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萊娜·費蘭特:我嘗試透過寫作,體現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

埃萊娜·費蘭特:我嘗試透過寫作,體現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

埃萊娜·費蘭特的小說全都發生在義大利那不勒斯。從2011年開始,費蘭特先後發行了《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四本小說。2016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英文版《The Story of the Lost Child》獲提名布克國際文學獎。同年入選《時代週刊》評選的“當今世界100個最具影響力的人物”榜單 。

本文整理自《巴黎評論:女性作家訪談》

有刪減

埃萊娜·費蘭特:我嘗試透過寫作,體現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桑德拉:當你開始寫一篇小說時,會發生什麼事情?你的書是怎樣誕生的?

費蘭特:我沒法具體說明這些書是怎樣誕生的。我相信,沒人真正知道一本小說是怎樣成型的。小說寫完之後,作者總是會嘗試解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但每一種理由就我而言都是不夠的。按照我的經歷,總是有一個“之前”,由一些記憶的碎片構成,還有一個“之後”,也就是一部小說的產生。但我必須承認,“之前”和“之後”對於我來說,只是為了有序地回答你的問題。

桑德羅:你所說的記憶碎片指的是什麼?

費蘭特:各種不同的材料,難以界定。你有沒有這種體驗?就是你腦子裡有一些音符,一個調子,但你不知道它是什麼,假如你哼唱出來的話,它可能會變成一首歌,和你想象的不一樣。或者說,當你回憶起某個街角時,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要給這些零碎的記憶加一個標籤的話,我會用我母親喜歡用的一個詞彙:碎片。我們頭腦裡的這些碎片或齏粉,你很難記得它們來自哪裡,但它們在你腦子裡會形成一些聲音,有時候會讓你難過。

埃娃:這些碎片都可能變成小說嗎?

費蘭特:有時候可能,有時候不行。這些碎片可以一個個分辨出來:童年生活的地方、家庭成員、學校的夥伴,一些溫柔或氣憤的話,還有一些非常緊張的時刻。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你就可以開始講述了。但總是有一些東西行不通,就好像這些碎片會各自為政,它們會形成一致或相反的力量:有的要清晰地出現在日光之下,有的試圖隱藏在最深處。

桑德羅:另一部小說《被遺棄的日子》是怎麼產生的呢?

費蘭特:關於這部小說的誕生,我的記憶就更黯淡了。有很多年,我腦子裡都有一個這樣的女人形象,她晚上關上自家的門,早上去開啟門時,發現她已經無法開啟門了。有時候會出現她生病的孩子或一條被毒死的狗。然後,所有這些細節都開始圍繞著一件發生在我身上的、讓人難以啟齒的經驗:我也遭受了遺棄的屈辱。就好像在我腦子裡盤旋了很多年的碎片,突然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故事,但我沒法把它忠實地講述出來。我很擔心,這就和講述夢境時會發生的事情一樣。講述夢境時,你知道自己在改編。

埃娃:你會把你的夢境寫下來嗎?

費蘭特:很少的幾次,我好像記得做過的夢,我會記下來。我從小都有這個習慣。我建議大家都寫下自己的夢境,這是一個很好的練習,把夢境的體驗按照醒時的邏輯記敘下來,這是對寫作的考驗。一個夢境清楚地證明:你要把它完完整整還原出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要把一個行為、一種情感、一系列事件透過語言忠誠地揭示出來,並不“馴服”它們,這不像想象起來那麼簡單。

桑德拉:你所說的“馴服真相”是什麼意思呢?

費蘭特:就是進入一個表達的禁區。 推翻那些因為慵懶、息事寧人、方便和恐懼而講述的故事,打破那些讓我們自圓其說、大家都比較容易相信、接受的東西。

桑德羅: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需要深入談論的問題。伍德還有其他一些評論家非常欣賞你在小說中展現出的真誠,他們甚至很讚賞那些粗暴的文字。真誠在文學中代表著什麼?

