罰了
。
寶釵如此坦誠,先是委婉地在黛玉面前承認了自己家家世還不算真正的讀書人家,接著又以自家兄弟姐妹的親身經歷,告訴了黛玉讀雜書的後果,最後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言辭懇切,
的確是為黛玉著想,沒有別的用意
。黛玉心領神會,從那以後,
黛玉放下一切芥蒂,對寶釵心服口服
,完全以真心和寶釵以及寶琴相處了,正如黛玉的那段感嘆一樣: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說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
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
。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要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
黛玉這段話,已經很清楚地告訴了寶釵,她徹底放下了此前對寶釵的芥蒂了。人是多面性的,以往黛玉看到的,都是寶釵的不好和不足,
比如她以為寶釵心裡藏奸
,等到她
真的經歷了事情之後
,這才明白了
寶釵的大度、寬容和博愛,以及她待人的善意了
。
司棋與鴛鴦:“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親孃一樣。”
司棋和鴛鴦,都是賈府的奴才,而且因為都算得上是家生奴才,因此才有了司棋說的,她和鴛鴦是從小“耳鬢廝磨”。
司棋做事衝動莽撞,她暗中買通了大觀園裡守門的老婆子,把自己的表兄弟叫進園來廝混。誰知被鴛鴦無意間撞破,從那以後,司棋既後悔又慚愧,另司棋又因為表兄偷著逃走了,又更加氣憤懊惱,最後生了一場大病。
而鴛鴦因為聽說賈府無緣無故跑了一個小廝,司棋又因為病重,要搬出大觀園,心裡猜到二人是因為害怕事情被她說出來,才嚇成這個樣子,因此
心裡過意不去,特地來看望司棋
,
還將旁人都支開,自己在司棋面前發誓
,表明會保護她的隱私。
鴛鴦的為人,的確令人佩服。正如她自己說的:“
我如果告訴別人,立刻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好好養病,別白糟蹋了小命了
。”
司棋當時就哭了,說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兒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現在我雖然走錯了,你如果真的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親孃一樣。從此以後我活一天,是你給我的一天。我病好了之後,給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燒香,保佑你一生福壽俱全。我如果死了,變驢變狗地報答你……”
鴛鴦聽了這話也是心酸,說:“我也不是管事的人,沒必要壞了你的名聲去獻那個殷勤。而且這件事我自己也不方便開口和別人說。你只管放心,把病養好。從今以後要安分守己,可別再胡作非為了。”
如果說,鴛鴦不把司棋的事情告訴別人是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麼,鴛鴦親自去看望司棋,又跟她講那麼多掏心窩子的話,就足以見得鴛鴦
心細、心軟
。
司棋本來就是犯了大錯,鴛鴦不僅沒有揭發她,還好意開導,自己在司棋面前發誓,這不僅僅是對司棋的保護,也讓她放寬了心。鴛鴦和司棋這些女孩子們,彼此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僅僅只是同一座府邸的奴才而已,但她們之間的關係,卻如同親姐妹一樣。
湘雲與襲人:“你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
無論是前面的寶釵和黛玉,還是後面的鴛鴦和司棋,她們都同屬於一個階層,同為主子階層或者同為奴才階層。還有一對姐妹,是分屬於不同的兩個階層,她們就是湘雲和襲人。
湘雲是主子,襲人是奴才。襲人有盡職盡責服侍湘雲的義務和本分。而在湘雲這裡,
她是否有擺過主子小姐的架子呢?顯然沒有。
正因為如此,湘雲和襲人之間,才建立了比較深厚的姐妹感情。
湘雲是賈母的侄孫女兒,幼年時也經常來賈府小住一陣子。就是在那個時候,襲人還是服侍賈母的丫頭,因此湘雲才和襲人有機會長期相處,從而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後來湘雲回家去住了一陣子之後,再來賈府,襲人已經被賈母派給寶玉使喚了。湘雲才覺得襲人待自己,不如以前那樣親密了。兩人之間也曾就這個問題有過討論。襲人說:
“你還說呢。你以前姐姐長、姐姐短地哄我給你梳頭洗臉,做這個做那個的。現在你大了,拿出了做小姐的款來了。你既然拿出了做小姐的款,我怎麼敢親近你呢。”
湘雲一聽了襲人這話,急性子又“發作”了,就說:“我的天哪!你真是冤枉我了!我要是這樣,立刻就死了。你看,這麼大熱的天,我只要來了,一定先趕來看看你。你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會兒不念你好幾聲!”
湘雲一席話把寶玉和襲人急得立刻勸止她,說這是玩笑話,不用認真。湘雲也不幹,就說,你不說你的話噎著別人了,反還說我性子急。說著又把帶來的禮物送給了襲人。
從心直口快的湘雲身上,我們看到了這個活潑的女孩子的
真性情
。
在她眼裡沒有尊卑等級觀念
,對於從小就無父無母的湘雲而言,誰對她好,她就死心塌地地跟誰好。
在《紅樓夢》裡,曹公固然為我們展現了賈府各個房中普遍存在的一些職場傾軋以及爾虞我詐的現象,但是,事物都是兩面性的,賈府裡,相好的女孩們之間的感情都非常純粹。無論是小姐,還是被壓迫的丫鬟,她們相互之間的那種關心、體恤和照顧,都是發自內心的純真的感情,也正因為如此,有這些動人的瞬間,回憶起《紅樓夢》的故事來,我們才會覺得甜香滿口,格外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