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虛構與非虛構

王安憶:虛構與非虛構

非虛構是告訴我們生活是怎麼樣的,而虛構是告訴我們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我覺得藝術還是應該回答“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現實處處在告訴人們“生活是怎麼樣的”,那麼藝術還能做什麼呢?

虛構與非虛構

王安憶在紐約大學東亞系的座談(節選)

“虛構與非虛構”。我想分三個部分來說,

第一個部分是“什麼是虛構”

。其實這個問題是不需要多說的,文學創作就是虛構。可是近些年來,有一個新的傾向產生了,有那麼多的非虛構的東西涌現,紀錄片是一個,私人傳記、歷史事件、隨筆散文等等紀實類的寫作,然後,紀錄片風格進入故事片,紀實性風格進入小說,總之,非虛構傾向進入虛構領域。我就是想談談對這個現象的看法。

那麼,什麼是虛構?怎麼解釋呢?我先說說什麼是非虛構。非虛構就是真實地發生的事實。上海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在淮海路最熱鬧的路段上曾經立起一個雕像,銅雕。這個雕像很可愛,一個女孩子在打電話,不知道你們看見過沒有。它是一個非常具象的雕像,女孩子姿態很美,而且她是在一個非常熱鬧繁華的街頭打電話,熙來攘往的人群從它身邊走過,很是親切,也很時尚。這個雕像,大家都非常喜歡,可是有一個晚上它不翼而飛,不見了。不見了以後,當然要破案,出動了警察。我非常關心它的下落,我在想誰會要這個雕像呢?會不會是一個藝術家,把它搬到自己的畫室裡去了?甚至我還想,會不會忽然有一個電話亭也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被這個藝術家搬到了他的畫室,成為一個組合。可是事情沒有這麼發生,過了一年以後,破案有了結果。它還是被幾個農民工搬走了,用焊割的方法拆下來搬走了,當成銅材去賣,並且很殘酷地,把它的頭割下來了,因為他們必須把它切成一段段才好銷贓。我看了新聞之後,終於知道了這個少女的下落,感到非常掃興。看起來,藝術還是要到藝術裡去找。生活不會給你提供藝術,生活提供的只能是這麼一個掃興的結果,一個不完整的故事。這是一個故事。

還有一個故事,也許談不上一個故事,只是一個細節。在我們小區裡,有幾幢樓,我不曉得是從哪幢樓裡,每天有一個非常單調的聲音傳出來,是一隻八哥,它只會一句旋律,只有三個音符,但也是一句旋律,它每天在唱這句旋律。你自然會期待它唱下一句,有時候我聽到它的主人在吹口哨,很顯然是在教它下一句旋律,可是它永遠都在唱這第一句。我想這個八哥真的很笨,它也許只能唱這一句。起碼是有三五年之後,終於,終於我聽到它在學唱第二句了。可是當它學第二句的時候,非常非常倒黴,它把第一句又忘了。我想這就是生活,很難提供給你一個發展,一個完整的發展。

第三個故事,也是發生在我們小區。我常常會看到一個老人,面色很憔悴,顯然是生過一場大病。他每天在小區的健身器械上,做一個重複的動作,機能康復的動作,每天如此,就像一個標誌一樣,你進出小區都看見他在那兒鍛鍊。也是過了很長時間,有一天,我忽然發現這個老人,面色紅潤,有了笑容,神氣昂然很多,可見日復一日的單調動作對他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這就是非虛構。生活中確實在發生著事情,波瀾不驚,但它確實是在進行。可它進行的步驟,幾乎很難看到痕跡,來引起我們的注意。這就是我們現實的狀態,就是非虛構。非虛構的東西是這樣一個自然的狀態,它發生的時間特別漫長,特別無序,我們也許沒有福分看到結局,或者看到結局卻看不到過程中的意義,我們只能攫取它的一個片斷,我們的一生只在一個週期的一小段上。現在我就試圖稍微回答一下“什麼是虛構”。

