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院長:今天怎樣讀《論語》

《論語》全文不到一萬六千字,然而這樣短短一部書卻是我們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卓越代表。兩千多年來的泱泱中華,從鄉野農夫到莘莘學子,無數人在童蒙之初便開始記誦“子曰”之章。《論語》作為孔子言論的選編,是孔子儒學最早也最為重要的典籍。無論從文明的體系結構,或是客觀的歷史實踐來看,我們在當今要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理解中國智慧,進一步走進“思想的中國”“學術的中國”,最重要的基礎便是讀懂《論語》。

《論語》所代表的

是一個文化體系、價值體系

當我們手捧《論語》,涵詠其中的篇章字句,首先要知道它並非僅僅是一套古老的知識,其所彰顯與代表的,是一種鮮活的文化的風貌、一種文明的樣態。歷經千百年的考驗,舉世公認孔子是與蘇格拉底、柏拉圖、釋迦牟尼等齊名的人類最偉大的思想家。孔子所創立的儒家文明,是與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等相呼應與並峙的基本人類文明樣態。

《論語》智慧的形成,不似一些地域性文明或者思想家的天才創造那樣帶有歷史的偶然或個人化的色彩,它的孕育與誕生根植於廣闊深厚的文化土壤,有其歷史的必然性。考古材料的發現證實,孔子以前中國古文明的發展歷程與發達程度遠遠超出了很多人的設想。孔子能夠並且確實做到“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正在於在孔子以前的上古中華文明已經有著漫長的積澱與傳承。以《論語》為代表的儒家思想,並非孔子個人的向壁虛構或是一時之想。孔子不是“拉歷史倒車”,而是充分尊重與重視先王聖賢的寶貴實踐經驗與文化創造。他回顧歷史,審視來路,是為了更好地看清未來的進路。

因此,《論語》之中蘊藏的並非一套老舊的、遠離現實生活的、可有可無的荒僻知識。千載上下,心同理同。《論語》來自於並且反映了中華先民對於宇宙人類、社會人倫、群己之間等根本問題的誠摯思考。這樣一個文化體系、價值體系,即便“百姓日用而不知”,千百年來也始終影響著又映照著中華大地上每一個人的一生行藏。

《論語》是一部著作而非一般的“對話錄”

依照慣常的說法,《論語》是孔子的言行記錄,是一部“語錄體”書籍。關於《論語》的成書,《漢書·藝文志》稱其為孔子逝世後“門人相與輯而論纂”而成,“論纂”或“論語”之“論”何意?我們往往對此認識不夠深入確切。

在《漢書·藝文志》之前,孔子後裔孔安國在談到《孔子家語》的編輯時曾提及:“弟子取其正實而切事者,別出為《論語》,其餘則都集錄之,名之曰《孔子家語》。”說《論語》具有“正實而切事”的特點,這是因為弟子“取”自有關孔子的“諮訪交相對問言語”。可見“論”與“取”的含義近似,有“選擇”“別擇”之意。在當時,這一用法較為普遍,如《國語》:“權節其用,論比協材。”《論語》之“語”字,《說文解字》則曰“論也”,《廣雅》曰“言也”。原來,“論語”的意思是選擇言論,“論語”即指揀選出來的論述。

孔子去世以後,“儒分為八”。弟子後學傳習師說,亟需彙集選編孔子遺說的寶貴內容,《論語》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編輯而成。《論語》中的字句與思想屬於孔子,而我們也要認識到《論語》文字同樣反映了《論語》編者對於孔子的理解。不論以常理推斷還是學術研究的證實,《論語》材料的選輯、整理、編纂都有著一個精心細緻的過程,篇與篇之間、章與章之間絕非材料的隨意堆砌羅列。譬如《論語》的首篇首章,在此關鍵位置是否僅僅講述了三個毫無關聯的話題?相信很多人已經不能滿意於舊說。故而讀《論語》要整體讀,不能支離破碎,不可斷章取義,因為它本身即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有其內在前後貫通的聯絡與邏輯。

“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

不是前人的夢囈

古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還有人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這是對孔子與《論語》思想價值與意義的高度肯定。

中國作為一種文明的客觀呈現,就像“中國”最初的出現就是一個文化概念那樣,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中華民族歷代不斷調整充實、因革損益,逐漸鑄就了自己的文明特徵。中華先民思考人性和人的價值這一根本性問題:作為自然人,人人皆在父母的養育和家庭成員的關護下長大;作為社會人,人都首先屬於自身的家庭家族,人總是要由家庭走向社會,儒家便將家庭倫理與社會政治倫理打通,把人的自然情感進行社會化的推展、應用與詮釋,便形成了中國人的家國一體觀念。《論語》正是這種思維成果的最佳呈現。