費蘭特:就我所知,真誠是一種折磨,也是文學上深入挖掘的動力。作家一輩子都在努力,就是想找到一些合適的表達工具。通常,對於一個小說家來說,他們首先考慮的問題是:我可以講出什麼樣的體驗?我能夠講什麼呢?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一個作家要面對的最要緊的問題是:什麼樣的語言、節奏和語感適合講述我所知道的故事。這些好像是一些形式上、風格上的問題,總的來說是次要的問題。但我很確信,沒有合適的詞彙,沒有一個漫長的訓練過程,學會組合詞彙,是無法產生一些活生生、真實的東西。就像我們現在經常會說的:這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是我的真實經歷,這些名字都真實存在過,我描寫的這些場景都是事情真實發生的地方,但這還不夠。

不得體的寫作,可能會讓一段真實經歷變得虛假。文學的真實,不是建立在個人經歷、報刊或法律的真實基礎上。文學的真實不是傳記作家、記者、警察局的口供或是法院裡陳述的那種真實,也不是虛構小說裡構建的逼真故事。文學的真實,是用詞得當的文本里散發出來的真實,會溶於語言之中。它直接和句子裡散發的能量掛鉤。假如獲得了這種真實,那就會避免刻板、平庸,也會避免大眾文學裡那些常用的技法。這樣你就可以重新啟用,會按照自己的需求塑造任何東西。

桑德拉:怎麼能夠獲得這種真實呢?

費蘭特:當然了,這種能力是漫長訓練的結果,也可以不斷最佳化。但這種能量對於大部分人,只是簡單地發生了,展現出來了,你無法知道它到底怎麼發生的,你也不知道會持續多長時間。你一想到這些能量可能會突然拋棄你,在寫作的過程中,把你扔在半路上,你就會很害怕。再加上對於寫作的人,假如他可以坦率地面對自己,他會承認,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完善了自己的寫作,讓他可以徹底全盤托出。我們說得更清楚一點吧,每個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放在寫作上的人,都會面臨亨利·詹姆斯的《中年人》的那種狀態,在他最成功時,他已經快要死了,他希望還有機會再嘗試一次,看自己是不是能夠做得更好。或者他幾乎要脫口而出,說出普魯斯特筆下的貝戈特面對維米爾繪製的檸檬黃牆壁,發出的那句絕望感嘆:“我應該這樣寫!”

埃娃:你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覺得自己達到了這種文學的真實?

費蘭特:很晚的時候,就是我在寫《煩人的愛》時,假如那種感覺沒有持續下來,我也不會出版那本書。

桑德羅:你認為一本小說到什麼程度才可以被出版?

費蘭特:當這部小說講述一個故事,在我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有很長時間我都回避這個故事,因為我覺得沒法把它講出來,或者講出來對我不利。《被遺棄的日子》是用很短時間寫出來的故事,我用了一個夏天構思,然後寫了出來。或者更具體來說,前面兩章寫得很順,很快就寫出來了,後來突然間,我開始犯錯,我的調子變了,不再和諧,《被遺棄的日子》的最後一個部分就是這樣。我不知道怎麼把奧爾加從危機中解救出來,我無法像講述她落入深淵那樣,達到一種真實的效果。

我還是同一個腦子,同樣的寫作,還是同樣的選詞、句式、標點符號,但我的語氣、調子變得很虛假。我熟悉這種感覺:就像我看到其他權威的男女作家的作品,我會失去自信,我腦子空空的,我沒有辦法做自己。有好幾個月,我感覺後面幾章我寫不出來,我覺得無法達到平常的水平。我帶著恨意對自己說:“你喜歡迷失自己,而不是找到自己。”後來一切又重新啟動了。但現在我還是沒勇氣重讀那部小說,我擔心最後一部分寫得很做作、空洞,沒有真相。

埃娃:你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只希望出版那些質量上乘、你盡最大努力寫的書,你覺得這是因為你是女作家嗎?說得更清楚一點:你出版的小說不多,因為你害怕沒有達到男性寫作的水準?或者說:作為女性,那就意味著應該付出更多努力,寫出一定水準的作品,讓男性寫作無法輕視。更普遍一點的問題是:你覺得男性寫作和女性寫作之間有什麼根本的差別?

