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麗
杭州人，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主任編輯，文學創作一級，長期在媒體工作。
著有詩集《無與倫比的美景》《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禮——盧文麗詩選》，散文集《沙漏的舞蹈》《韓國姑姑》和長篇小說《外婆史詩》等。擔綱主編G20系列叢書《最美是杭州詩詞卷·淡妝濃抹總相宜》、《江南屋脊——一座城市與它的房子》等書籍。
作品因較高的人文意蘊和審美價值，曾兩度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並獲浙江省人民政府魯迅文藝獎提名獎、中國女性文學獎入圍獎、冰心散文獎、中國長詩獎等。詩集《西湖印象詩100》被評為杭州市城市禮品唯一出版物。
▌ 美
閃亮
克服了時間
她是永恆的
新娘
▌ 擁 抱
我擁抱世界
世界也擁抱我
我擁抱心愛的百合
也擁抱鑲著銀邊的閃電
▌ 樹的宣言
你可以拿走這皮囊，這色彩
這世間
繁華而荒涼的一切
卻無法拿走
我心底一年一度的熱愛
一點兒秋天已經傷害不了我
▌ 澄 明
它舞動，以流水的表情
與生俱來的線條
比鳥更迅捷
遙遠的雷聲恍若祈禱
它舞動，以火焰的姿態
曠野唯一的微光
比夢更清晰
受難的沉思者返回自身
它舞動，以靈魂的訴求
世間
一切可見或不可見之物
起初是執著
那外在的束縛
最後是自在
那內心的澄明
▌ 我習慣於聆聽雨聲
我習慣於聆聽雨聲
如同聆聽
大地深處的耳語
此刻，我像一株植物
明亮、潔淨，雨水落處
牆的顏色漸漸加深
這屬於我的恩澤
同樣屬於你
此刻，整個世界沐浴雨中
老屋的縫隙長出青草
某些未知事物
孕育成一條大河
我習慣於聆聽雨聲
如同聆聽夢中發生的戰爭
文字不能打敗歷史
至少能把當下留駐
▌ 人間的食糧
聽雨的日子總是富足
琴聲如訴
於水草茂密處升起
大片鳥鳴籠罩看不見的屋頂
不必插花，亦不必焚香
只需靜靜獨處
早年的細節就會成群降臨
這人間的食糧
是織布女手中的梭子
向世界永恆奉獻
既不追求亦不佔有的光
珍珠。翡翠。紅珊瑚
水晶。瑪瑙。青金石
怎抵得上
一滴活色生香的雨
雨過天青
我知道這個顏色
由一位叫柴榮的祖先命名
▌ 夜 櫻
黑夜之神
血管淌出的色彩
牽動海底洶湧的神經
淺色的火
孤獨的琴聲觸控遠方
海中的燈塔
慰籍浪跡者雙眸
我經過你
聽到了夜鶯
▌ 星 星
每當悲傷或歡喜
我總會抬頭
尋找眾星之中
最亮的那顆星
它看上去很小
像地球上的螞蟻
當我與它對視
它像是也有話要說
一年年
它幾乎凝滯不動
像大海上的航標
黑色穹頂下
一句深情祈禱
當我在書房和臥室
之間，走動或呼吸
我知道它像我一樣活著
與晝夜交換著忍耐與睡眠
我們默然凝望
彷彿一粒微塵叮囑另一粒
它忽然深沉地亮了一下
因為我目光的重量
▌ 夏天已走了大半
陽光把一切變薄
樹葉發出脆響
岩石裸露無遺
世界靜若水滴
夏天已走了大半
花朵潛入泥土
順從它們的命運
杭白菊在杯中舞蹈
像一部明亮的歌劇
你翻閱著一本泛黃的書
那些早年被忽略的字句
像失散的大雁從秋天飛回
▌ 每個季節都有該做的事情
太陽似灼人果實
懸鈴木在道旁默立
鋸子歌唱著森林
雛菊在傍晚鬆了口氣
躁動的永遠躁動
缺席的依然缺席
星星在山谷上閃爍
想說的話依然藏在心底
每個季節都有該做的事情
就像你
一言不發地把水燒開
把紙鋪平
