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如何學習中國哲學

我特地把這些做哲學史的方法詳細寫出。

一來呢,我希望國中學者用這些方法來評判我的書;二來呢,我更希望將來的學者用這些方法來做一部更完備更精確的《中國哲學史》。

——胡適

什麼是哲學?

哲學的定義從來沒有一定的。我如今也暫下一個定義:

“凡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根本上著想,要尋一個根本的解決,這種學問,叫做哲學。”

例如行為的善惡,乃是人生一個切要問題

。平常人對著這問題,或勸人行善去惡,或實行賞善罰惡,這都算不得根本的解決。哲學家遇著這問題,便去研究什麼叫做善,什麼叫做惡;人的善惡還是天生的呢,還是學得來的呢;我們何以能知道善惡的分別,還是生來有這種觀念,還是從閱歷經驗上學得來的呢;善何以當為,惡何以不當為;還是因為善事有利所以當為,惡事有害所以不當為呢;還是隻論善惡,不論利害呢;這些都是善惡問題的根本方面。必須從這些方面著想,方可希望有一個根本的解決。

因為人生切要的問題不止一個,所以哲學的門類也有許多種

。例如:

一、天地萬物怎樣來的。(宇宙論)

二、知識、思想的範圍、作用及方法。(名學及知識論)

三、人生在世應該如何行為。(人生哲學,舊稱“倫理學”)

四、怎樣才可使人有知識,能思想,行善去惡呢。(教育哲學)

五、社會國家應該如何組織,如何管理。(政治哲學)

六、人生究竟有何歸宿。(宗教哲學)哲學史

中國哲學在世界哲學史上的位置

世界上的哲學大概可分為東西兩支。東支又分印度、中國兩系。西支也分希臘、猶太兩系

初起的時候,這四系都可算作獨立發生的。到了漢以後,猶太系加入希臘系,成了歐洲中古的哲學。印度系加入中國系,成了中國中古的哲學。到了近代印度系的勢力漸衰,儒家復起,遂產生了中國近世的哲學,歷宋元明清直到於今。歐洲的思想,漸漸脫離了猶太系的勢力,遂產生歐洲的近世哲學。

到了今日,這兩大支的哲學互相接觸,互相影響。

五十年後,一百年後,或竟能發生一種世界的哲學,也未可知。

中國哲學史的三個時代

中國哲學史可分為三個時代:

(一)古代哲學

自老子至韓非,為古代哲學。這個時代,又名“諸子哲學”。

(二)中世哲學

自漢至北宋,為中世哲學。這個時代,大略又可分作兩個時期:

(甲)中世第一時期

。自漢至晉,為中世第一時期。這一時期的學派,無論如何不同,都還是以古代諸子的哲學作起點的。例如《淮南子》是折衷古代各家的;董仲舒是儒家的一支;王充的天論得力於道家,性論折衷於各家;魏晉的老莊之學,更不用說了。

(乙)中世第二時期

。自東晉以後,直到北宋,這幾百年中間,是印度哲學在中國最盛的時代。印度的經典,次第輸入中國。印度的宇宙論、人生觀、知識論、名學、宗教哲學,都能於諸子哲學之外,別開生面,別放光彩。

