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行為，是一步步展開的，是事情、態勢發展推動的結果。許多後來的行為，主體在起始階段並沒有想到，更遑論有什麼明顯的思想基礎和動作謀劃。
當然不排除有些事情從策劃到落地，確實有一個過程，甚至是一個較長的過程。但是——第一，並不是每件事情都有這麼一個過程的；第二，並不是每個過程都是那麼長的。
但是人類的思維往往容易陷入“上帝視角”，在瞭解全部資訊之後，往往會為所有事情都發現一些“早就存在”的“蛛絲馬跡”，接著就是一系列的邏輯反推，推出一個很早很早的起始階段，弄得好像很多事情早早就在醞釀之中了。
讀《紅樓夢》也有這個問題，尤其是我們知道全部事情之後，往往會循著這個思路、特別是帶著後文對一些人物已經形成的觀感去看前文，進而信心滿滿得出一些結論——有些結論似乎還成了通說。
但是，如果拋開“上帝視角”，從具體情形來仔細看看，有些結論就不一定站得住了。
“黛玉進賈府”——如果截止到寶玉出場前，一共不到五千字，就被看出了至少三個似乎蓄謀已久的“大坑”，黛玉“風刀霜劍嚴相逼”（第二十七回）的生涯好像從這時候就開始了。
那麼我們仔細看看。
其一，在賈母哭著接到外孫女，接下來一派悲傷中含著和煦的氛圍裡，又夾雜了鳳姐“亮相”的喜劇色彩。恰恰在這個橋段，在鳳姐與王夫人交流家務的過程中，驀然冒出一句“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
據說這就是王夫人給黛玉挖的第一個“坑”：“隨手”二字，顯示了對黛玉的輕視。
且不忙分析，先把王夫人在這段書裡的“彌天大罪”歷數完了再說。
其二，從賈赦那裡出來，到了賈政房中那“三間小正房內”。“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而“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
據說這就是王夫人給黛玉挖的第二個“坑”：誤導黛玉“僭越”。幸虧黛玉聰明，“便向椅上坐了”，在“王夫人再四攜她上炕”的情況下，也是“挨王夫人坐了”——還是在“西邊下首”，成功“躲坑”。
其三，王夫人囑咐黛玉“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以後不用睬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據說這就是王夫人給黛玉挖的第三個“坑”：打好預防針，警告黛玉，阻止寶黛接近。
王夫人的“陰謀”說得差不多了，讓我們來思考一下，仔細思考一下。
做人都要有個角色定位。無論是真是假，王夫人作為一個當家主事的兒媳，對於老祖宗熱烈歡迎的物件——而且還是自己的晚輩，都不可能表現出明顯的怠慢和冷淡。
更重要的是，凡事總要有個整體主觀動機。輕視黛玉、誤導黛玉、警告黛玉，王夫人無非是為了實現自己心儀的目的，實現自己對於兒子婚姻的設想和願景。
可是這個時候，王夫人的設想和願景還是天上的鳥，而不是盤子裡的菜——寶釵還處於“待選”（第四回）階段，薛姨媽不可能退而求其次、考量到賈府婚姻。至於勞什子“金玉良緣”的呼聲，更是在寶釵得了“宮裡頭作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看過選秀電視劇的都懂得什麼叫“撂牌子，賜花”）之後，“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第七回）的策劃之後，從黃金鶯打造輿論“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第八回）之後，才開始的。
而在上述場景不存在的情況下，王夫人完全沒有必要冒著得罪老祖宗的風險，明目張膽作這般行為的。
更何況，如果寶釵成功入選、王夫人沒有了親支近派人選的情況發生，黛玉作為姑表妹，作為探花林如海的女兒，列入兒媳人選，王夫人未嘗不願意——至於後文她對黛玉的態度，也是由於寶釵進入、有了親疏遠近的對比，此時根本不可能發酵。
退一萬步說，即使就算沒有寶釵的對比，王夫人也會對黛玉不感冒，那也是在日後生活中才會逐漸產生的，哪裡會在這時節就浮出水面？——除非是按照某種說法，王夫人與賈敏姑嫂不和，所以天生厭惡黛玉，但是這個又沒有證據支援。
而且，寶黛還沒有見面，是否“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第三十回）根本無從預揣，王夫人有什麼理由打好預防針，警告黛玉，阻止寶黛接近？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除了寶釵，王夫人就得見一個警告一個——如果寶釵入宮成功，王夫人就得讓石兄終生獨身了，豈不荒唐？
經過上述分析，如果再堅持說王夫人是在給黛玉“挖坑”，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她知道“木石前盟”的存在，知道兒子是“病神瑛”，而來的這位是“苦絳珠”（第九十八回）。可是那樣一來，她就不是王夫人，而是警幻仙或者癩頭和尚、跛足道人了。
一旦釋然，明白了王夫人根本沒那麼複雜的動機，再看她的這幾個動作，就是很正常的家庭生活、接親待友的氣氛了：
“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隨手”，其實也是一種親近的表現，尤其是舅媽對外甥女，這個態度很是自然，既顯著關心又不落虛假，同時也是王夫人作為當家人的職責。
不說“隨手”，說“鄭重其事、精挑細選”！？倒顯得有問題了，說不定老祖宗還會有一番“小孩子家家的，那裡經得起這個”的嘮叨。
至於“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那個地方平時固然應該就是“賈政之位”，但是也就可以算是被尊重者的位置。黛玉作為遠客，坐在那裡也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而且當天賈政“齋戒去了”，不在家裡，不會有位置衝突，更沒有問題可言。
如果說王夫人這是在“挖坑”，那麼晚飯時黛玉被安排“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賈母明示“你是客，原該這麼坐”——難道賈母也在給黛玉“挖坑”？那還不如干脆分析分析，賈母接黛玉來其中包含著什麼陰謀算了！
當然，黛玉一開始“便向椅上坐了”，後來“挨王夫人坐了”，這也沒什麼錯——但是也僅僅是小心謙遜而已，談不到“躲坑”。
再說王夫人囑咐黛玉“以後不用睬他”也沒有什麼毛病。對於寶玉，王夫人固然是疼愛甚至溺愛，但是她對兒子那種各別另樣——“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的做派，雖然不像政老爺那麼深惡痛絕，也是覺得不像個樣子。在初次登門的親戚面前囑咐這麼兩句當不為過。
其實後文襲人勸黛玉“姑娘快別這麼著！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也是這個意思，與王夫人異曲同工——當然，如果一定要按照“上帝視角”，把襲人這句話解釋為王夫人的心腹配合王夫人“挖坑”，那也沒辦法，儘管這時候襲人根本算不上王夫人的心腹。
“黛玉進賈府”這一折裡，以至整個《紅樓夢》裡，有些事可能真是我們想多了，把後文的情節預設、觀感成見帶到了前文。其實冷靜地想一想就會明白，如果內在矛盾和衝突真的是這麼早就開始暴露，那麼恐怕《紅樓夢》就很難展開其波瀾壯闊、高潮迭起的畫卷了。
對於問題的認知出現偏差，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曹公“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高超技巧作了某種擴大化、絕對化的理解，把什麼都看成預像、兆頭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作為文學手法，一定要做得非常巧妙，若即若離、若斷若續，朦朧中見輪廓，有跡象但又不清晰，直到最後“揭盅”才讓人感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拍案叫絕、擊節喝彩。如果“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弄得像本文所述對王夫人行為理解那麼淺近、那麼直白，那哪裡還是出自《紅樓夢》？哪裡還是我們的曹公大筆所為呢？
作者：風月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