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褪色的草帽(外一篇)

文/劉向忠

當代散文|褪色的草帽(外一篇)

我的村莊坐落在一座大山山頭的平地上。站在村莊裡看,三面遠遠的環山。因地勢高低和山脈走向,散落分佈著幾十戶人家。據老人說,這裡已經生活了好幾代人了。我們的院落位於村子中央,和許許多多院落一起成為這個村莊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條不寬的夾道(巷道)從東到西約600米。村中一南一北兩條曲折的山路通向外界。村頭東面又分為三條大路,大路中又分出不同的小路,血脈一樣連續、延伸到廣闊的原野、溝道、大山和森林;西面也延伸到一個山頭上。村莊中,曾經有幾個顯眼的所在,一個是佔地近十畝的麥場,一個是牛場,另一個是驢場。還有一棵樹冠茂密、樹幹闊大的核桃樹。時光流逝,歲月變遷。這些與人畜興旺,煙火鼎盛的村莊一樣已不復存在。過去麥摞稠密,麥草堆積如山的大麥場成了幾家人的院子;曾經牛羊成群的牛場成了隊長家的財產,圈院蓋房,顯赫一時;驢騾歡叫的驢場歸支書家所有,他們大興土木,好不氣派。村莊標誌一樣生長多年的巨大的核桃樹也早被樹主砍伐殆盡,枝葉不存。幾十年過去了,我至今不知道他們透過怎樣的手段不聲不響的把集體財產據為己有。現在,這些場所大多都已閒置,棄之不用。這是我的村莊沉重的一頁。

這次寫下我的村莊,我是愧疚的,難以釋懷的。曾經炊煙裊裊、人歡馬叫、沃野厚土的村莊給我留下了太多的記憶、回味和念想:樹木花草果實的清香怡人,山坡河道森林的多彩神秘,黑土地黃土地紅土地的豐盈飽滿,莊稼泉水的茂盛生機,小麥洋芋胡麻豌豆玉米的光澤馨香;成長的足跡,生活的軌跡,生命的圖景;家禽家畜的順從聽話,傢俱農具的樸實親近,父母的叮嚀囑咐牽掛歷歷在目,村人的呼喚喊叫猶在耳邊迴響……自從父母親離開村莊在縣城生活以來,我有好幾年沒有回到我的村莊,沒有看到我的老家。母親說,我們的村莊還有近10來戶人家依然留守。他們在滄桑、蕭條、清寂的村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枝頭的喜鵲也沒有以前叫的歡實,數量眾多的麻雀日漸較少,杏樹、梨樹的花朵和果實也不再燦爛和繁密,路邊、溝道、田野裡蒿草、冰草瘋長,各種樹木、花草兀自搖曳著、孤獨著、守望著。荒草、荒蕪的氣息瀰漫在時空中,被孤獨的風吹動著,被寂寞的太陽照耀著,被孤單的月光沐浴著。

2019年年底,哥哥從親戚那裡得到確切訊息:因我家院落老房子閒置無人居住,有人看上了我家院落的位置,要私自搞養殖或種植。我們心裡知道,這裡是父親母親的勞作之地、生活之地、生存之地、生命之地;這裡是我們兄弟四人的出生之地、成長之地、生活之地、生命之地;這裡也是父親的終老之地,是他最後的願望。在哥哥多次奔走、央告和努力無果的情況下,我家歷經了幾十年風風雨雨的院落和瓦房被拆除推倒,夷為平地。父母沒有了家,我們兄弟沒有了老家。我們真正成了回不去故鄉的人,成了回不去老家的人。千變萬化,恍然如夢。我才覺得沒有老家的人就像浮萍,失去了真正的根基,失去了生命之源。無論走到哪裡都漂浮不定,心神不寧,無論走到哪裡都魂不守舍,空空如也。哪裡有老家溫暖、踏實、可靠?哪裡有老家清淨、安寧、包容?

