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恆如初 紫色水晶球
一.
自打成為階下之囚，李煜就深深的體會到了痛悔的滋味。
他始終接受不了眼前的現實，便只能沉溺在美酒中麻醉自己。
只有在酒裡、在夢裡，他才有機會再回到過去、再回到江南。
只是，美夢過後更添悵惘，於是便只好日日縱酒，通宵達旦流連醉鄉。
這段煉獄般的痛苦悽惶，便被天才這樣訴諸於筆端：
《烏夜啼》
昨夜風兼雨
簾幃颯颯秋聲
燭殘漏斷頻欹枕
世事漫隨流水
算來一夢浮生
醉鄉路穩宜頻到
此外不堪行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獨自暮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由於李煜一天到晚杯不離手，左右負責監視的人擔心李煜醉死，曾將此事秘報太祖趙匡胤。
宅心仁厚的太祖雖瞧不上李煜的治國能力，對李煜的才華還是相當欣賞的。
為李煜的健康起見，太祖一度下令不許供應李煜美酒；而此時，美酒已成了李煜的救命稻草，沒了它，分分鐘都熬不下去。
於是李煜就向太祖上奏道：“沒有酒，我這日子怎麼打發呀！”
設身處地的這麼一想，宋太祖便理解了李煜的苦楚，於是又恢復了對李煜的供酒。
可是，痛苦哪有止境，人在走黴運的時候，你不知道下一步還會發生什麼；如果說失了家國的日子難熬，那麼再加上奪妻之辱又如何？
以太祖恢宏的氣度，他對多數降王都是優禮有加的。除了各人對人生際遇的感懷不同，太祖對他們並沒有施加額外的迫害和壓力。
而宋太宗趙光義則不同，可能因為自己心中藏有太多陰謀，所以他對別人頗多猜忌和戒備。
人總是以自己的觀念和標準對揣測他人，所以，對他人的態度也往往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映。
趙光義本人為了皇位可以六親不認，可以無惡不作，所以他理所當然的認為別人一樣不可信任。
因此他對哥哥趙匡胤對待降王的態度頗為不滿，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
所以太祖在世的時候，他就逮著機會先毒殺了吳越王錢樾。
而對於李煜，他同樣也是要除之而後快的。
他既看不起李煜沒有骨氣殉國，又瞧不上李煜做了降虜卻又不會屈膝逢迎，還不時寫一些思念故國的詩辭。
偏偏李煜的新作又能迅速傳播，風靡全國，萬一挑起那些江南舊臣復興國土的志向，豈不是後患無窮？
所以趙光義對李煜的監視，一刻都沒有放鬆；李煜的一舉一動，都在他視線之內；李煜的作品，剛一出爐就會馬上被呈到趙光義的面前。
李煜的命，緊緊掌握在他的手裡。
除了忌憚李煜心懷不滿外，他的存在又是趙光義對小周後覬覦的障礙。
所以，李煜必須得死。
二.
小周後是那麼的美，即使從皇后之尊變成待罪之身，那梨花帶雨、如泣如訴的嬌姿，更憑添了幾分我見尤憐的楚楚動人。
所謂人間尤物，即是如此吧。
好色如趙光義，自第一眼見到小周後，便動了據為已有的貪念。礙於當時太祖尚在，且對後主禮遇，趙光義不得不隱忍不發。
待除掉了太祖後，趙光義便無所忌憚，李煜與小周後成了砧板之肉。
小周後是有夫之婦，趙光義不能明目張膽的強搶，便利用小周後是朝廷命婦的身份宣召入宮。
到了宮裡，趙光義便露出猙獰面目，不顧小周後的哀求，強行霸佔了她。
自此之後，趙光義便不時宣小周後入宮。忍辱含垢的小周後每次出宮回來，滿腔的憤怒無從宣洩，便只能對著李煜哭罵不止，聲聞於外。
李煜羞慚無地，卻又無可奈何。
他恨自己無能，不能守住江南故土；
他恨自己無骨，沒有勇氣以身殉國；