虛構就是在一個漫長的、無秩序的時間裡攫取一段,這一段正好是完整的。

當然不可能“正好是完整的”,所以“攫取”這個詞應該換成“創造”,就是你,一個生活在區域性裡的人,狂妄到要去創造一個完整的週期。

有時候我看《史記》,《刺客列傳》那一節。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在司馬遷寫的五個刺客之間,都有這樣一句話:其後多少多少年而某地方有某某人之事。每一段都是這樣。“百六十有七年”,“七十餘年”,“四十餘年”,到荊軻出現之前是“二百二十餘年”。這就是從非虛構到了虛構。在特別漫長的時間裡,規模特別大的空間,確實有一個全域性的產生。但這個全域性太遼闊了,我們的眼睛太侷限了,我們的時間也太侷限了,我們只可能看到只鱗片爪,而司馬遷將這一個浩大的全域性從歷史推進文字,成為目力可及的戲劇。我想,這就是我們的虛構,也是我們需要虛構的理由。

我再進一步回答一下虛構與非虛構的區別。虛構一個很重要的特質就是形式。剛才我說的這些個故事,它們都是缺乏形式的。因為沒有形式,所以它們呈現出沒有結尾、沒有過程,總之是不完整的自然形態。虛構卻是有形式的,這個形式就是從它被講述的方式上得來的。

我舉一個例子,蘇童去年還是前年寫有一個小說,名字叫《西瓜船》(《收穫》,2005年第1期)。《西瓜船》寫的是某一個水鄉小鎮,水網密佈,有很多河道,在河道上面常常停靠著一些進行農業貿易的船,賣瓜、賣魚什麼的,岸上的居民就向船上的農人做一些買賣。這一日,一個賣西瓜的青年,撐了一船西瓜來到這裡,就像通常發生的那樣,他和來買瓜的一個青年發生了糾紛,兩個人都是血氣方剛,容易衝動,就打起來了。岸上的這一位呢,手裡拿著傢伙,船上的這一位就被他捅死了。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但是這樣的故事依然是常見的。然後派出所來處理,死的那個辦理後事,活的那個則判刑入獄。激烈的場面過去之後,小鎮又回覆到平靜的日常生活。事情好像慢慢的就這樣過去了,如果小說到這兒就結束的話,那麼就是非虛構,可它千真萬確是一個虛構。過了若干天以後,這個鎮上來了一個女人,一個鄉下女人。這個鄉下女人是來找她兒子的西瓜船。她找的過程是這樣的:她挨家挨戶去問詢,我兒子的西瓜船在哪裡?人們這才想起那死去的青年的西瓜船。在那一場混亂中,西瓜船不知道到了哪裡!於是人們開始幫著女人去找船。找到居委會,找到派出所,有人提供線索,又有人推薦知情者,越來越多的人聚在一起,陪同女人尋找西瓜船,最後順著河流越走越遠,終於找到盡頭,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廢舊的工廠,在那工廠的小碼頭上看到了這條擱淺的船。西瓜已經沒有了,船也弄得很破很髒,大家合力把這個西瓜船拖了出來,小鎮居民送女人上了船,看這個鄉下女人搖著櫓走遠了。蘇童寫小說往往是這樣的,前面你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直到最後的這一瞬間,前面的鋪排一下子呈現意義了。這時候你會覺得,這一個女人,分明就是搖著她兒子的搖籃,但是一個空搖籃,回去了,而這些站在岸上目送她的人,則是代表這個小鎮向她表示懺悔。這就是形式,

從意義裡生髮出的形式,又反過來闡述意義,有了它,普遍性的日常生活才成為審美。

王安憶:虛構與非虛構

非虛構的東西它有一種現成性,它已經發生了,它是真實發生的,人們基本是順從它的安排,幾乎是無條件地接受它、承認它,對它的意義要求不太高。於是,它便放棄了創造形式的勞動,也無法產生後天的意義。當我們進入了它的自然形態的邏輯,漸漸地,不知不覺中,我們其實從審美的領域又潛回到日常生活的普遍性。

第二個問題,“我們如何虛構?”