對於我的村莊,我是負疚的。對於我的老家,我的一生將是負疚的。就在老家的院落和瓦房被推掉抹平消逝的前夕,我竟然沒有踏上故鄉的土地,沒有回去看上一眼,沒有留下一幀照片,沒有跪拜,沒有揮淚,沒有告別;我只有在心裡默默地哭泣、長嘆、惋惜……這就是打工人如我者的無奈、宿命、悲哀和不甘。

我從父母親戀戀不捨、黯然傷神地帶回縣城的物品中,輕輕拿了兩樣東西,一頂草帽,一口小鐵鍋。只有這兩樣東西和父母兄弟成為我對遙遠的老家的親近、思念和感恩。

在我的小家,這頂略顯褪色、發黃的草帽也算安了新家,我會給他安排一個應有的位置,也會長久地儲存下去。對我來說,他就是故鄉,就是老家。因為他帶著父母兄弟的氣息,帶著風雨陽光的氣息,帶著莊稼晨露的氣息,帶著花草樹木的氣息,帶著泥土果實的氣息;帶著太陽的味道,帶著月亮的清輝,帶著星星的微光,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當代散文|褪色的草帽(外一篇)

草帽,作為農業農耕生活文化中重要的一員,在鄉村廣闊的天地間發揮了無所不有的作用。在田野,在山道,在莊稼地裡,在大麥場,草帽成為親切而又溫暖的風景。它與風雨、驕陽、土地、農活、農人、果實息息相關,沐風櫛雨,相隨相伴,經年累月。

過去的歲月,村莊裡的人們是沒有雨傘雨衣雨鞋的,草帽成為人們遮雨避雨、遮陽防曬的重要用具。

家家都有大小不一,形狀相似的幾頂草帽。

每逢麥黃時節,村裡的幾位婆婆都要親自去麥地選來選去,折上些勻稱、飽滿的麥子,帶回來掐掉麥穗,再把麥稈浸在水中,反覆好幾次,等麥稈柔軟、勁道時,用自己的巧手為家中編制幾頂適用的可愛的新草帽。

我家裡常年使用的幾頂草帽都是父親去趕集時捎帶著買回來的。

只要人們外出勞動、趕集或到大山裡放牲口,總要從屋子裡拿出一頂草帽,戴在頭上。天氣轉陰落雨時,隨時隨地可以防止淋溼頭髮和肩膀。下大雨的時候,人們只好小跑到茂盛的大樹底下,或躲到崖坎底下避雨,等雨變小的時候,才落雞湯似的一腳水一角泥,一步一滑地走回家。然後小心翼翼的把草帽掛在屋外,晾乾後,再拿回屋裡。

我上中學時的那幾年秋天,雨水真是多,一下一月左右也不見天晴。人們出不了門,吃的水,洗衣服的水,牲畜喝的水便都是無根水——雨水。麥地裡的麥碼子上,麥場裡的麥草上,麥摞上的麥粒都發了芽,長出了半截綠色。大人們戴上草帽,手握一把鐵鍁,一次又一次地去麥場裡瞧瞧,去田地裡看看,還不時抬頭凝望陰雲密佈、雨水連連的天空。是啊,老天爺要下雨,人們再著急再擔心也無濟於事。

中學在大山下面的鄉上,路途較遠,平時大約需要走40分鐘才能到達。這時候,我們的上學路就更加難走了。我們戴著草帽,穿著夾夾(舊衣服縫補成的沒有袖子的厚些的衣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彎曲、陡滑的土路上,儘管都小心謹慎,但稍不留神就會滑出幾步遠,也會摔倒,我們褲子、上衣都會粘上不少泥水。我們一把雨水一把汗水一把淚水的一步步向前移動著,有時候大笑,有時候嘆氣,有時候埋怨,有時候互相拉一把……好不容易走下大山,經過長長的巷道,來到學校,我們渾身幾乎都溼透了。進教室之前,我們便把草帽摘下來,把夾夾脫下來,放到教室外的窗臺上晾著……

村莊每年的苦夏時節,太陽火球一樣炙烤著大地,田野裡的色調也明亮了許多,豐富了許多,迷人了許多,醉人了許多。一波又一波熱浪把冬小麥成熟的氣息和味道吹得天地間到處都飄溢,村莊似乎微醺了,人心也似乎微醺了。人們再也不能四平八穩、無所顧忌地幹其他事情了。人常說麥黃一晌。龍口奪糧。早上或下午,大人都要去麥地裡看看麥子的成色,並隨手掐上一個飽滿的麥穗,放在手心,雙手揉碎,輕輕吹掉麥衣,再把麥粒小心地丟進嘴裡,咀嚼、品咂麥粒的飽熟度和硬度,估摸能不能下鐮收割。這時節,人心是喜悅的、澎湃的,充滿期望的,也是不安的。