費蘭特:我透過我個人經歷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從小開始——十二三歲——我就非常確信,一本好書必須有一個男性主人公,這讓我非常沮喪。這個階段持續了兩年多時間,在我十五歲時,我開始熱衷於看那些處於困境的勇敢少女的故事。但我還是繼續認為——可以說,這個想法更加明確——那些偉大的小說家都是男性,我要學會像他們那樣講故事。在那個年紀,我看了很多的書,明確來說,我模仿的都是那些男性作家。甚至我寫女孩子的故事時,我總是讓我的女主人公曆經風霜,非常自由,很有毅力。我嘗試去模仿男人寫的偉大作品。

說得更具體一點,我不希望自己像那些女性作家,比如說,像拉法耶特夫人或者簡·奧斯丁、勃朗特姐妹那樣寫作——那時候,我對當代文學知之甚少——我想模仿的作家是笛福、菲爾丁、福樓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雨果。我當時覺得,值得模仿的女性作家很少,她們相對比較弱,男性作家的作品非常多,更引人入勝。我不想把話題扯得太遠了,那個階段對於我來說很長,一直持續到二十歲,對我的影響很大。在我看來,男性小說傳統提供了豐富的、構建性的東西,我覺得女性小說缺乏這一點。

埃娃:因此你覺得女性寫作根基比較弱嗎?

費蘭特:不是,完全不是。我說的是我青少年時期的想法。後來,我的觀點發生了巨大變化。因為歷史原因,女性的寫作傳統沒有男性寫作那麼豐富多彩,但也留下了一些水準很高的作品,有的是非常有創造力的作品,比如說簡·奧斯丁的作品。

二十世紀,女性的處境發生了根本變化。女性主義思想和女性主義實踐釋放了很多能量,推動了更深入、更徹底的轉變,產生了很多深刻的變化。假如沒有這些女性的鬥爭、女性主義文章,還有女性文學,我都無法認識自己,這些作品讓我變成了一個成熟女性。我寫小說的經驗,無論是沒出版的還是那些已經出版的,都是在二十歲之後成形的,我嘗試透過寫作,講出符合我的性別,體現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但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我們應該去打造女性自己的傳統,我們永遠都不要放棄前輩留下的技藝。

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一個強大、豐富和廣闊的文學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學世界一樣豐富,甚至更加豐富。因此,我們要更好地武裝起來,我們必須深入挖掘我們的不同,要運用先進的工具去挖掘。尤其是,我們不能放棄自由。每一個女作家,就像在其他領域,目標不應該只是成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應該成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無論男女,都要儘可能發揮自己的文學才能。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不能受到任何意識形態的束縛,要擺脫所有主流、正確路線和思想指導。一個寫作的女性,她唯一應該考慮的事情是把自己所瞭解的、體會的東西講述出來,無論美醜,無論有沒有矛盾,不用去遵照任何準則,甚至不用遵從同一個陣線的女性。寫作需要極大的野心,需要擺脫各種偏見,也需要一個有計劃的反抗。

埃娃:我們現在談談“那不勒斯四部曲”,莉拉和埃萊娜之間的關係不像是虛構的,也不像用通常的方式講述的,就好像直接來自潛意識。

費蘭特:我們說,“那不勒斯四部曲”沒有像其他作品那樣,在“碎片”中,也就是說那些凌亂地混雜在一起的材料中找到一條路。我從開始就感覺到,所有一切都是新體驗,每樣東西都出現在該出現的位置上,這也許是源於我和《暗處的女兒》的關係。

在我寫這本書時,比如說,我已經意識到尼娜這個形象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和那個克莫拉橫行的環境格格不入,很引人注目,正因為這一點,她才吸引到了勒達。我腦子裡想到的最初情節,當然是兩個丟失的布娃娃,以及後來失去的女兒。但現在,我覺得沒必要把我幾部小說之間的聯絡列舉出來。我想說的是,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全新體驗,我感覺那些材料自然有序,都來自其他小說。

就我所知,關於女性友誼的主題,也是和我在《晚郵報》上提到的,那個前幾年去世的女性朋友有關:這是莉拉和埃萊娜故事的最初原型。後來,我有了自己的私人“庫房”——是一些幸好沒出版的小說——這些小說裡,有很多難以控制的女孩和女人,她們的男人、環境想壓制她們,她們雖然精疲力竭,但依然很大膽,她們總是很容易迷失於自己腦子裡的“碎片”中,集中體現在阿瑪利婭——《煩人的愛》的母親身上。現在想想,阿瑪利婭有很多地方都和莉拉很像,包括她的“界限消失”。

