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印:程邃“小心事友生”,名家的篆刻好在哪兒?

中國篆刻流派歷來分徽宗、浙宗兩支,如果簡單地記憶,兩派最大的區分在於刀法,徽宗用衝刀刀法刻印,浙宗以切刀刻印,相對來說,浙派名家好記,主要就是“西泠八家”,徽宗就複雜得多了,怎麼說呢,複雜得一塌糊塗!

一般有三種說法:第一種認為明代何震(流派名字很多,諸如“雪漁派”、“新安派”、“黃山派”)就是徽宗的創始人;第二種認為直到鄧石如開創了“印從書出”之後,才真正有了徽宗(實質是皖派或者鄧派),徽宗其實就是書法入印;第三種則認為徽宗的創始人是程邃(其實是歙派),總之,徽宗很複雜,如果單說清代的徽宗,也大致有如下所示的幾種稱呼——

讀印:程邃“小心事友生”,名家的篆刻好在哪兒?

(清代的徽宗)

最為傳統的徽派(不是徽宗)鼻祖,篆刻界較為公認的是程邃。

程邃(1607-1692),字穆倩、朽民,號垢區、青溪、垢道人、野全道者、江東布衣,明末諸生。歙縣(今屬安徽)人,生於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我們看他的生卒年月,就知道他的前半生在明末清初的亂世之中度過的,看他的“垢道人”稱號,就足以說明他的政治主張是“反清復明”的(不願意清),這也容易理解,人到四十歲,已經過了中年,忽然一下子覺得山河盡改,心理上的衝擊足夠讓他走上與清政府不配合的道路,也必然從此沉心於學問和藝術,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程邃才得以成為一代篆刻大師。

前面的讀印文章說過,他實際上也是一位創新者(所有的流派開創者都是從創新開始的,幾乎無一例外),自從趙孟頫、吾衍之後,篆刻一直沿著“印宗秦漢”的路子向前發展,但累積過久,必然形成程式化,所有的篆刻藝術家,都沿著仿漢的路子一路狂奔,印壇雖然路子端正,但卻缺乏生氣與活力,正如沙孟海先生所說:“印學界寢饋文、何(就是“規規秦漢”),陳陳相因,久無生氣,朱簡首先起而矯之,面目一新;程邃繼起,參合鐘鼎古文,出以離奇錯落的手法,對印學更有所發展。”(沙孟海,《印學史》,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119頁)

顯然,程邃有最大貢獻,是“參合鐘鼎古文”,這實際上打破了篆刻文字素材的限制,印人們第一次將眼光投向“印外”(當然,還沒有完全走向“印外求印”,完全走向印外要到趙之謙之後),據黃惇先生考證,程邃將鐘鼎款識引入印面,實際上源於黃樞(《中國曆代印風系列·清初印風》,重慶出版社,2011,第5頁),但無論如何,真正將這一特徵發揚光大的卻是程邃,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程邃才有徽派開山宗師的地位。

本文讀程邃的另一方印,即這方“小心事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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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邃和他的“小心事友生”)

先說”小心事友生“這句話,這句話出自杜甫的詩《八哀詩·贈左僕射鄭國公嚴公武》,是杜甫寫給他的好友嚴武的,全詩很長,這句是對嚴武的描寫和稱讚,說嚴武“開口取將相,小心事友生。”稱讚嚴武胸懷大志,他開口談及自己的理想就是要成為將、相,但嚴武跟朋友相處是那樣的真誠和謹慎。關於杜甫與嚴武的友誼,可以參見拙文《唐詩閒讀》系列,此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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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像)

顯然,這是一方“闊邊細朱”印式的作品,類似於戰國古璽裡的三晉小璽的“闊邊細朱”印式,但也有個性,比如:一、用小篆的字法,但卻不是元朱文(戰國古璽文字中只有秦印中有小篆的影子,它本就是小篆的前身);二、用金文的線質特徵。這與戰國古璽三晉小璽用古文入印區別明顯;三、章法上條理鮮明,秩序井然。它雖然也是細朱闊邊,但文字較為端正、幾乎不存在欹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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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晉小璽“韓丘”)

1、用小篆的字法,但卻不是元朱文。小篆是秦統一之後的文字,當然在戰國古璽三晉印式裡不可能出現(三晉小璽用的是“古文”)。考察這方印,其實,“小、心、友、生”其實均為小篆字法,“事”字字法顯然出自款識(金文)。這一點,在程邃之前的明代印人作品裡是看不到的,明代印人的入印文字,幾乎無一例外地來源於秦漢印章,白文仿秦則用摹印篆,仿漢則用繆篆,朱文則大都是小篆篆法、小篆線質,即“元朱文”印,也有少數是仿漢的漢繆篆朱文印,到程邃這裡,他同樣用小篆,卻敢於向金文取法,改變小篆的篆法。這是有獨創性的,雖然後世很多人這樣做,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是值得我們更多的關注。

前面我們說過,同樣是篆書“籀文”和“古文”是不同的概念,“籀文”是周宣王時代的文字,實際上是秦小篆的前身;“古文”則是戰國時代東方(函谷關以東)國家的文字,後來被秦統一廢除。金文中所保留的大部分文字,其實還是秦系文字的前身,與“籀文”屬同一系列。

2、金文的線條。小篆線條以柔美圓暢為美,其核心氣息是“圓”,而這裡的小篆被作者改造了線條,體現出的氣息是挺直、方折、勁健,氣息被改造成了“方”。這一條,不用上圖,大家都能很直觀地觀察到。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印化”,是圓轉文字適應方形印面的必須動作,就像小篆被改造成了繆篆入印才更合理。

除了篆法與線質,這方印的章法其實也值得一說:

1、裝飾性特徵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三晉古璽“闊邊細朱”印式的美,主要來源於文字的“細”與邊框的“粗”之間的視覺對比,文字部件的裝飾性往往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比如這方印中“事”字中心的“〇”部,再比如“生”字中心的“團點”。二者一實一虛,構成很好的虛實相生效果。同時也為印面創造出視覺聚集點,整個印面有了視覺重點,並且這兩個點是虛實呼應的。如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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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實相生的兩點處理)

2、秩序、呼應與疏密。前面說了,這方印與三晉璽印不同,其實還在於它更規整,印面的空間被五個字細緻劃分,每個字有每個字的地盤,互不侵擾,各自安定。這與“元朱文”的互相穿插揖讓區別很大,“元朱文”印需要穿插揖讓,否則印面會有很多不規則留白,這類較為“方整”的的文字則不需要穿插揖讓,因為它基本沒有不安定元素(當然也不能說完全絕對,比如“友”字就向右略微侵入了“事”字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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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與呼應)

實際上,還有兩點值得一說:其一,這方印“事”字下部的大空留白也形成了疏密對比參與了這方印的審美;其二,右上角的“小”與左下角的“生”以及右下角故意拉長的“心”與左上角上下結構的“友”在佔地面積上都形成了斜角呼應。

篆刻章法方面的審美樣式並不龐雜,而且數百年來,沿襲而下,對於這些樣式,初學者應當遇到一個,掌握一個,慢慢積累,這實際上是一個“養成”的過程(就像玩遊戲不停地打怪升級),它們最終都會進入並影響我們的創作實踐。

(【布丁讀印】之91,部分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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