這時候,大大小小的草帽可就派上了大用場。大人、小孩都戴上一頂,拿上早已磨好的鐮刀,帶上開水、乾糧;大人還要背上一個小背篼,或提上一個攏子,急切、歡快地來到自家的麥地,把隨身攜帶的東西放在地頭陰涼處,開始揮鐮收割。

遠遠近近田野上的麥地裡,隨處可見一頂頂草帽,樸素的花朵一樣綻放,閃動,大海上的帆船一樣動盪,移動。

火熱的陽光潑灑,熱風吹拂。一塊塊發光發亮、熟透熟美的麥田,像田野裡新生的一幅幅豐盈飽滿、色彩誘人的畫卷,令人歡欣鼓舞,心醉神迷。目睹著家裡已經完全成熟的麥地,我心裡是激動的,興奮的,美好的,這是勞動苦累之前真鎮真切切的感受。

往往是一早上或一下午,父母親和我們兄弟並排半弓著腰開始割麥子,左手握住麥身,右手揮舞著鐮刀,先割上一小把,擰成“腰”(捆小麥捆用),然後動作嫻熟地割掉一捧又一捧,接著捆成一個又一個大小一致的麥捆。齊刷刷地排成一排排。熱流、麥葉、麥芒、麥稈、雜草、泥土混合的氣息侵襲著我們的手和臉,覺得癢酥酥,還有輕微的刺痛感。我們不時摘掉草帽,擦擦臉上的汗水。我看到父親的襯衣後背被汗水浸溼了一大片。割上一段時間,父親讓我們停下手中的活,坐下來喝水、吃饃、休息。這時,草帽就用做了扇涼風的工具,真是太受用了。手握帽簷,輕輕的一下一下扇著風,奢侈的風一跳一跳地吹著我們發熱、紅彤彤的臉龐,覺得好舒服,再回頭看看割過的麥地,幾排排麥捆整齊地躺在地上,麥茬齊刷刷地橫在眼前,那舒服、滿意的感覺貫通了全身,身上的疲累也似乎減少了不少……到中午或傍晚收工的時候,母親先回去做飯,我和弟弟拉麥捆,父親和哥哥要把麥捆並排碼成一個個數量相等的麥碼子,再用兩個大些的麥捆戴上“帽 ”,避免雨淋。

等所有地裡的麥子割倒之後,經風吹日曬雨淋,麥碼子也幹了不少,輕了不少。然後人背驢馱架子車拉到麥場裡,一層又一層摞成一個又一個山頭一樣的麥摞。

有時候,大人會在勞動的間隙,揪一些豆角、大豆,摘一些杏子、梨、野果,拾一些麥穗、洋芋之類的果實,放在草帽的帽碗,捧在手裡端回家,這些都是小孩喜歡享用的食物。

碾場的時候,更是離不開草帽。

碾一場麥子,需要十多個人忙碌。

選上好的天氣,摘掉草摞上的帽,撕開麥摞,解開一個個麥捆,均勻地攤上一場麥子,用騾馬驢牛或拖拉機開始碾場。碾上一段時間,要抖場,大人小孩戴上草帽,拿上木杈一起上,從中間或邊緣開始,一圈又一圈地抖動抖亂麥稈,讓麥粒沉到底層。這時,麥穗、麥衣、麥屑、塵土一起飛揚,嗆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有時會被後面的木杈挑起的雜亂的麥稈掀掉頭上的草帽,我們趕緊往前走著,拾起草帽,戴在頭上,繼續抖場。第一次抖完之後,再開始碾,這樣要持續三遍,直到所有的麥穗脫落成為麥屑,所有的麥稈變柔軟成為麥草,一層金黃可愛的麥粒鋪到最底層,才開始起場,將所有的麥草不停地抖動著,讓裡面的麥粒幾乎落盡時,再把柔軟的麥草聚攏,然後一木杈一木杈地端到一邊,摞到一起。等麥草挑盡了之後,再把麥衣混合著的麥粒推到場中間,開始揚場。父親、哥哥用木掀一下一下揚到半空中,麥衣被風吹到一邊,麥粒在另一邊落下聚攏,母親則拿著掃帚掠場,就是不停地用掃帚掠掉落在麥粒上未碾碎的麥穗麥稈等雜物。父親、哥哥戴的草帽不時被風吹掉,隨風跑到一邊。母親戴的草帽上唰唰唰地落著麥粒。當一大堆麥粒小山頭似的堆起來時,揚場的活就結束了。一大堆嶄新的麥粒在陽光下閃爍著金黃的、迷人的光澤,讓人心裡有說不出的喜悅和快意。蹲下來,抓起一把麥粒輕輕撫摩,麥粒快速地從手縫滑落,那感覺就像能把人心融化了一樣,一天所有的勞累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每次往塑膠袋子裡裝麥子時,哥哥總要用木掀在麥堆周圍畫一個圈,還要給麥堆戴上草帽……

