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心公園城牆上的植物課

三月,天心公園城牆上的植物課

長沙城牆上的植物,苧麻、野菊、構樹等,不請自來。組圖/朱輝峰

三月,天心公園城牆上的植物課

天心公園月城裡的一棵廣玉蘭,高大粗壯。樹幹上依附著青苔。

三月,天心公園城牆上的植物課

天心閣城牆牆體多處長有小型植物,這些小植物紮根在牆體磚縫之間,春新冬萎。

此刻春分已過,乍暖還寒,東經112°58′、北緯28°11′的天心公園,30300平方米土地上的雨水、風、天光和鳥鳴,不僅屬於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數百萬長沙人,更屬於那段251米、顏色灰黑的城牆以及牆上和牆外生長著的,與牆一樣不善言辭的植物們。

在長沙,那是段孤獨的城牆,深陷高樓大廈的中央。

那些植物,也是。

城牆磚縫裡的小生命讓人又愛又恨

3月23日上午10時20左右,一隻灰白色的鼠婦從天心公園城牆北段西邊一城垛上的磚縫裡探出了它長長的觸角。鼠婦是甲殼動物中適應陸地生活的類群之一,通常生活於潮溼、腐殖質豐富的地方。連續多天的雨讓城牆的顏色顯得深沉,即使城牆的材質和結構決定了難有雨水殘留,即使城牆表面乾淨,但一排黃鵪菜已經“曝光”了鼠婦藏身的磚縫是有著些秘密的,從毛茸茸的黃鵪菜葉間看過去,城磚的縫隙有快腐爛的、不知哪年正好落盡磚縫的樹葉,這些葉子的底下有一層不到一釐米厚的淺淺的腐殖土,就是這一線淺淺的腐殖土,鼠婦有了它的安身之地。七八棵毛茸茸的黃鵪菜也長了出來,葉子舒展開,細細的花莖也頂著細小的花苞挺了出來。

黃鵪菜是一種菊科的野菜,長相頗似蒲公英,可食用。它的花朵和蒲公英也極像,果實也像蒲公英的果實那樣覆有一層白色柔軟的絨毛,如有風起,它們就像是悠閒起舞的降落傘。

黃鵪菜是用種子繁殖的,天心公園負責園藝的伍師傅,從上世紀90年代起每天在天心公園巡邏,“處理”城牆上不聽招呼就落腳的植物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但他無法說清這些不速之客是何時空降到城牆縫隙的。等他發現時,黃鵪菜已經藏過了一個冬天,有綠色的幼苗從牆縫裡探出頭了。

伍師傅對這些不速之客又愛又恨,愛的是它們的葉和花展示出來的賞心悅目,恨的是它們可能對城牆造成的傷害。這是個讓伍師傅兩難的題,曾經,他只要看到有不速之客已經安營紮寨,就毫不留情地拔掉。後來,工作有好幾年了,他摸清了這些不速之客的底細,會根據它們立身處的位置以及它們本身的強弱去決定什麼時候剷除,或者,一直把它們當風景留著。

相較於黃鵪菜,同是菊科植物的野菊是更讓伍師傅頭痛的,城牆北端西邊的外牆上,是野菊花最愛蔓延的地方。多年生的它們似乎有恃無恐地附身在離城垛和城牆腳都有兩三米距離的地方,從它們幾乎是貼牆長出的嫩莖看,它們在去年的某個時候已經被“處理”過一次了,但,春風一吹,春雨一淋,春陽一照,它們又欣喜地瘋長了出來。

為追逐陽光,月城裡的廣玉蘭身形走了樣

廣玉蘭灰褐色的樹幹和枝丫在飽沁了雨水之後,顏色變深;它葉子上的光,內斂而和潤。

這是月城裡,從最低處往上長了數十年的廣玉蘭。

月城其實是甕城。甕城是半圓形或方形的護門小城,屬於城牆的一部分,一般為方形或半月形。長沙天心閣城牆下的甕城,則呈新月狀。所以,又稱月城。

伍師傅的前任、1968年出生的谷振國,他和他的父親谷遠代是天心公園的園藝師。從小就經常隨父親進園的谷振國好像記得從他幼年時起,月城裡的那幾棵廣玉蘭就已經有了,只是,沒現在這麼大,更沒現在這麼高。

因為沒有文字記錄,現在天心公園已經無人知道或記得那幾棵廣玉蘭到底是何時落戶月城的。

天心公園南北月城裡的4棵廣玉蘭可能是長沙最高的幾棵廣玉蘭之一。

僅存的這段城牆,牆高13。4米,牆上的天心閣高17。5米,天心閣的兩個附閣,正好背臨著南、北月城的南屏和北拱高10米。從月城底部往上生長的那幾棵廣玉蘭的冠梢已經觸及附閣的半腰,並還有上長之勢。