怎麼說呢,我覺得,大自然是非常偉大的。如果你到農村種過莊稼的話,你會覺得這些莊稼的生長真的是非常奇異。我不曉得同學們有沒有在農村生活的經驗,農民把玉米地、高粱地叫做“青紗帳”,那真的是一個非常美的稱呼。玉米的葉子是這麼扭著長的,玉米生長的過程中常常需要掰除老葉子,掰葉子的勞動真的很艱苦。青紗帳裡密不透風,很悶熱,會產生一個奇異的效果:其實大家就在近鄰,可是感覺很遠,說話的聲音從很遠傳來,很神秘。我常常觀察它的葉子,這麼扭著上去,而且果實排列得那麼整齊。還有棉花,棉花其實不是一個非常好看的作物,可是它有一個非常奇特的性格。棉花成熟的時候,花是雪白碩大的,可是它的葉子卻凋零了。但這凋零並不給你凋敝感,因為它的枝和葉都很硬扎,像金屬的刺。還有紅薯,我們叫山芋,紅薯是非常美的,種紅薯的時候要打地壟。我覺得中國農業文明非常偉大,很有美感。紅薯打成壟,才能栽種,果實長在地壟下面,葉子就披在壟上。我在想莊稼們的枝和葉還有果實裡面的秩序,如此井然、平衡、協調。即使你去畫一幅畫,刻意地筆觸均勻都是很不容易的。而自然它那麼不經意地就能做到,而且是那麼大規模、大體量的。我不由要想大自然的那種造物的功能是從哪裡來的?有些人認為大自然就是這麼渾然天成的,先天決定的,沒有什麼商量,就這麼發生,沒有什麼含義的。可是,我有時候經常會看一些科普作品和科學新發現的文章,很神奇地,我覺得大自然在進化的過程中,它一定是有用心的,但不曉得是誰在實施,用誰的手在實施它的用心。

舉個例子,我曾經看過一本書,上世紀90年代美國人寫的《我們被偷走的未來》。書裡講到某一種鳥,違反著異性同巢的規律,是同性同巢,具有著同性戀的傾向;而另有一種鳥類,則是瘋狂地繁殖,而這兩種現象其實都來源於一個原因,就是面臨絕種。科學是處在不斷的發現之中,所以很難說這解釋一定對,但是這至少可以說明,大自然的許多現象的背後是有著動機的,要作用於什麼,要挽救什麼,是有理由的。還有一篇文章,說的是人類的孕育期,它說,哺乳類動物,比如小牛犢一落地,就能站起來,生活基本自理,而嬰兒起碼要有一年的哺乳期,才能夠稍微具備一點自主。以此來看,人的孕育其實是提前脫離了母腹,正常的孕育應該是兩年,人類減少了一年,一年在母腹裡面,一年在母腹外面,是要及早地將自己和他者分離,以培養獨立的思維能力?再有,竹子為什麼不是定期開花?幾十年開花,並且完全無法預料,事先沒有任何徵兆。為什麼呢?是免予被消亡。如果你是定期開花,那麼就會有一種生物會依賴你的生存,以你的生長規律來調整它自身的規律;不定期開花,就不會有生物來依賴你生存,你才可能保持安全,延續下去。又有一篇文章說的是生物的發情期,它說每一種動物都有它固定的發情期,而人為什麼可以在任何時間裡發情,每一次發情又不一定孕育,就是說人類的發情有許多矇蔽性,這又是為什麼?

說了這些,我就是想說明一點,這一切的現象是出於自然的選擇,它一定根據一個重大的理由做出決定,就是說大自然是有理性的,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而我覺得藝術家其實是在模仿自然,我們的創作就是模仿自然。我的先生是搞音樂的,他最近在編一本書,《勳伯格傳》。他告訴我書裡有一句話,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勳伯格說,和聲實際上是對泛音的模仿。搞音樂的人知道,在一個音的同時會有一疊音出來,就像是光譜,這是一個自然現象,勳伯格說和聲是對泛音的模仿。最近看女作家安妮·普魯克斯(Annie Proulx),就是寫小說《斷背山》的那位,她寫的一篇文章,講述《斷背山》寫作和它被拍成電影的過程。裡面有一句話,非常有意思。她說她寫故事之前做了一個調查:“我和一位羊倌談話,以便確認我所描寫的20世紀60年代早期,可以有一對白人牧童看護牧群,這一點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你會產生一個奇怪的問題,她為什麼要考證得如此確鑿,她又不是要做真實的記錄,又不是寫歷史,她完全不必要有這麼一個事實支援,她為什麼那麼去強調60年代確實可能有這樣一對白人放羊。很顯然,她看重這一點。她這句話對我觸動很大,看起來大家都在找自己創作的合理性。

我們想象我們的故事,我們去虛構,絕不是憑空而起的,我們必須找到虛構的秩序,虛構的邏輯。

這個邏輯一定是可能實現的,當然我們最後要達到的是一個不可能的東西。我們非常尊重自然,這是虛構者對於自然的尊重,為什麼尊重自然?因為自然是一個最大的虛構者。我覺得它在創造莊稼的時候是一個虛構,在創造歷史的時候又是一個虛構。它的虛構一定是有定律,但這個定律我們真是摸不到它,我們只有慢慢地揣摩。

我的

第三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虛構?”