靜候萬里之外的鳥群
時光從未走到盡頭
雨總會如期而至
盲者在風暴中起舞
所有幸存之物都將重新獲得辨認
▌ 禮 物
我要用笨拙的雙手
為你趕製一件禮物
我要獻給你
雨水和樹枝
月亮編織的指環
我要獻給你
謎語和陶罐
火焰親吻的荊冠
我要獻給你
微風
一縷緩緩降臨的
與生俱來的神秘
現在
請收下吧
這些你所贈予我的一切
只有你知道
這些年
一個叫小紅帽的孩子在森林裡走了那麼久
▌ 微 光
那隻大清早在視窗唱歌又驟然飛走的是什麼鳥呢？
它是在讚美自己蒲公英般的羽翼抑或內心那穿越千山萬水的愛情？
倘若它知曉白色紗窗後靜靜的耳朵它的音色是否會愈加可愛、動聽？
微光中，至少聆聽者心頭瀰漫的樂章與被它金子般的歌喉吸引來的朝霞一般璀璨、深情
▌ 空 寂
冬天的無患子樹看上去比夏天冷靜
正如進入臘月的茶花笑靨出奇姣好
山道上，背翅緩步的白尾雀有著哲人氣度
空中緩緩飄過的白雲像曠野上投射的俳句
冬天，萬物遵循各自法度
遲桂花依然吐露清冽心曲
謙虛內向的欒樹以落葉護衛根部
它叮噹作響的燈籠已為飛鳥記取
冬天，詩人返回桌前
在大雪到來前
傾聽草間彌生的旋律像最後的蟋蟀遁入空寂
▌ 大 寒
林中鳥返雀巢
山澗雁渡寒潭
冰層最厚瞬間
觸動回暖意念
枯坐者穩定到老
浪跡者已赤足半生
最冷的季節已經到來
萬物被看不見的事物牽引
山崖上，鷹隼的目光疾如閃電
一隻毛茸茸的小雞雕啄春天堅硬的蛋殼
▌ 除 夕
千山鳥飛絕，喧囂復歸岑寂
四季另起一章，重返飄泊時序
舊符換作新桃，廚房傳來革命
青菜芥菜生菜在地裡靜靜生長
隔壁鄰居家簷下的醬肉
像一個個古老的哲學命題
春雪尚在途中
去湖心亭的舟還在夢裡
山道逶迤，有臘梅峭然冷對
老樹枝頭，太陽偶爾露個小臉
這莊嚴的仁慈之光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此刻，小院散發年夜飯的香氣
那些圍爐守歲憶及的往事
又將被春風一一提起
▌ 活 著
冬天鏽跡斑斑的雨水讓你活著
一絲比風還要細的鳥鳴讓你
活著。比冥王星上的岩石還要
冰冷的寂靜讓你活著
牆根下，那隻懷孕的流浪貓讓你活著
一張裂痕處處的榆木小桌
和桌上散亂的稿紙讓你活著
此刻，從你所在的陽臺望去
那株高過三樓、立春後綻出新芽的含笑樹讓你活著
▌ 鐵佛寺
即使一切灰飛煙滅
你依然存在
飄逸的衣褶
似春天的激流
俯首蒼茫的姿容
比聖母瑪利亞動人
此時暮色已降
鐘聲將喧譁吹入沉寂
你螺髻上的光
是烈焰中脫穎的荊冠
晚禱的人
內心似驟雨狂奔
這傾頹歲月傳承的美
結著苦澀和歡喜的果
涉九九八十一難
將齒縫間的真經嚼爛
哦，天堂的波羅蜜
哦，地獄的曼陀鈴
即使一切灰飛煙滅
你依然存在
燦爛的，慈悲的
顫慄的，不朽的
以安詳的手語提示：
微笑是這樣練成的
《禮——盧文麗詩選》
傾聽盧文麗
謝 冕
詩集《禮——盧文麗詩選》是盧文麗的自選集。盧文麗至今總共出了7本詩集，應該說，這本選集集中了作者自己認可的優秀之作。由此我們可以領略詩人創作的大體情狀。這本詩集是編年形式的，始於上個世紀80年代，那是盧文麗開始寫詩的年代，也是我與她相識的年代。詩集的編例按時間是由近及遠，於是我的閱讀就從她最早的寫作開始，由遠及近，由後往前翻，倒著讀。這樣閱讀有個好處，那就是可以由此追索詩人前進的足跡，可以感知她的詩意從生成到成熟的歷程。
