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八十年代可謂現代詩歌的上游。那年頭,四川詩人呼嘯成群,集結在成都。鍾文早年支援朦朧詩的出現,常為《星星》詩刊撰寫詩歌理論文章和詩評文章,身邊就自然而然地聚起一幫詩人。據北島回憶:“軍師鍾文出謀策劃,跟著搖旗吶喊,要說起來當年翟永明和歐陽江河都是他的學生。”

在鍾文看來,四川是一個詩歌的大盆地,四川人天生的外向流露,愛誇張、愛表達等特點,養成了他們天生的詩歌情結。一次偶然的際遇,鍾文認識了詩人翟永明,併為她的《童年紀事》等一批早期作品寫作詩評,發表在《星星》詩刊上。自此播下詩歌的種子,從成都出發。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鍾文的新書《光與岸:鍾文詩論集》中,談詩人翟永明印象的文章。“從生命最根層來說,只從人的肉體的根子上去索取食材。詩人是最聰明的,僅停留於對外在的攝影和攝像層面,永遠成不了詩人的。”

翟永明印象

文章選自《光與岸:鍾文詩論集》

譯林出版社,2020-12

【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2013年,鍾文(左五)參加翟永明在上海舉辦的詩歌朗誦會

鍾文(1944-2017)

浙江紹興人,畢業於上海師範學院中文系,曾在成都大學、深圳大學任教。1980年參加定福莊「詩歌理論座談會」,與謝冕等一同為朦朧詩辯護,並與北島、顧城、楊煉結為好友。1990年代赴法國經商,回國後重拾筆墨,從事詩歌評論。著有《詩美藝術》《那趟從不停靠的列車》等。

小翟和我相熟在八十年代,我認識她是因為那個時我在成都大學任教,大家都知道我是搞詩歌理論和詩歌評論的,我的身邊自然而然就聚了一批寫詩的人。四川又是一個換純天然的詩歌大省。為什麼四川人會有寫詩的習慣呢?中國歷史上,四川並不出大詩人,但為什麼這幾十年來,四川成為中國出詩人最多的一塊土地?我認為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四川人是天生的一種過敏氣質,他們的心的底片是特別容易曝光的。他的情感的細胞相對而言特別敏感。這是我與四川人接觸後的一個感覺。

第二,中國這麼多地方,四川人的本真性相對而言比較強,他們在一塊盆地中生活。這塊盆地相對自給自足,即便是在困難的時候,他們還是能夠得到相對的溫飽,不像中國的有些省份,人的生活最基本的需求是得不到滿足的。有的地方為了吃飯可以出賣一切。生活的這樣一種相對的條件促使人的靈魂的本真性得到很好的滋養。而本真這個東西對於一個詩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或者說是一種氣質要素,沒有這種氣質要素的話,很難成為詩人。

第三,我感覺到四川人在這樣一個環境中生活的時候,就性格習慣而言,他們有一種表現的慾望,這種表現慾望在生活中隨處可見。四川人在生活中喜歡錶演,喜歡張揚自己的個性,喜歡說話。我一直認為,作為一個人,如果不喜歡把個人的東西誇大,不是一個認為“我”就是最偉大的“我”的那種人,是很難成為詩人的。在中國的其他地方,包括在上海,能見到很多的老百姓,上海的老百姓是不張揚的老百姓,喜歡向裡面收縮,不張揚,這種沒有表演慾望,不張揚的,不把自己的內心誇大地說出來的個性和氣質,導致他們成不了詩人。四川人是天生就有表現的這種氣質,就普遍而言,他們很容易自然而然成為詩人。

還有最後一個原因,我認為四川人有一種向內的凝聚性,他們有一種很認真的小範圍的切磋精神,互相抱團取暖,互相切磋,自然而然就成為一個小圈子,甚至一個大圈子。

我想,這幾個原因就促使四川出了很多詩人。我接觸過流沙河那一代人,包括石天河、白航、李加健等,在五十年代這一批人在整個中國都是耀眼的。到了八十年代以後,看整個中國的詩壇裡面,幾位大家,包括柏樺、歐陽江河、翟永明等都來自四川,我認為一定要從地域文化,從一個地域的集體無意識,或者叫文化下意識上去研究這個創作現象。

【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翟永明,1986年秋

翟永明,

詩人、作家、文化品牌“白夜”創始人。1981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6年離職,後專注寫作。著有詩集、詩文集:《最委婉的詞》、《完成之後又怎樣》、《十四首素歌》、《行間距》、《隨黃公望遊富春山》、《畢竟流行去》等多部作品。作品被譯為英語、法語、荷蘭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德語等,並在上述語系國家發表出版。曾舉辦攝影展:2015年連州國際攝影展《翟永明/高原/楊瑞春三人展》,2016年《詩與遠方》聯展,天津美術館2018年《水告訴我什麼》個展上海漢源匯。