我想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我覺得,

非虛構是告訴我們生活是怎麼樣的,而虛構是告訴我們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現在已經沒有人去關心了。

去年年底,有一些德國的青年作家,所謂青年作家也都是四十歲上下的,他們都是來自原先的東德地區,經歷了東西德合併的歷史轉折,他們來上海開一個推動新書的研討會。他們是一個喜歡思想的民族,很有面對現實的勇氣,在東西德合併的處境裡,自然會受到衝擊,於是有一些新概念產生出來,其中有一個概念叫做“後意識形態”。我們就問,“後意識形態”內容是什麼?他們回答我們,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企圖告訴別人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而是要告訴別人生活是怎麼樣的。我們的下一個問題是,看起來東西德合併以後,思想衝擊主要是針對東德,而不是針對西德麼?他們就非常急切地,紛紛要來回答我們這個問題,總體的意思是當東德不存在之後,西德也不復存在。這顯然是一個抽象的說法,但也說明一個事實,就是創造的目的,似乎在全球範圍內,回到“生活是怎麼樣的”。可能跟我個人的觀念有關,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蠻古典的。我覺得藝術還是應該回答“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現實處處在告訴人們“生活是怎麼樣的”,那麼藝術還能做什麼呢?

我覺得現代人似乎對“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缺乏興趣),而(想知道)“生活是怎麼樣的”,要知道“生活是怎麼樣的”熱情,卻是有很大力量的推動。其中紀錄片是一個很大的推動。將生活如此肖真地寫實下來,就像我前面所說的,對事實無條件地信任。它已經發生了,它就是合理的,我們完全可以抱馴從的態度。而事實上“生活是怎麼樣的”,也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在上海最早的紀錄片中,有一部很著名的叫《毛毛告狀》(“1993年的初春2月,上海電視臺8頻道,作為當年上海最重要的電視媒體,在它的黃金時段開始了一個叫做《紀錄片編輯室》的欄目,它也是我稱之為‘當代中國新紀錄運動’在體制內確立的重要標誌,這個時間點的確立並非偶然。這個運動以關注小人物和邊緣人群為自己的主要特徵。《紀錄片編輯室》是全國開闢的第一家以紀錄片為名的電視欄目,也是當代中國新紀錄運動在體制內的重要代表。它在90年代以來創作了一批以變動時代中的城市底層人物為題材的作品,曾創下過36%的高收視率,壓倒電視劇,一時間街談巷議,並因此成為上海電視臺的名牌欄目。它有過這樣的廣告語:‘聚焦時代大變革,記錄人生小故事。’在上海市民中,它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見呂新雨:《孽債、大眾傳媒與外來妹的上海故事:紀錄片〈毛毛告狀〉》。),它說的是上海發生的一個故事。這類故事人們從報紙上看到很多,傳言中也聽到很多,唯有這一個是用影像的方式。它講湖南農村的一個小姑娘,到上海謀生計,和一個社會底層的、腿有殘疾的、無業的、單身的上海青年同居了,又因為種種瑣事兩人關係發生變故,就崩了。女孩子回到鄉下以後,卻生下了他們的孩子,這個孩子叫毛毛。她抱著毛毛又一次跑到上海,就要找這個青年,要他認孩子。青年很憤怒,認為女孩是栽他,因為他不相信自己有生育能力,他也不相信女孩的忠貞,他是一個自卑的人,他咬定女孩是瞎說。這種故事是常見的城市故事,是家長裡短的閒篇,可是人們第一次在螢幕上看到當事人的形象。這個女孩子很倔強,長得很瘦小,大熱天抱著她的小女兒,胖胖的嬰兒在烈日底下奔波。這個青年呢,腿有殘疾,長得樣子呢也還端正,理直氣壯地爭吵,耍賴,說一些非常絕情的話。一切都變得那麼生動和具體。這個女孩子很厲害,把他告上法庭,女孩子在法庭上的表現很有性格,全然不是傳統表現中的溫順隱忍的鄉村女性。她一點不退讓,說這個孩子就是你的,然後做親子鑑定。當親子鑑定的結果出來以後,孩子果然是男方的,於是判決男方承擔撫養費,接著出現了一個場面。青年一直沉默著,女孩抱著孩子一直哭,非常委屈。這時候製作片子的導演,一箇中年婦女,來到男青年跟前跟他說了一句話,她沒有說,你服不服?或者你還有什麼可說的!而是說,做爸爸了,高興麼?非常體貼的一句話。真是人情百態,全在眼前。這部電視片故事分上下集在兩個晚上播放,可說萬人空巷。