(三)近世哲學

唐以後,印度哲學已漸漸成為中國思想文明的一部分。印度哲學在中國,到了消化的時代,與中國固有的思想結合,所發生的新質料,便是中國近世的哲學。

明代以後,中國近世哲學完全成立。

佛家已衰,儒家成為一尊。於是又生反動力,遂有漢學、宋學之分

。故清初的諸子學,不過是經學的一種附屬品,一種參考書。

不料後來的學者,越研究子書,越覺得子書有價值

。於是從前作經學附屬品的諸子學,到此時代,竟成專門學。一般普通學者,崇拜子書,也往往過於儒書。

綜觀清代學術變遷的大勢,可稱為古學昌明的時代

。自從有了那些漢學家考據、校勘、訓詁的工夫,那些經書子書,方才勉強可以讀得。

這個時代,有點像歐洲的“再生時代”(再生時代西名Ponaissance,舊譯文藝復興時代)。

我們中國到了這個古學昌明的時代,不但有古書可讀,又恰當西洋學術思想輸入的時代,有西洋的新舊學說可供我們的參考研究。

我們今日的學術思想,有這兩大源頭:一方面是漢學家傳給我們的古書;一方面是西洋的新舊學說

這兩大潮流匯合以後,中國若不能產生一種中國的新哲學,那就真是辜負了這個好機會了。

學習中國哲學的兩種史料

哲學史的史料,大概可分為兩種:一為原料,一為副料。

今分說於下:

一、原料 哲學史的原料,即是各哲學家的著作。

近世哲學史對於這一層,大概沒有什麼大困難。

但近世哲學史的史料,也不能完全沒有疑竇。

如謝良佐的《上蔡語錄》裡,是否有江民表的書?如朱熹的《家禮》是否可信為他自己的主張?這都是可疑的問題。又宋儒以來,各家都有語錄,都是門弟子筆記的。這些語錄,是否無誤記誤解之處,也是一個疑問。

到了中世哲學史,便有大困難了。

漢代的書,如賈誼的《新書》,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有後人增加的痕跡。如《世說新語》說魏晉注《莊子》的有幾十家,今但有郭象注完全存在。

故中古哲學史料最不完全。我們不能完全恢復魏晉人的哲學著作,是中國哲學史最不幸的事。

到了古代哲學史,這個史料問題更困難了。

表面上看來,古代哲學史的重要材料,如孔、老、墨、莊、孟、荀、韓非的書,都還存在。仔細研究起來,這些書差不多沒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大概《老子》裡假的最少。

稱“子曰”或“孔子曰”的書極多,但是真可靠的實在不多。

更想到孔門一脈的儒家,所著書籍,何止大小戴《禮記》裡所採的幾篇?如此一想,可知

中國古代哲學的史料於今所存不過十分之一二。其餘的十分之八九,都不曾儲存下來。

古人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於今惠施的學說,只剩得一百多個字。若依此比例,恐怕現存的古代史料,還沒有十分之一二呢!

原著的書既散失了這許多,於今又無發見古書的希望,於是有一班學者,把古書所記各人的殘章斷句,一一搜整合書。如汪繼培或孫星衍的《屍子》,如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

這種書可名為“史料鉤沉”,在哲學史上也極為重要。

如惠施的五車書都失掉了,幸虧有《莊子·天下篇》所記的十事,還可以考見他的學說的性質。

又如各代歷史的列傳裡,也往往儲存了許多中古和近世的學說

。例如《後漢書》和《仲長統傳》儲存了三篇《昌言》;《梁書》的《範縝傳》儲存了他的《神滅論》。這都是哲學史的原料的一部分。

二、副料 原料之外,還有一些副料,也極重要。

凡古人所作關於哲學家的傳記、軼事、評論、學案、書目都是哲學史的副料。

例如《禮記》中的《檀弓》,《論語》中的十八、十九兩篇,《莊子》中的《天下篇》,《荀子》中的《正論篇》《呂氏春秋》,《韓非子》的《顯學篇》,《史記》中各哲學家的列傳,皆屬於此類。

近世文集裡有許多傳狀序跋,也往往可供參考

。至於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及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的《宋元學案》更為重要的哲學史副料。

副料的重要,約有三端:

第一,各哲學家的年代、家世、事蹟,未必在各家著作之中,

往往須靠這種副料,方才可以考見。

第二,各家哲學的學派系統、傳授源流,

幾乎全靠這種副料作根據

。例如《莊子·天下篇》與《韓非子·顯學篇》論墨家派別,為他書所無。

第三,

有許多學派的原著已失,全靠這種副料裡面,論及這種散佚的學派,藉此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大旨

。如《莊子·天下篇》所論宋鈃、彭蒙、田駢、慎到、惠施、公孫龍、桓團及其他辯者的學說。

為何要審定哲學史料?