有一個暑假的一天,我們去遠處放牲口。傍晚時分,我們趕著牲口從一個高高的山頭往下走。此時,一天的暑氣消退了。清風拂面。我驚喜地看到田野裡一片片綠小麥在山風吹拂下,波浪似的不停地湧動著,湧過來湧過去,湧過來湧過去,讓人暈眩,欣喜若狂。我們都被眼前的風景畫吸引了,愉快地大呼小叫著,奔跑著。我興奮的竟然把戴在頭上的草帽摘下來,隨手甩了出去。在風的作用下,草帽鷹一樣高高地飛起來,快速地鑽入山坡下波浪翻滾的麥田,瞬間不見了蹤影。我一下子傻了眼。當時太激動了,我並沒有看清帽子究竟鑽入到了哪塊麥田的哪個位置。山坡下的麥田太多了,而且看上去都是一個樣,我走過去走過來,跑上跑下,任憑我怎麼尋找都沒有找見我甩出去的草帽……

多年前,我在《十月》雜誌讀到福建作家黎晗的散文《夜裡戴草帽的人們》等,頗有感觸地寫下過一段話:

這樣的文章不僅能讓人耳目一新,怦然心動,也能警醒人們關注底層,關注民眾的疾苦;《夜裡戴草帽的人們》,也許我們眼中有,但心中無;也許我們心中有,但筆下無……《夜裡戴草帽的人們》,飽含深情,不無憂患地道出了底層民眾的一種生存狀態,也道出了一種生活的艱辛和不易。“這個人可能是你那四處打聽女兒音訊的可憐的母親……這個人可能是我那十三年前為我尋找出路的可憐的父親……這個人更可能是我們大家的一個面孔模糊的遠房表親……”讀著這樣的句子,我們怎能不熱淚盈眶?我們怎能視而不見?我們怎能麻木不仁?

於是, 我也深深地記住了“夜裡戴草帽的人們”。

瞬息萬變。一切都在變化中。有閃光的。有永存的。有退化的。有享樂的。有變味的。有褪色的。有黑暗的。有消失的。

是的,褪色的不僅僅是草帽。

不經意間,時光漏掉了,流走了。歲月的河流奔騰不息。時代的巨輪轟轟前行。大地上更多的村莊在老去,在荒蕪,在消失。作為人們生活中重要的用具——草帽,也是漸行漸遠,成為土地永遠的記憶……

小鐵鍋情緣

這口小鐵鍋是父母親最後一次從老家依依不捨地帶來的物件之一,爬坡翻山,長途顛簸,現在來到我的小家,成為廚具中的一員。日日與小鐵鍋廝守、會面、攪勺。撫摸著小鐵鍋,父母在老家院落、廚房、上房的生活和身影會浮現於我的腦際,縈迴繚繞,揮之不去。

作為衣食器具的鍋,是與每個人休慼相關,患難與共的兄弟姐妹。汽、米、油、鹽、醬、醋、茶固然重要,鍋、碗、瓢、盆、罐、桶、勺同樣必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巧手也難為無鍋之炊。

那時候,家家廚房都有一個泥制的形狀相異的長方體鍋臺。鍋臺一邊靠著土牆,有煙道進入煙囪,一邊置案板,案板下鍋臺邊又安裝大小不一的風匣。鍋臺上依次擺著鍋、碗、瓢、盆、罐、勺、筷。

我家的鍋臺上安放著一大一小兩個鐵鍋,鐵鍋都有木鍋蓋。小鐵鍋用來烙饃、焯菜、攤洋芋餅、搛油餅;大鍋用來燒開水,蒸饃、炒菜、煮土豆、下麵條,炒豆子,做散飯,纏攪團,煮肉。