他恨自己懦弱，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
他恨……
人性是如此不同，善與惡也是涇渭分明。有人喜歡看到別人幸福，有人獨愛享受他人痛苦，趙光義就很享受李煜的痛苦。
你不是當了俘虜就痛不欲生嗎？不妨再嚐嚐嬌妻被霸佔的滋味！
因此，每次放小周後出宮後，那些安插在李煜身邊的眼線們就不斷的把訊息彙報給趙光義。
每每聽到李煜被小周後痛罵又不敢回嘴，明明心痛到捶胸頓足卻只能默默無聲，通宵無眠只好長吁短嘆，無計消愁唯有對酒當歌時，趙光義都開心不已，他很享受暴力和強權帶去的滿足和快感。
那一日，小周後在遭受了趙光義的一番凌辱後，精神恍惚的回到居處。
當她失神幽怨的目光落到喝得醉醺醺的李煜身上時，滿腔的屈辱和憤怒爆發了。
她象瘋子一樣撲過去對著李煜又抓又打，罵他無能懦弱，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還有什麼臉活著？！
她聲嘶力竭的咆哮響徹宮門內外，她才不管！
這個自幼養在深閨的貴族女子，這個曾經母儀天下的尊貴皇后，已經被逼成了不顧尊嚴的婦人。
此刻的她，只有燃盡胸中熊熊的憤怒之火，才有可能平靜下來，才有力氣繼續苟活。
除了抱怨無能的李煜，她又能找誰宣洩呢？
而她的丈夫，曾經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聲動天下的倜儻才子，此刻形如枯槁如木頭人一般任打任罵，因為他什麼也做不了。
這沒有自由、沒有尊嚴的生活，生與死又有什麼區別呢？
又是令人窒息的一夜無眠。
三.
那天，江南老臣徐鉉到訪，舊日君臣相見，自是一番感慨唏噓。
知道趙光義的耳目甚多，所以謹慎精明的徐鉉只與李煜聊一些無關痛癢的家常閒話。
可是，聊著聊著，單純率性的李煜突然恨恨的說道：“真是後悔那時殺了潘佑和李平！”
潘佑、李平是誰？是當時強硬的對宋主戰派！
李煜是聽了徐鉉的建議才枉殺了他們，今天李煜這般說，分明對徐鉉有責怪之意，後悔降了大宋。
那徐鉉聽罷大驚失色，他心知這番話如果讓人傳到趙光義耳中，自己定難逃干係，還不如自己先去彙報，以撇清自己，免被小人暗算。
因此，徐鉉匆匆應付了李煜幾句便告辭。
見了趙光義，徐鉉便把他和李煜的對話原原本本描述了一遍。
趙光義甚為惱怒，認定李煜對他霸佔小周後懷恨在心，有招集舊部、捲土重來的反叛之意，當下便對李煜起了殺心。
不久之後的七夕，正是李煜的生日。
這本是一個喜慶的日子，以往在江南，這一天定然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而今，只有一地衰敗，滿目淒涼。
聯想自降宋以來噩夢一般的人生際遇，這位內心早已千瘡百孔的詩人拿起了筆，於是就有了這首千古絕唱：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當晚，李煜舉行了一場小型宴會，令樂工們演奏了這首新填的樂曲《虞美人》。
李煜精通音律，詞曲又高妙，樂工們都喜歡彈奏和演唱他的作品。
那晚的李煜難得的高漲，樂工們也彈唱的高昂。
這是李煜做俘虜期間最痛快的一個晚上，也是他在世間最後一個微微有一點點甜的日子。
是啊，在苦水裡泡久了，一點點的甜都顯得彌足珍貴，都會覺得格外的甜。
這歡樂放肆的喧囂傳出了很遠，激怒了新皇帝趙光義偏狹的小心靈，特別是當眼線們把這首《虞美人》送到他面前的時候。
在他的心裡，饒了這些人不死已是天大的恩惠，他們要做的只能是感恩戴德，奴顏婢膝。
這個李煜還敢牢騷滿腹、口出妄言，這簡直就是挑釁他趙光義傲慢的權力！
這次我不但讓你死，還要讓你死的痛苦、死的難看！
四.