埃娃:無論是莉拉還是埃萊娜,這兩個人物有著本質的不同,但都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讓讀者感同身受,你怎麼樣解釋這種情況?這和倆人之間的不同有關嗎?這兩個人物都千頭萬緒,有很多個層面,但總的來說,埃萊娜是一個比較接近現實的人物,而莉拉卻像是高於現實,就好像她是一種神秘的材料組成,挖掘得更深入,有時候有一些象徵性的特徵。

費蘭特:埃萊娜和莉拉之間的差別,很大程度地影響了敘事策略的選擇,但她們倆都經歷了一個正在發生變化的時代,女性處境發生了變化,這是故事的核心。想一想,讀書和上學的作用,埃萊娜對自己要求很高,她很勤奮,每次都能夠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她帶著一種有節制的自豪,講述自己成為知識分子的歷程,她積極地參與這個世界,強調莉拉已經遠遠被拋在了身後。但她的講述時不時會中斷,因為莉拉表現得比她更活躍,尤其是更激烈,她徹底參與這個世界,可以說,莉拉更低階,更發自肺腑。莉拉最後會真的離場,把整個舞臺留給埃萊娜,莉拉成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的犧牲品:界限消失,自我消失。

你稱之為差別的東西,那是這兩個人物的關係不斷遊移產生的,也是埃萊娜故事的結構。這種差別使女性讀者,應該也包含一部分男性讀者,會覺得自己既像莉拉,又像埃萊娜。假如兩個朋友的步子一致,那就像一個是另一個的翻版,她們是彼此的鏡子,她們會輪番用秘密的聲音講述,但事情並非如此。這個步子從開始就被打破了,引起差別的不僅僅是莉拉,也有埃萊娜。當莉拉的步子變得無法忍受時,讀者會緊緊抓住埃萊娜;但埃萊娜迷失時,讀者會對莉拉產生信任。

桑德拉:你提到了消失,這是你的小說中反覆出現的主題。

費蘭特:當然了,或者說,這是我反覆寫的一個主題,這和壓抑以及自我抑制有關。這是我非常瞭解的一種狀態,我想,可能所有女人也都有過這種體驗。每次當你的身體裡冒出來一種和主流女性相悖的東西時,你都會覺得,這會給你,還有其他人帶來困擾,你要儘快讓它消失。或者你天生就很倔強,就像阿瑪利婭或者莉拉一樣,假如你是一個無法平息的人,假如你拒絕低頭,這時候暴力就會介入。暴力有自己的語言,這意味深長,尤其是在義大利語中:我要打破你的臉,要讓人認不出你來!你看,這些表達都是對一個人的面貌和身份進行干預,抹去她的個性。要麼你按照我說的做,要麼我就會打得你屈服,讓你改變想法,甚至殺死你。

埃娃:但這些女性也會“自我消除”,阿瑪利婭可能自殺了,莉拉也失蹤了。為什麼呢?這是一種屈服嗎?

費蘭特:有很多消失的理由。阿瑪利婭和莉拉的消失,可能是一種屈服。但我覺得也是她們毫不讓步的表現。我不是很確信。我寫作時,感覺很瞭解筆下的人物,但後來我發現,讀者會更加了解他們。你在寫作時,最神奇的事情是,你寫出的那些文字,在沒有你參與的情況下,會產生很多你沒想過的結果。你的聲音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它需要你的參與,你說話,與人對話,你自我修訂,進一步進行解釋。但你的寫作一旦固定在紙上,那就是獨立的了,它需要的是讀者,而不是你。你寫完了,我們說,你就可以走了。讀書的人,假如他願意的話,可以思考你排列文字的方式。比如說,阿瑪利婭是經過了黛莉亞的文字過濾產生的,讀者如果想要解開母親的謎團,應該先解開女兒的謎團。更加困難的是,把莉拉鑲嵌在埃萊娜的敘事之中:情節,還有編織她們的友誼很費心思。是的,可能黛莉亞和阿瑪利婭之間的關係,是埃萊娜和莉拉之間關係的原型。