既然家國是統一與同構的,那麼“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就應成為每個社會成員的共同理想。《論語》重視這種信念及其養成,注重“志於學”“志於道”,強調遵道而行,循禮而動,立身處世以孝悌為本,以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為了更好做到這些,儒家注重父兄對於子弟、君上對於臣下的榜樣引領,為政以德,政者正也。孔子一生求道,希望天下有道。他追慕聖賢,希望培養更多明是非、知榮辱、敢擔當的君子,成就更多有格局、有境界、能引領的大人。

以上思想完整細緻地展現於《論語》之中。就像前面我們已經強調的那樣,《論語》與儒家思想絕不僅僅是一套知識、一件博物館裡陳列的故物,而是活生生的行動的綱領與信仰的啟迪。它向我們展示了儒家士人如何培養個人進而培育更好社會的完整邏輯、方向與具體步驟,因此古人稱“半部《論語》治天下”確實不為過。

讀《論語》必須超越疑古、正本清源

讀《論語》,會遇到許多耳熟能詳卻在理解上分歧很大的句子,這些句子因為簡單而更易被歧解與望文生義,很多解釋也確實背離了《論語》本來的語境與時代精神,沾染瞭解釋者個人的取向與趣味,嚴重影響了對《論語》、對孔子、對儒學的整體認識。

令人欣慰的是,最近幾十年出土的大批早期文獻,“啟用”了不少傳世文獻,幫助我們更新了對於早期文明的認識。把《論語》與孔子整理的先王政典、詩書禮樂以及相關古代文獻相對讀,能夠更好地走進《論語》原初的思想世界。

先秦時期是儒學的創立與形成期,儒學主張“修己安人”和“仁政”“德治”,強調權利與責任的對等,具有顯著的“道德性”。然而秦漢以後的帝制時代中,儒學與社會政治結合,適應了專制統治的需要,不斷強調與強化君權、父權和夫權的一端,這一階段的儒學已經發生蛻變,帶有顯著的“不平等”色彩,因而“缺乏平等意識和自由理念”,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

近代以來,中國開始了對於儒學與“民族性”的反思。如,新文化運動便將矛頭直指孔子,藉以抨擊儒學和傳統文化。“全盤性反傳統主義”,客觀上主要針對的正是被扭曲了的帝制時代中的儒學主張。可以說,近代以來乃至於當今人們對於孔子儒學的理解,尚帶有明顯的過渡性特徵。今天讀《論語》,學儒學,需要明辨儒學在帝制時代出現的偏頗和扭曲的部分,迴歸先秦本初的語境,正本清源把握精神實質。如此方能發揮孔子思想經世化民的作用,儒學的天地才會更加澄淨。

要結合自身與社會實際品讀《論語》

怎樣讀《論語》,宋代的大儒程朱都強調落到“修身”的實處。朱熹推崇二程子的說法,提醒人們不能浮於文字表面,指出“若以語言解著,意便不足”。因此,要“熟讀玩味”,將個人的感受、疑惑、反響置入其中,認真體會孔子本人以及《論語》編者“之意”,“句句而求之,晝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把“《論語》中諸弟子問處便作自己問,聖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真正做到與聖賢為友,與聖賢同行。

讀《論語》絕不能止於文辭。所以朱子強調讀《論語》既要曉其文意,熟讀深求,更須自我對照,量度事物。學以致用就是要“知道”,理解其中之“道”。正所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梁啟超也指出,人們讀《論語》當分修養受用、學術研究兩種目的,為修養受用,應當視《論語》如飯,最宜滋養人。

如果將《論語》的學術研究比作“登峰”,修身實踐就可以視為“落地”。不言而喻,落地需要登峰,登峰為了落地,二者應該統一起來。不少人覺得自己已然對《論語》有深刻認識,可謂登峰,然而只有當具體落地之時,方可以檢視自己是否真正登了峰。《論語》研究是真正高深的學術,也是實踐性很強的學問,就是因為它需要而且可以走入人心。

讀書有精有泛,而《論語》最宜精讀,它言簡義豐,真摯誠懇而意涵飽滿,它指示人生之路,助人明道修德。讀《論語》不可淺嘗輒止,浮在表面就感知不到溫度。下學方可上達,用心讀經典,與個體生命經驗相互映照鼓盪。惟其如此,才能找到感覺,使傳統鮮活起來;才能“品味”出關於人生的“品位”,活出生命的精彩。

作者:楊朝明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孔子研究院院長

本文刊登於《中國政協》2020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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