王安憶:虛構與非虛構

紀錄片《毛毛告狀》(1993)

就這樣,大家看到了生活當中如此真實的一個場面,出奇制勝之處在於這是真實發生,就在我們身邊,是你我他中間的一對男女,它徹底地寫實,比現實主義創作更加現實主義,它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征服了。所以說,

“生活是怎麼樣的”確實也是一個好問題,儘管是現實的存在,但其中卻有很多隱秘是人們並不瞭解的,我們很有必要去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而事情的發生有時候超乎了我們的想象力。

去年對這部電視片做了一個經典回放,一個後續的報道,也是非常轟動,因為大家都很關注這對人的命運,十年,還是十五年過去了,他們生活得如何?當年,在人們的撮合與社會的幫助下,他們結成百年好合,安居樂業,就像民間故事裡說的,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此時此刻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情景,怎麼說呢?不是說好,也不是說不好,而是多少出人意外。這個女孩子已經是一口的上海話,並且在家庭裡佔據壓倒優勢。青年人屆中年,除了腿疾,又添了許多新病,顯得很屈抑。這確實突破了我們的很多概念,這也是非虛構的價值所在,生活總是不斷產生新課題,需要我們不斷地去認識的。可它終究只是生活的一個複製,不能提供一個更高階的、更加振作的生活情景。

我還是想正面地描繪一下如何是“生活應該怎麼樣的”,換一種說法就是,我們做虛構的人所以要去做的目的是什麼?還是舉《斷背山》的例子。我看了《斷背山》電影以後,覺得蠻失望的,因為我是先看的小說。看了小說以後,覺得這個小說真的寫得非常非常的好。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這樣不真實的小說,這些年來,我所看到的小說都太真實。它是很不真實的,我為什麼說它不真實?它是寫兩個男子之間的情感,但是它一點都不想回答一個問題,同性戀是什麼?小說一點兒都沒有這個企圖去回答這個現實的問題。你看她怎麼描寫這兩個男子之間的情感,他們的情感發生在一個天氣非常惡劣、地理環境也非常惡劣、粗劣蠻荒的背景之下,他們兩人在一起相處的時候,總是讓我們注意到那些非常笨重的皮靴,又厚又硬的牛仔布的褲子,布料,皮帶上的銅釦,暗夜裡馬口鐵的閃光,特別重,特別重。然後他們倆分別好多年以後重逢,他們擁抱親吻,那麼多的唾液,身體或者衣服摩擦的粗重的聲音,他們兩人在小屋子裡做愛,房間裡發出馬糞的氣味,精液的氣味,菸草和烈酒的氣味,都是很有重力感的東西。它也寫到了其中一個牛仔和妻子的做愛,用了這樣的詞彙,稀軟的意思,肌膚像水一樣稀軟。實際上小說一點都不想告訴人們同性愛是怎麼回事,它只是想告訴人們一個,很重的、含量很大很大的情感,這種超體量的感情必須由兩個物質感特別強的生物來承當。這就是“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

而電影太甜美了。兩個演員那麼俊俏,是典型的酒吧裡的Gay,電影中斷背山的風景是如此的明媚,兩個人在山上奔跑則很輕盈,它又把它拉回到一個同性戀的話題上,而小說給你的不是一個同性戀的話題,根本和性別沒有關係。它要創造一種特別有積量的愛情。這個有積量的愛情就需要兩個人都是重量級的,從身體到情感,都要很強勁,然後是不可解決的壓力,全社會都對你們說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不是今天,必須在60年代,同性戀會被人,甚至自己的親人,活活打死。所以我覺得小說是在創造一種含量特別重的愛情。這個愛情讓我再推回去看的話,它還出現在一部作品裡,就是《呼嘯山莊》。《呼嘯山莊》裡的那一對男女之間發生的並不是愛情,自然的力量是那麼強,它必須選擇最強悍的生命來擔任它的對抗。這就是對愛情的最高想象,愛情應該是怎麼樣的一個想象。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要去虛構,就是“生活應該是怎麼樣的”。

本次座談於 2007 年 4 月 13 日下午在紐約大學東亞系進行。整理者:劉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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