這種關係在你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從一本書滑入另一本書,一本書的寫作滋養了另一本新書,賦予它力量。比如說,一個兒童時代的人物——一個痛苦的女人,是《被遺棄的日子》裡的核心人物,在小說裡被稱為“棄婦”,只有現在,我才察覺到,“那不勒斯四部曲”裡的梅麗娜就是這個女人的化身。這種小說之間的連續性,總的來說,都是無意識產生的,都來自那些出版的書,還有沒出版的小說的寫作經驗,這可能是我覺得“那不勒斯四部曲”故事簡單的原因。這套書和其他書不同,這個故事來自我頭腦中的很多片段,我很快在這些片段中做出了選擇,這讓我感覺一切都準備好了,知道該怎麼做。

桑德拉:女性友誼作為文學新主題出現,這是不是讓你的敘事很不尋常的原因?現在所有人都承認,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沒有任何關於女性友誼的文學傳統。在之前的小說中,你講述的也是孤單女性的故事,她們沒有女性朋友可以依賴、傾訴。儘管勒達在海邊時——這也是你提到的——她很想和尼娜建立一種友好關係。但她是自己一個人出去度假的,處於一種絕對的孤獨,就好像她沒有女性朋友。

費蘭特:你說得對。黛莉亞、奧爾加和勒達都只能獨立面對自己的問題,她們沒有任何其他女性可以求助,可以獲得支援。只有勒達後來打破了一種孤立狀態,想和另一個女人建立一種惺惺相惜的關係。但這時候,她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讓這份友誼沒有任何發展的可能。埃萊娜永遠都不是一個人,她的所有故事都是和她兒時的夥伴糾纏在一起的。

桑德拉:但仔細想想,莉拉小時候也做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她童年的決定,對她一輩子都產生了影響。

費蘭特:這是真的。但在面對這個新主題之前,談論這兩個女主人公,還有她們的友誼之前,我想強調的是,之前和後來的小說之間的一些共同特點。我之前寫的三本小說,還有“那不勒斯四部曲”,都是透過第一人稱講述的,但就像我剛才提到的,在任何小說裡,我都沒有設定,講述者“我”是一個人的聲音。黛莉亞、奧爾加、勒達和埃萊娜都在寫作,她們之前在寫作,或者正在寫作。

關於這一點,我想堅持一下:這四個人物的故事,我構思時並不是第一人稱,而是第三人稱,她們都透過文字留下了,或者正在留下她們經歷的事情。在我們女人身上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面對危機時,我們會試圖寫作,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私人的寫作可以讓我們的痛苦得到控制,讓我們寫出信件、日記。我總是從這個出發點開始,那些女人寫出自己的故事,就是為了明白自己的處境。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這種前提變得很明顯,成為推進故事的主要動力。

桑德羅:你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

費蘭特:我是想說明,我想到筆下的那些女性,她們會透過書面方式表達自己,這會讓我覺得,她們的寫作能揭示真相。伊塔洛·斯韋沃認為,在讀者之前,作者首先應該相信自己講述的故事。我自己呢,除了相信我所講述的故事,我也應該相信,奧爾加和勒達正在寫她們的經歷,尤其是,她們寫出的真相會打動我。這四部小說中,講述者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她們都非常依賴寫作。黛莉亞、奧爾加、勒達和萊農好像知道,她們要講述的故事的細枝末節。但故事越向前發展,在她們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她們越會表現得很不肯定,很沉默,不可信。

這就是我這麼多年來側重思考的地方:在語言、用詞、句子的結構、語體的轉換中找到女性的我,展示出篤定的目光、真誠的思考和感受,同時保留了一些很不穩定的思想、行動和情感。當然,我最在意的事情是,要避免任何虛偽,在任何情況下,我的講述者對自己都應該很真誠,她在平靜時應該和憤怒、嫉妒時一樣真實。

桑德拉:埃萊娜這個人物,是不是很明顯具有這些特徵?

費蘭特:是的,不可能是別的情況。萊農從開始幾頁就宣稱,她要阻止自己的朋友莉拉消失。如何阻止?透過寫作。她要寫一篇小說,詳細記載她所知道的一切,就好像要向莉拉說明,一個人是不可能自我消除的。剛開始,埃萊娜好像充滿了力量,好像真的很確信能抓住朋友,把莉拉帶回家。但實際上,小說越是向前,她越是無法抓住莉拉。

埃娃:為什麼呢?萊農發現,即使是寫作,也無法讓她的朋友屈服嗎?