我是在八十年代認識小翟的,時間大約是在1981年,當時楊煉和北島一幫人到了成都,我接待他們,然後我認識了歐陽江河、翟永明這一批人。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長得很有韻味,很特別,特別敏感,特別害羞,一種極度害羞的、內向的女孩子,我和翟永明見面之後也沒有什麼交談,但總之是給我留下了一個蠻深的印象。

我有一次到《星星》詩刊去辦事情,就碰到了那時的主編白航,他跟我說:“鍾文,你去讀一下我們這一期的《星星》,裡面有一個女詩人叫翟永明。”我回來讀了,好像寫童年的生活,我覺得寫得很好,然後,我就馬上寫了一篇文章評論她的詩,第二期的《星星》又登了。這可能是評論翟永明的第一篇文章。

【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1988年,肖全拍攝

翟永明和我的交往有一點兒,但不過密,她老在我的印象中。等我從法國回來以後,我知道她已經是很有名氣,在中國詩壇上排名靠前。也知道她最成名的作品叫《女人》,我也曾經翻過,但是從來沒有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讀她的東西。這一次,我為了寫一本關於詩歌語言學的書,就去讀她的詩。她的詩歌給我極大的震撼。甚至讀她的有些詩歌,尤其是寫她母親的《母親》這首詩,我眼淚流下來了。我即刻想打個電話給王寅,但是沒打通。第二天打通後,我跟他說:“我昨天在激動的情況下,想跟你說一點我對小翟的一些印象,今天可能又偏於冷靜了,但我還是要說這樣一段話,小翟是中國近一個世紀詩壇之中一個偉大的詩人,你們那麼多男詩人,合在一塊兒都比不上她一個女人。”我這句話說完,王寅就表現出不滿,說:“這好像不一定吧。”我說:“是的,你今天把我對她的評論複製下來。我不經意地突然發現,我的生活當中有一箇中國最好的詩人。我讀她的詩歌,不是一般的感動,是非常感動。寫得非常好,這簡直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一個詩歌中的女巫。特別有幾首詩,像《母親》這首詩。如果近百年來新詩人要排名,她一定是排在前十名之內。”我跟王寅還交談了一些關於他對現代詩歌的看法,隨後打通了翟永明的電話,我在電話裡面沒有把她像剛才那樣說得那麼高,我只是說:“小翟,我很驚訝,我認真讀你的詩,你寫得非常非常好!你絕對是中國當代詩人中的一個非常傑出的人物。”她很驚訝,在電話裡說:“鍾老師,你把我說得太好了。”我說:“是的,我這是一個非常公允的評價。你相信我這個評價是不會錯的。”我們交談了一下,說好在上海見面的時間,再爭取來一次對話。

【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左起:翟永明二姐、翟母親、翟的哥哥(照片提供:翟永明)

海德格爾說:“愛的性質是:把人改變成所愛之物”(《細雨孤獨之途》),海德格爾這句話的含義,我認為有兩個,一個是愛與被愛,這兩個角色是不斷轉換的,是互為主體的,不斷使動,也不斷被動。愛與被愛是有一方才決定另一方,沒有一方就沒有另一方。這種相互關係還包含著一種身體和靈魂的永恆運動,這種永恆運動我認為是宇宙運動的最好明證。海德格爾這句話的第二個意義是,這種愛是一種自然性與靈魂性的兩面性的敞開,是愛的玄妙和深遂,是永遠不可理解的。這是一個永遠的斯芬克斯。

平視是不產生永遠的愛情的。平視是不會長久的,如果俯視為一個人的主要視角的話,被仰視的愛才會長久。但俯視的角度太大也有問題。愛太複雜了,一旦與性糾纏在一起,就更是複雜,但愛與性又不得不交涉在一起,愛的水裡有百分之八十是性,愛又要與錢交涉起來。這種種矛盾糾纏,導致愛就像數學一樣,可以不斷地被演算,其奧秘最終卻是無解。人很奇怪,面對著這樣的斯芬克斯,解答永遠是無效的,但又是那麼熱衷於去做這種數學遊戲。那麼多的無解,又有那麼多的人為它苦惱,甚至自殺。法國的作者佛論巴索所言“兩個人絕不會同時愛對方”,這是真理。一見鍾情是虛設的現實。心靈溝通為特徵的愛才無法真正的溝通,這就為悲劇留下了集體下意識。這世界上愛的最佳例子是薩特與波伏娃,他們兩個人是若即若離(他們永遠沒有結婚,但永遠在一起;他們永遠會有第三者同時出現在身邊,但他們最終容忍這些第三者,而且又排斥了這些第三者),一生又不離不棄。他倆的俯角和仰角是那樣的和諧,甚至每個時間段、每個空間裡都那麼和諧,實在是一個奇蹟。