別處的廣玉蘭大多筆直,但,南北月城裡的那幾棵廣玉蘭,身形都有些歪扭,以至於天心公園的歷代園藝師都有些嫌它們的身材不夠好。

月城四周都是高高的城牆,如果不是栽下時樹形就不夠好,那後來讓它長得不夠好的,是因為它對陽光的追逐——太陽越過東邊的城牆,最先照著的,是廣玉蘭西側的枝葉,當太陽略微西斜,陽光又將從東側的枝葉開始撤離,時而東,時而西,難免它的身形不走樣。

月城裡的廣玉蘭,它們的成長歲月並不輕鬆,它們的下半截,太陽很難照到的地方,一層又一層的苔蘚趁機一寸寸佔領,這些野生的小傢伙你擠著我、我擠著你,就像是給廣玉蘭圍了件綠裙。

苔蘚並不是唯一寄生在廣玉蘭身上的,我看到,南邊月城裡最南的那棵廣玉蘭,離地約兩米的高處,還寄生著幾蔸葉面像是波浪形短劍的石韋。石韋喜歡陰涼,這很難曬到陽光的地方正好。

這種傳說可以治療刀傷的野草,它是怎樣竄入人跡罕至的月城的呢?

天心公園的植物中,不請自來的野種接近一半

3月23日,上午11時左右,我從北月城的底部回到城牆上,才向同行的伍師傅感慨月城裡的廣玉蘭為追逐陽光而付出的努力,就聽到了一個對廣玉蘭來說很不好的訊息:有市民反映廣玉蘭遮住了天心閣的兩個副閣,影響景觀,廣玉蘭可能要砍掉。

伍師傅和他的同事捨不得砍掉對城牆並無威脅的廣玉蘭,即使最終在2021年冬天為保護城牆安全而砍掉的那24棵女貞樹,伍師傅和同事也捨不得。

早在10年前的2012年4月,天心公園在他們的會議室召開了一次“天心閣城牆保護專家諮詢會”,會上,湖南大學建築學院的柳肅教授提出了意見:“城牆上的兩排樹一定移走,城牆上是沒有樹的。”柳肅除了擔心樹本身對城牆有破壞作用外,還認為“沒有樹蔭則可以減少人流”,從而更有助於城牆的保護。

湖湘文史專家、長沙市政協退休幹部梁小進彼時也建議移出城牆上的樹,“古城牆自古沒有樹,如故宮、長城……城牆上長樹不好看”。

長沙市園林局曾擔任多年總工程師的繆賜立為那些樹辯解:“古樹與古牆相互映襯更好,建議暫時不挖樹,以後再修枝。”

錢偉明覺得,各有各的理,但他認為即使站在保護歷史的角度看,也應該不移走那些樹,“那些樹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那些樹,主要指的是北段從入閣售票處到天心閣主閣廣場的兩排女貞及北段靠東、入閣檢票處外的那棵高大的楓楊。

1930年代,曾發行過天心閣的明信片,明信片上,除了天心閣,城牆上別無他物高出垛口。別的如南京和西安的城牆,或者本省茶陵殘存的城牆,城牆頂上都沒有種樹。

天心公園的檔案裡,也沒城牆上栽樹的記載。

最初的栽樹應該是抗戰勝利後,民國政府在天心公園立起了諸如崇烈塔等紀念抗戰將士的建築,“應該是考慮到當時城牆兩邊的樹都還沒長起來,城牆上光禿禿,很曬,就在兩邊種了樹。”錢偉明推測,後來,1983年重新修復天心閣和城牆,城牆內外及城牆上才有了更多的樹。

現在,天心公園統計到的173種植物中,鄉土植物有146種,其中,不請自來的“野種”接近一半。

馬蹄金和蛇草莓,它們的名字都是“野草”

“有些老嗲嗲從不下月城。”天心公園的錢偉明副主任說,“他們講打仗的時候,月城裡死過很多人,陰森。”

錢偉明不覺得那是“陰森”,他覺得是“清幽”。他尤其喜歡雨後,“特別清幽”,他說。

相對於有更多陽光可以照進的南月城,北月城更顯得“陰森”。南北月城裡都栽種了廣玉蘭和蚊母、鳳尾竹,北月城的,都顯得溼重些。

蚊母是一種幾乎每片葉子上都會隆起一兩個甚至三四個包包的小喬木。曾有人認為蚊母葉片上那些包,是蚊子產卵在葉片上後拱起的,所以將蚊母樹取名為蚊母,實際上,蚊母樹葉面上的包是遭受昆蟲等生物取食或產卵刺激後,細胞加速分裂和異常分化而長成的畸形瘤狀物或突起。