費蘭特:這裡,我們需要談論一下萊農寫作的特點。她想象,自己的寫作是莉拉的附庸。但關於莉拉的寫作,我們知之甚少,但我們非常瞭解萊農是怎麼運用莉拉的寫作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裡的文字是莉拉透過兩種方式,對萊農長期影響產生的結果:首先是透過她寫的東西,萊農透過某種方式讀到的文字;其次,就是萊農在不同的情況下,認為莉拉非常擅長寫作,她自己總是嘗試模仿莉拉的文字,但總是很不滿意。無論如何,萊農作為作家,總是會對自己產生懷疑。她的成功證明了她很出色,但她覺得還不夠,她無法透過文字抓住莉拉。

桑德拉:假如萊農的寫作,實際上是你的寫作,你難道不是在展示你寫作的不足之處?

費蘭特:我不知道。當然,從《煩人的愛》開始,我就創造了一種讓人不滿意的寫作,萊農的寫作不僅講述了這種挫敗和不滿,而且還推測,有一種更有力、更有效的寫作,這是莉拉一直都掌握並運用的,但埃萊娜沒法達到。我想說,整個機制是這樣的:萊農是一個女作家;我們讀的文字是她寫的;萊農的寫作能產生,就像她的其他經驗,是因為她和莉拉之間的競爭;實際上,莉拉從開始就有自己的寫作,那是一種難以模仿或者無法抵達的寫作,這對萊農一直都是一種刺激;我們閱讀的文字,當然保留著這種刺激的痕跡;總之,莉拉的寫作,已經滲透到了埃萊娜的寫作之中,無論她有沒有參與。簡而言之,這當然是一種虛構,這是整部小說的眾多虛構之一。在我的寫作中,所有一切都是虛構的,這是最難覺察的,也很難一句話說清楚。

埃娃:當你講述莉拉的寫作很有力,難以模仿時,你是不是在暗示一種理想的寫作,是你期望達到的寫作?

費蘭特:也許是的,對於萊農,事情當然是這樣。有一件事情一直讓我印象深刻,就是作家在談論他們的寫作時,總是會繞圈子,他們會避開寫作本身,會講述一些會幫助他們工作的儀式。我也一樣,儘管我一直在反思寫作,我儘量處身於我寫的那些書之外,讓寫作獨立存在,我能說的總是很少。

濟慈說,詩歌並不在詩人身上,而在於寫詩的過程中,語言的轉化和具體的寫作。我已經提到了,我感覺,一本小說真正行得通,就是你腦子裡有“碎片”發出的持續、穩定的聲音,這種聲音掩蓋了其他聲音,它們一直在逼迫你,想變成故事。你作為一個人,這時候你不存在,你只是這種聲音和寫作。因此你開始寫,即使你停筆時,你還是在繼續寫作,你在處理日常事務、睡覺時,你也在寫作。

寫作就是從聲音、情感、故事的“碎片”不停轉化成句子和話語,轉化成黛莉亞、奧爾加、勒達、萊農的故事。這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需要,一陣激流,就像流動的水,加上學習的結果,對於技巧的掌握,這是一種能力,是對身體還有頭腦訓練的結果,有快樂,也有痛苦。最後,留在紙張上的是一個非物質的組織,包含各種元素,其中包括寫作的我,寫作的萊農,還有她所講述的很多人和事兒,她和我講述的方法,還有我汲取靈感的文學傳統,我從這種傳統中學到的東西。還有從群體智慧和創造力中學習的,我們出生和成長的環境用的語言,我們聽到別人講的故事,我們獲得的倫理觀,等等。

桑德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莉拉的寫作在小說中有一個重要位置,從小都深刻影響了埃萊娜。莉拉的寫作有什麼特點呢?

費蘭特:莉拉寫的很少的幾篇文字,這些文字是不是像埃萊娜說的那麼有力,我們不會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這些文字最後成了埃萊娜學習的模板,也是她一輩子努力想達到的目標。關於這種理想寫作的特點,埃萊娜對我們有所流露,但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沒有莉拉,埃萊娜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每一個寫作的人,總是會從一個理想寫作出發,獲取自己的文字,這個理想文字一直會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無法抵達。這是腦子裡的幽靈,無法捕捉。結果是,莉拉的寫作唯一留下的痕跡,就是埃萊娜的寫作。

(原載於《巴黎評論》第二百一十二期,二〇一五年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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