認識盧文麗是由於那年嵇亦工主持的《西湖》雜誌辦了個詩歌評獎，請了一些人去給獲獎者頒獎。20世紀80年代，新潮湧動，四處滿是喜悅，公劉從安徽來，昌耀從青海來，我和唐曉渡從北京來，幾位詩人劫後重逢，歡聚於美麗的西子湖畔，我們無不懷著喜悅的心情為詩歌界的新人慶賀。當年獲獎人中就有盧文麗，一個美麗的南方小女孩。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文麗還在一所小小的郵政所工作，她還是一個業餘作者。
80年代的詩，她只選了寫於1987年的《二狗子》，是對於一個身體有缺陷的小朋友的深情訴說。跛腳的二狗子餵養了一隻同樣跛腳的野鴿子，二狗子與鴿子同病相憐。可是鴿子被他喂死了，“我”安慰了他：“那隻鴿子是世上最美的鴿子。”這是盧文麗給予我們最初的詩的資訊：善良、愛心、人性和悲憫。這是這位一向低調的江南女子信守詩歌純淨品質的告知。她最初的寫作已經展現出作為詩人的可貴情懷。對於一位詩人來說，這種情懷甚至比技巧更重要，技巧是後天的，可以學到，而情懷學不到。
時間過得很快，從西湖詩會到現在，近30年過去了，我們的詩人不僅擁有了豐富的人生，而且也擁有了豐碩的創作成果。我發現我當年所認識的詩人已經成熟。她能把她所經歷的人生予以濃縮和提煉，她能節制她情緒的激盪並予以理性的提升。例如她所認識的愛情，是“一個比幸福更孤獨的詞”（《現在讓我們談談愛情》）。深沉的寓意，別緻的用語，不光是流行的錦瑟、百合或夜鶯，也不光是玫瑰的豔麗，而是“生命中難以承受的相似”。她的本意是，所有的愛情都是相似的，但又都是個別的。
在當今寫作中，詞語的濫用和無節制幾乎成了通病，而成熟的詩人卻能夠信守詩歌不可違逆的精煉性。“夢中的童年是一頂金黃的草帽，濃縮露珠、紙鳶和燕子的呢喃”，這是她筆下的童年（《童年》）；“你溫暖的藍布圍裙散發的古典，如同糧食，餵養我無知的一生”，這是她筆下的母親（《頌詞》）。盧文麗的《擁抱》，只有四行，總共只有29個字，短而少，卻說出無限的多：我擁抱世界/世界也擁抱我//我擁抱心愛的百合/也擁抱鑲著銀邊的閃電。
擁抱是一種熱愛，我愛世界，世界也以愛回報我。百合是美與和平的象徵，擁抱的是美好的事物。而閃電卻截然不同，是突如其來的襲擊和威脅，人生的際遇不一而定，路途也不會始終坦直， 即使遇到險阻和挑戰，那也是一種美麗，一種鑲著銀邊的美麗。
盧文麗生長於美麗的杭州，她沒忘了以詩句回報這座美麗的城市，她為杭州寫了一本詩集：《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總共100首。她把杭州的美景寫了個遍：蘇堤春曉、柳浪聞鶯、三潭印月、雙峰插雲，一直寫到岳飛、蘇東坡、李叔同、戴望舒的歷史足跡。她傾注了畢生的詩學積蓄和體驗，採用多種多樣的藝術形式、包括五四以來詩人們踐行的自由和格律的詩體。就在這樣的寫作中，她體現了一位詩人的成熟。
盧文麗的詩有自己恆定的風格，詩如其名，文雅的和美麗的。她是西子湖邊的一朵靜靜的雲，她是千絲萬縷充滿著愛情的柔柔的柳絲：期待在春天與你牽手/走過六橋與煙柳/滿堤翠綠煙雲一般瀰漫/滿堤桃紅水霧一般洇開//這份全世界最美的豔羨/有著十指輕觸的羞澀/燕子的翅膀斜斜的/心兒是枝頭輕啼的黃鸝（《蘇堤春曉》）。
就這樣，我們牽著詩人的手走過桃紅柳綠的十里長堤。我們在她的詩句中收穫了美好的愛情，贏得了全世界豔羨的目光。
【謝冕：著名詩歌評論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此文發表於2018年3月28日 《文藝報》）
總策劃：駱英
主編：曾凡華 | 責編：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