北月城,從城牆頂上下去的臺階上,縫隙里長著些蒲公英和車前草以及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野草。

相對來說,認識植物較多的伍師傅也認不全所有野草。

“我們搞園林的,對人工培育、栽種的植物都能喊出名字,對這些野草,不分類別,它們的名字都是野草。”他們解釋。

但,蒲公英和車前草,他們是認得的。

車前草和蒲公英還零星地散落在月城的底部,月城底部最多的,是馬蹄金和蛇莓草。馬蹄金圍繞著南月城兩棵廣玉蘭的樹蔸鋪展,而蛇莓草則多零星地散落在北月城裸露的廣玉蘭根的周邊。

馬蹄金又叫小銅錢草,既喜光又耐陰;蛇莓草是薔薇科,個矮,常綠,4到7月份開白色的小花,結紅色的小果。它們因為“匍匐生長、地面覆蓋性好、耐踐踏”而被園藝師看好,但伍師傅和谷振國都明確表明天心公園從未種過蛇莓和馬蹄金,園藝師經常會較大面積地種植它們,因為有它們的地方少有雜草,栽培中可免去修剪,綠化效果很好。很明顯,月城人跡罕至,沒有栽種馬蹄金和蛇莓的必要。它們不約而同地紮根,更多是天意。

城牆上的野生草木是自然對城市的反攻

城牆上,原先女貞通道上的女貞,出於保護城牆的考慮,最終還是在2021年冬砍掉了。城牆北端起處、2018年掛牌古樹名木(後備)保護牌的楓楊仍保留。

楓楊是速生樹種,樹冠寬廣,枝葉茂密,是常見的庭蔭樹。當初的栽種者肯定考慮到了它的遮陰功能,才在城牆北段東西兩端都栽種了,讓人一上城牆就能享用它帶來的陰涼。

現在,它們是高近20米、樹冠散開有百餘平米的大樹了。樹的底部有很深的縱裂,一些不知名的菌類和野草趁機在它的裂縫裡長了出來。

3月的楓楊,它的芽還只是在枝頭緊攢著。要到4月中旬,那些芽才會把攢緊的葉芽鬆開,才會在寬廣的樹冠上渲染開它們的嫩嫩的黃綠。

楓楊的種子長著薄薄的翅膀,形似元寶,它們從高處落下,會像螺旋槳一樣旋轉而下,非常好看。

每年,都有多個長著翅膀的小元寶落在城牆縫裡,然後在次年或晚幾年的某個春日,元寶被嫩芽頂開,蹭蹭蹭,長出米粉粗細的楓楊苗來。

在天心閣城牆上,屬於肯定要拔掉或剷掉的,除了楓楊的幼苗外,還有構樹及苧麻。

構樹是一種“適應性特強,抗逆性強”的樹種。翻修前的白果園的程潛公館及其他老公館的牆上、牆頭都有野生的構樹生長。這些構樹,年年鏟,年年長。

3月23日,月城西北牆上,又有構樹從牆縫裡楞楞地長了出來。

在天心公園的城牆上,很頑強地與錢偉明、伍師傅他們作斗的,還有苧麻。

苧麻是半灌木,高可達2米。因為它的地下莖和根系形成的強大的根蔸會對城牆造成破壞,這是城牆上少數必須剷除的幾種野生植物之一。

伍師傅他們首先是拿了長棍子綁了鏟子,從垛口往下一一將它們齊牆面剷斷。但是,第二年,甚至不用多久,它們又從原處長了出來。

伍師傅他們聽說煤油澆在它們根上,會爛根,從而死去。他們便買了煤油,剷斷苧麻的莖後,再想辦法給它們澆上煤油。但,這一招似乎對它們不管用。第二年二三月,它們又發了出來。

最早的苧麻種植史可以追溯到4700年前。現在所謂的野生苧麻,很可能是多年前荒廢、拋棄的種植苧麻的後裔。現在城裡能夠找到野生苧麻的地方已經不多了。據我所知,嶽麓山有一些,樹木嶺有一些,書院南路還未開發成陵園的小山上有一些。

陷在城中央的城牆上的苧麻,它來自哪裡?如果說城市是人類對自然的入侵,那野生草木是自然對城市的反攻。這是一種固執的反攻,不見刀光劍影,也沒有鼓角爭鳴,悄無聲息,防不勝防,人們發現它們的安營紮寨時,最先的反應往往不是驚慌,而是是驚喜——城市的擴張,拉遠了我們和大自然的距離,這些不甘放棄的野生勢力用它們頑強且美好的生命折射出自然的奇蹟。

3月,花開陌上,但從城中心路過,天心公園城牆上下的這些野生植物,也值得我們緩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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