中國人作史,最不講究史料。神話官書,都可作史料,全不問這些材料是否可靠。

卻不知道

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歷史便無信史的價值

。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孟子何等崇拜孔子,但他對於孔子手定之書,還持懷疑態度。何況我們生在今日,去古已遠,豈可一味迷信古書,甘心受古代作偽之人的欺騙?

哲學史最重學說的真相,先後的次序和沿革的線索

。若把那些不可靠的材料信為真書,必致(一)失了各家學說的真相;(二)亂了學說先後的次序;(三)亂了學派相承的系統。

讀古書的人,須知古書有種種作偽的理由

第一,有一種人實有一種主張,卻恐怕自己的人微言輕,不見信用,故往往借用古人的名字。

《莊子》所說的“重言”即是這一種借重古人的主張。康有為稱這一種為“託古改制”,極有道理。古人言必稱堯舜,只因為堯舜年代久遠,可以由我們任意把我們理想中的制度一概推到堯舜的時代。

第二,有一種人為了錢財,有意偽作古書。

試看漢代求遺書的令和諸王貴族求遺書的競爭心,便知作假書在當時定可發財。這一類造假書的,與造假古董的同一樣心理。他們為的是錢,故東拉西扯,篇幅越多,越可多賣錢。

審定哲學史料的5種方法

審定史料乃是史學家第一步根本工夫

西洋近百年來史學大進步,大半都由於審定史料的方法更嚴密了。凡審定史料的真偽,須要有證據,方能使人心服。

這種證據,大概可分五種(此專指哲學史料):

(一)史事

書中的史事,是否與作書的人的年代相符。

如不相符,即可證那一書或那一篇是假的。如莊子見魯哀公,便太前了;如管仲說西施,便太后了。這都是作偽之證。

(二)文字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字,不致亂用。

作偽書的人,多不懂這個道理,故往往露出作偽的形跡來。如《關尹子》中所用字:“術咒”、“誦咒”、“役神”、“豆中攝鬼、杯中釣魚、畫門可開、土鬼可語”,“嬰兒蕊女、金樓絳宮、青蛟白虎、寶鼎紅爐”,是道士的話。“石火”、“想”、“識”、“五識並馳”、“尚自不見我,將何為我所”,是佛家的話。這都是作偽之證。

(三)文體

不但文字可作證,文體也可作證。

如《管子》那種長篇大論的文體,決不是孔子前一百多年所能作的。後人儘管仿古,古人決不仿今。如《莊子》中《說劍》《讓王》《漁父》《盜蹠》等篇,決不是莊周的文體。

(四)思想

凡能著書立說成一家言的人,他的思想學說,總有一個系統可尋,決不致有大相矛盾衝突之處。

故看一部書裡的學說是否能連絡貫串,也可幫助證明那書是否真的。最淺近的,例如《韓非子》的第一篇,勸秦王攻韓,第二篇,勸秦王存韓。這是絕對不相容的。司馬光不仔細考察,便罵韓非請人滅他自己的祖國,死有餘辜,豈不是冤煞韓非了!

(五)旁證

以上所說四種證據,史事、文字、文體、思想,皆可叫做內證。因這四種都是從本書裡尋出來的。

還有一些證據,是從別書裡尋出的,故名為旁證

。旁證的重要,有時竟與內證等。

整理哲學史料的3種方法

哲學史料既經審定,還須整理

。無論古今哲學史料,都有須整理之處。但古代哲學書籍,更不能不加整理的工夫。

今說整理史料的方法,約有三端:

(一)校勘

古書經了多少次傳寫,遭了多少兵火蟲魚之劫,往往有脫誤、損壞種種缺點。校勘之學,便是補救這些缺點的方法。這種學問,從古以來,多有人研究,但總不如清朝王念孫、王引之、盧文弨、孫星衍、顧廣圻、俞樾、孫詒讓諸人的完密謹嚴,合科學的方法。

大抵校書有三種根據:(一)是舊刊精校的古本。(二)是他書或類書所授引。(三)是本書通用的義例。

(二)訓詁

古書年代已久遠,書中的字義,古今不同。

三百年來,周、秦、兩漢的古書所以可讀,不單靠校勘的精細,還靠訓詁的謹嚴。

今述訓詁學的大要,約有三端:

(一)根據古義或用古代的字典

(如《爾雅》《說文》《廣雅》之類),或用古代箋註(如《詩》的毛、鄭,如《淮南子》的許高)作根據,或用古書中相同的字句作印證。

(二)根據文字假借、聲類通轉的道理。

古字通用,全由聲音。但古今聲韻有異,若不懂音韻變遷的道理,便不能領會古字的意義。

(三)根據文法的研究。

古人講書最不講究文法上的構造,往往把助字、介字、連字、狀字等都解作名字代字等等的實字。清朝訓詁學家最講究文法的,是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兩人。

以上所述三種根據,乃是訓詁學的根本方法。

(三)貫通

上文說整理哲學史料之法,已說兩種。

校勘是書的本子上的整理,訓詁是書的字義上的整理。沒有校勘,我們定讀誤書;沒有訓詁,我們便不能懂得書的真意義

這兩層雖極重要,但是作哲學史還須有第三層整理的方法。

這第三層,可叫做“貫通”。

貫通便是把每一部書的內容要旨融會貫串,尋出一個脈絡條理,演成一家有頭緒有條理的學說。

宋儒注重貫通,漢學家注重校勘訓詁。但是宋儒不明校勘訓詁之學(朱子稍知之而不甚精),故流於空疏,流於臆說。清代的漢學家,最精校勘訓詁,但多不肯做貫通的工夫,故流於支離碎瑣。

整理哲學史料的第三步,必須於校勘訓詁之外,還要有比較參考的哲學資料

我做這部哲學史的最大奢望,在於把各家的哲學融會貫通,要使他們各成有頭緒條理的學說。

我所用的比較參證資料,便是西洋的哲學

但是我雖用西洋哲學作參考資料,並不以為中國古代也有某種學說,便可以自誇自喜。我們若想貫通整理中國哲學史的史料,不可不借用別系的哲學,作一種解釋演述的工具。

此外別無他種穿鑿附會、發揚國光、自己誇耀的心。

我理想中的《中國哲學史》

我的理想中,以為要做一部可靠的中國哲學史,必須要用這幾條方法。

第一步須蒐集史料。第二步須審定史料的真假。第三步須把一切不可信的史料全行除去不用。第四步須把可靠的史料仔細整理一番:先把本子校勘完好,次把字句解釋明白,最後又把各家的書貫串領會,使一家一家的學說,都成有條理有統系的哲學。做到這個地位,方才做到“述學”兩個字。

然後還須把各家的學說,籠統研究一番,依時代的先後,看他們傳授的淵源,互動的影響,變遷的次序,這便叫做

“明變”

。然後研究各家學派興廢沿革變遷的原故,這便叫做

“求因”

。然後用完全中立的眼光,歷史的觀念,一一尋求各家學說的效果影響,再用這種種影響效果來批評各家學說的價值,這便叫做

“評判”

這是我理想中的《中國哲學史》

,我自己深知道當此初次嘗試的時代,我這部書定有許多未能做到這個目的和未能謹守這些方法之處。所以我特地把這些做哲學史的方法詳細寫出。

一來呢,我希望國中學者用這些方法來評判我的書;二來呢,我更希望將來的學者用這些方法來做一部更完備更精確的《中國哲學史》。

(文字摘自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段落、小標題有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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