前面講過，趙光義是下毒的高手。
毒藥分很多種，既有不露痕跡、殺人無形的慢性毒藥；也有藥性劇烈、頃刻斃命的劇毒；還有極度痛苦、遷延時久的毒藥等等。
而陰險毒辣的趙光義給李煜下的就是最殘忍的後者，名為“牽機藥”，也叫“馬錢子”。
之所以叫“牽機藥”，是因為服後中毒者的中樞神經系統被損壞，而神經是傳導全身各種感覺的系統，神經遭到破壞的痛苦是最讓人難承愛的。
喝了“牽機藥”後人會痛到全身抽搐，頭腳都縮在一起，死後的形狀就和古代繃起的織布機相似，所以被形象的取名“牽機藥”。
為了讓李煜放下戒心，工於心計的趙光義特地找來了弟弟趙廷美。
趙廷美特別欣賞李煜的才華，是李煜的忠實“粉絲”，兩人私交甚篤。如果由他帶去生日御，李煜一定不會戒備。
於是趙光義叫來了趙廷美， 趙廷美非常高興，絲毫沒有懷疑。
因為太祖在時就經常給李煜賜酒，太宗趙光義剛登上皇位不久，賞賜下屬御酒實屬正常，自己也正好想去拜訪李煜，一抒胸懷。
於是趙廷美興沖沖的帶著御酒去給李煜祝壽。好友相見，不免驚喜交加。
李煜難得的興致高昂，兩人交談甚歡。過了良久，趙廷美才戀戀不捨的告辭而去。
當夜，嗜酒成癖的李煜忍不住開啟御酒，喝了起來。
哪知喝下不久便覺腹中疼痛難忍，緊接著渾身都痛得抽成一團，象蜷縮的大蝦在地上翻滾，嚇得小周後和周圍的侍者都目瞪口呆。
折磨了很久很久，在極度的痛苦中、在小周後驚慌錯愕的淚光中，李煜艱難的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五.
他終於走完了這大起大落、悲喜交加的一生，離開了這佈滿了機關與陷阱的人世間，終年四十二歲。
死訊傳出後，心中竊喜的趙光義裝出一副震驚和痛惜的樣子，下令輟朝悼念三日，贈予李煜太師稱號，並追封吳王，將李煜葬於北邙山上。
受到了多重刺激的小周後再也支撐不住，她病倒了。
她不斷的痛悔自己對李煜的責難，讓他在生命的最後時日飽嘗壓抑和恥辱。
兩個同在砧板上的犧牲品，誰又能比誰更有力量？只不過是兩個可憐人的互相傷害而已。
而今，這世上最愛她的人去了，趙光義那頭陰險的色狼還在時刻窺伺著她。
難道還要繼續這屈辱的人生嗎？
不、不、不，她已經沒有勇氣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了。
失魂落魄的小周後就在日復一日的自責與愧疚中煎熬著，她的靈魂已隨著李煜的離去漸漸走遠。
幾個月後，小周後也鬱鬱而終，追隨李煜而去。
當年大周后十九歲時嫁給李煜，二十九歲棄世；小周後十四歲與李煜相愛，十九歲那年正式嫁給李煜，同樣在二十九歲時香消玉殞。
命運的輪迴有時何其相似！
當年娥皇和女英同時嫁給舜帝，又一同殉節而死。
這一世，新的娥皇和女英儘管相差了十五歲，卻又陰差陽錯的都在十九歲出嫁同一人，又在二十九歲那年歸西。
肉眼凡胎的我們，怎能知曉那命運背後的大手如何撥弄？我們只能在已經預設好的舞臺上不由自主的表演。
我們唯一在這既定的命運裡能選擇的是，在面對世間的名、利、情、欲的誘惑時，表現出不同操守與境界。
而正是每一生每一世不同的選擇，促成了今天每一個生命在這場歷史大戲即將落幕的時刻，最終會選擇什麼。
所有歷史的奠定不過是為了這一個結果，這是歷史最終的秘密。
浩瀚的歷史就象一道龐雜的數學題，一步一步細細的演算、開解，那個最終的結果，就是選擇，就是謎底。
每一段的人生經歷，都是一段求解，看似無序，實則有序，所以這世上沒有偶然的事情，一切都是有因有果。
你看那本屬於趙匡胤後代的江山被趙光義奪去，那就安排太祖轉世做了完顏阿骨打的弟弟完顏吳乞買，親率大軍滅了宋朝，做了金朝的第二個皇帝。
那李煜的江南既然被大宋吞併，何妨讓李煜再化身同樣一身才氣卻治國無方的宋徽宗，弄丟了宋朝的半壁江山，留下令後世扼腕的靖康之恥。
所以這天地間哪有什麼難解的秘密？無非就是加減乘除，上有蒼穹；你欠我償，毫釐不爽。
既然歷史這道數學題的每一解都有特定的含義，那麼李煜這一生究竟要完成什麼任務？他為最後的求解到底奠定了什麼？
請關注下一期的大結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