【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回到翟永明的詩,她在做一件危險的工作,她是想透過語言去達到她自己已經感覺到的彼岸,但語言牢靠嗎?在到與未到之間,可以有一種期盼的神秘,因為她是去做不分明的隱喻的,但是這種語言的放手和放縱之間那麼難把握,可能她做到了放縱,但是她不想放手就達不到目的。這種過猶不及的分寸感,在她的詩裡面,我認為得到了非常好的結局。我的感覺是隱喻實際上有三種:前隱喻,隱喻,後隱喻。隱喻需要提示性,又要達到目的性,提示和隱藏這種份量拿捏得當,如果你完全提示清楚了,說這就是隱喻,誰還會警覺,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要做出像不提示的隱喻一樣,完全隱藏起來,有極大的神秘感,這種高階的隱喻叫前隱喻。而現在我看到詩歌裡面最多的隱喻是後隱喻。太多的提示,基本沒有什麼隱蔽,如果有人說它還是詩歌的形象性語言,我只能說它現在已經是一種形象的概念了。

隱喻和象徵是詩歌必要的終結——最忌諱的是太死,太喻事,太呆板,太不經意性,甚至是經營性的——或者像我這樣把它們稱為一種形象的概念,或者是一種符號,最好的就是一種淺隱喻,或者一種前象徵。這種前隱喻或前象徵是整個詩歌語言流暢中不可分段的一條流水,根本分不出結構場來,分不出來這是管子還是螺絲釘。它是和整個語言融為一體的,是一種生命的生存體。

身體呀,你的出路在哪裡,靈魂啊,你的依附在哪裡,愛應該是詩人畢生所繫之物。

從生命最根層來說,只從人的肉體的根子上去索取食材。詩人是最聰明的,僅停留於對外在的攝影和攝像層面,永遠成不了詩人的。

回過頭來再審視翟永明的詩歌,她的詩裡面有很多重的深淵。深淵感是一種絕望感嗎?還是一種探索感?她的詩歌有很多的黑夜,這是一種原罪的痛苦呢,還是一種瞭望的遠景?那麼多的黑夜,是根子裡的憂鬱者嗎?她向黑夜傾訴時的眼淚,是多還是少?

【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1992年翟永明在英國,是的,這裡是墓地

我曾在電話中對翟永明說:

“千萬不要窒息你內心最深的裂動,這是生命的動力,驅趕罪惡感,放索它,在這當中自然會有可能超越的。在知識的樹上是沒有罪孽的,罪孽是不會長在知識的樹上的,這棵樹即便是有毒,可能也是有用的,它可能是一種疾病的解藥。不要相信亞當、夏娃和蛇的故事,那是帶有神意的巫言。人實際上是希望能找到生命中的解毒藥。一定程度上,解毒的藥是毒品,但是比沒有毒性的藥要好得多,所以你要置身於荒誕。面對著自由的墜落,我要特別指出,身體的墜落是可以引向靈魂昇天的,墜落也是一種飛翔。這種滋味應該是面向自由的狀態,一切都是可能的。而面對愛與性,可能生出多少的真與美的世界,遠遠要比這現實的世界要多得多。

你很像穿行於黑夜中的羽毛體。你的《母親》是九曲迴腸的情感與那語言的音樂做了天衣無縫的銜接,這首詩你寫了很久,那是你用一口氣把它寫出來的。寫給愛的愛,寫給痛的痛,寫給苦的懺悔、追憶。這首詩是永遠可以留下去,在中國的詩壇中一定是排在最前面的。”

有些人會說小翟現在寫的詩不如八十年代寫得好了,小翟在電話裡面跟我說,她在九十年代也是寫過一些好詩的,她在電話裡面列舉了好幾首詩。好像是的,為什麼呢?因為沒有痛感了。痛,沒有觸感了。她在八十年代,那種大風大浪把她糾纏到深淵裡去,於是就生出了這麼多好詩來。現在她的靈魂是不是已經結疤了,已經厚得用錐子扎也沒有痛覺了,是不是呢?我得問她。上帝給詩人最好的運氣是不幸,但誰會熱愛不幸呢?

【人物】鍾文:軍師鍾文的詩歌情結,《童年紀事》是他寫的嗎?

1970年,宣傳隊員小翟

TAG: 永明詩人隱喻詩歌四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