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人”學,也是“物”學丨新力量

文學是“人”學,也是“物”學丨新力量

劉小波,1987年生,《當代文壇》編輯部主任。研究方向為藝術理論與批評、中國當代文學。

除了密集地寫人,文學作品也十分注重“物”的書寫,不少作家將自然風光、社會風貌、萬千物種、歷史考古、前沿科技等等作為文學書寫的主題。一些作品出現了一種“博物”的書寫傾向,作品呈現出一種“博物志”形態和氣質。博物書寫既指向一種“大百科全書式”的寫作,也將“物”作為人的延伸,甚至將其放置在與人平等的地位。博物書寫是否誕生新的趣味、新的美學正規化,以博物作為寫作方法的意義,博物書寫的走向、最終是否有一種“博物詩學”誕生,等等,都是在這個範疇下值得探討的問題。

博物書寫從中國文學傳統來看有其深厚的根源。《金瓶梅》是典型的博物書寫,小說涉及了當時鈔關貨幣、絲織品(杭絹、湖絲、蘇繡等)、食品水果(如烏菱、鰣魚、枇杷)、車馬船交通工具等。《紅樓夢》則成為博物書寫的頂峰,紅學研究也有從人物到博物的趨向,飲食、中藥、建築、器皿等物都有了不少研究成果。

當代文學的博物書寫也不遑多讓。阿來的書寫就被評論界稱為“博物志”。在《草木的理想國》、“山珍三部曲”中,動植物擁有了靈氣和生命。陳應松的《森林沉默》書寫鄂北山區的浩瀚森林,這裡奇峰林立、百獸徜徉、萬物生長。李洱的《應物兄》裡,當代儒林、儒學知識、飲食、動植物、習俗文化,都含納其中。林白的《北流》中出現的南方母系民間經驗、粵地方言、異辭的民間語彙,特別是“植物誌”等,都是博物的表達。

廣義的博物書寫可以看作是一種景觀書寫,是風景畫、風情畫和風俗畫的呈現。鍾正林的作品始終有一種悲天憫物的情懷,飛鳥、樹林、泉水、河流、村莊、山巒、山花是他作品的主人公之一。劉醒龍的《黃岡秘卷》是一部風物誌,作者將地方誌融入小說中去,黃岡的飲食、歷史、風土、人情通通納入作品,小說是地方之物的全面呈現。羅偉章自陳《飢餓百年》是“山的文明”,《誰在敲門》是“河的文明”,山與河這些風物書寫構成了他小說獨特的氣質,其他風物在小說中也多有呈現。類似的還有阿來的《塵埃落定》、畢飛宇的《平原》、馬平的《塞影記》等作品,其中的風物書寫直接影響了整個小說的敘事節奏。

除了小說,博物書寫幾乎涉及每一種文學體裁。在詩歌中,有流沙河《草木篇》等經典之作,也有龔學敏詩集《瀕臨》這樣大量以物入詩的寫作。在散文寫作中,有名噪一時的“文化大散文”,有蔣藍的《極端植物筆記》《極端動物筆記》《動物論語》這樣的關於物的書寫。如果細細考察,博物書寫遍佈在文學的每一個角落,因為所有的細節,都需要材料的填充,而物就是最好的材料。

青年寫作中也顯現出一些博物書寫的端倪。默音《甲馬》中的甲馬紙是一種刻板印色的棉紙,上有祈福神像的木刻版畫。甲馬紙為小說染上了濃郁的奇幻色彩,彌合了現實與想象的溝壑,一步步推動故事發展。霍香結的《靈的編年史》是最具代表的博物書寫,作品虛構了一種“法穆知識”,並以該知識波及的個人命運與歷史轉換,展示出複雜的世界觀和龐大的知識系統。他的另一作品《銅座全集》由疆域、語言、風俗研究、虞衡志、列傳、藝文志等構成,近千頁的巨大篇幅都在描摹著一件又一件的物。林棹的《潮汐圖》具有寓言寫作的基本外貌,同時也是一部物書寫的整合,很多嶺南獨特動植物、方言、地方風物乃至歐洲博物館學知識都介入了小說。

博物概念的再度興起,與生態主義、環境意識的覺醒有關。作家從關注自我、內在、生命經驗轉向關注自然中各種植物、動物,是對生態的迴歸,很多博物書寫都在表達這樣一種生態思維。還有一些物的書寫是對現代文明的深度反思,這些書寫在介紹新鮮事物的時候,更多帶有一層焦慮和擔憂,是現代性反思的延伸,是文學的敏銳性和使命的必然要求。

博物書寫還具有一種參照價值,物往往具有恆常性,見證著人的變遷。王安憶的《天香》《考工記》等作品中關於物的書寫就有此意味,人隨著時間的流逝浮浮沉沉,而老宅、刺繡等物卻始終在冷眼旁觀。物同時是人的延伸,是人的情感的寄託與歸宿。彭家河的散文集《瓦下聽風》中書寫農村的各種器物,諸如瓦片、鐵鏽、石器,物的變遷正是鄉土社會一種裂變的直接寫照。

此外,博物書寫也蘊含著一種技法革新。以內容的新穎奇特來實現小說的革新,與那種純形式的追求有著明顯的不同。藿香結的幾部作品都有從內容層面進行技法革新的苗頭,朱琺的《安南怪譚》也從一種內容上的“怪”來引領技法的更新。由此觀之,青年作家們正在努力開創一種屬於自己的“內容創新”路徑。

當然,物極必反。有些作家存在一種對物過分崇拜的心態,由“物”滑向一種“物慾”,是一種拜物教的書寫。諸如類《小時代》的青春寫作等,將都市之物背後的慾望放在寫作的首要位置,充斥著對各種物大量的、細緻的描繪,對物慾進行無節制地抒發。與此同時,博物書寫的泛化和濫用也需要引起重視。在文字中羅列掌握的所有知識,容易變成一種堆砌,長此以往,文學寫作就成為一種百科詞條。知識填塞進文字,並不表達文學的意義。一些作家追求大部頭的寫作,各種物的書寫僅僅作為一種填充材料,物的無序介入衝擊了人物、故事、情節等文學的基本要素,而讓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佔據顯要位置,並在一種強制闡釋中獲得合法性地位。最後,還要警惕那種機械性的重複書寫。資訊時代,知識的獲取太過容易,資料庫、資訊庫無限開放,包括文學傳統也是絕對開放的,各種關於“物”的知識進入文字太過容易。青年寫作的影響焦慮一直存在,似乎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創作路徑,無論標榜怎麼創新和闡釋,始終還是圍繞著既定傳統在打轉,最終阻礙了文學真正的革新。

總而言之,博物書寫既豐富了文字內涵,也預示著一種從內容出發進行創新的新路徑,更彰顯了一種人類的開闊胸襟。從人的覺醒到物的覺醒,顯示出的是一種文明的進步和倫理的重塑,對物的尊重正是對生命和人本身的尊重。

TAG: 書寫博物一種寫作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