廚房灶臺是滋生炊煙風火,食味散香,煙熏火燎,溫飽一家人的指望和保障。在我還不到三尺鍋臺高的時候,每逢做飯時間,母親從院子一角抱來柴火,取少許塞進灶膛,點火冒煙,生著火後,我坐在小凳上,一邊往灶膛裡新增柴火,一邊拉風匣幫母親燒開水、蒸饃、炒菜、做飯。有時遭遇猛風逆風,從煙囪倒灌下來襲擊,會把濃煙吹得到處都是,燻得我的眼睛直掉眼淚。跳躍的火苗舔炙著大鐵鍋的鍋底,大小柴火噼裡啪啦爆燃,鐵鍋裡的清水刺刺啦啦作響。煙囪裡的青煙在空中時而彎曲,時而直立,時而濃烈,時而淡薄,被風牽著手,飄過來飄過去,飄過去飄過來,直至散淡、縹緲、虛無。母親則忙著有條不紊地和好面,醒面,切菜,揉麵,做饅頭或花捲,擀麵。鐵鍋裡的水冒花翻滾之後,母親拿來暖水瓶灌滿,放在一邊。先把籠屜搭在鐵鍋沿上預熱,再把丸(揉)好的大小一樣的饅頭逐一放進冒著密密熱氣的籠屜,蓋好麥草鍋蓋。這時,需要大火力猛燒。要不然,饃饃就欠火了,熟了之後瓷實不萱,吃著不順口。灶膛裡放了好多硬柴,我鉚足勁雙手握緊風匣的手把,用力扇火,大火轟轟有聲,鍋蓋上的熱氣騰騰騰地簇擁著往上直冒。母親停不下手,又急急地把一疙瘩面慢慢擀開,雙手不斷翻轉著一坨面,再擀成一大片,幾乎佔滿了案板。母親不時用手背擦一下額頭冒出的細密汗珠,再把擀好的面折疊幾層後用切刀切成麵條、面片或疙瘩。約二十分鐘,饃饃蒸熟了,我放開風匣的手把,過四五分鐘後,母親微笑著小心地揭開鍋蓋,放到一邊涼著。一籠屜冒著熱氣、虛萱雪白的饅頭就出現在我的眼前,熟透的面香味撲進我的鼻腔,直至心底,我喜悅得心花怒放……雨天,幹不了地裡的活,母親會蒸一些洋芋包子、地軟包子,調理我們的胃口。

母親每天要在田地裡忙活,也要在家裡忙亂。每隔幾天,母親會抽空用小鐵鍋烙上幾抝(片)子饃饃或油錢子(千層餅),要和蒸的饅頭搭配開,不能天天吃蒸饃。小鐵鍋在牆邊,離案板有三步距離。小鐵鍋稍微輕、薄一些,熱得快。烙饃的時候用瓤柴(綿軟的柴草)。母親早就用發起的酵子和好面,並放在盆裡醒了一會兒。再準備好一大堆瓤柴。母親一邊擀著面,一邊往灶膛裡新增著瓤柴,小鐵鍋發熱之後,把擀好的一坨面放進小鐵鍋裡,不時旋轉著,翻著。此時,火侯要適中,不能大,也不能小。瓤柴燃得快,母親不停地走過來走過去,案板上忙一把,小鐵鍋裡忙一把,灶膛裡忙一把,有些手忙腳亂。看著臉盆裡一摞摞熟好的飄香的烙饃,母親忘記了勞累,還是會心地笑了。

我們從小到大,都是母親在廚房裡忙活。廚房是母親生活中的另一個舞臺,母親經年累月的在這個舞臺上盡情施展手藝,變換手法,運用手技,揮灑汗水,溫飽一家人的胃口。鍋灶、瓢盆、刀筷、碗勺,都是母親拿手的道具,幻變的本領。雖粗糧雜麵,粗鹽淡水,果單料獨,菜疏色寡,母親總能精心烹調,細細打磨。揉、團、攪、擀、切、削;烹、焯、調、拌、淹、蒸、烙、搛、攤,樣樣得心應手、味香暖心。

當代散文|褪色的草帽(外一篇)

每逢過年時,母親巧手把在熱油翻滾的小鐵鍋裡搛的油餅放了一缸,蓬鬆酥脆,黃裡透紅,色澤誘人,入味入心,清醇的胡麻油香味和熟透的面香味水乳交融,沁人心脾。吃一口像蜜一樣頃刻融化,能香到肺腑裡;每年除夕夜,母親用心在大鐵鍋裡慢燉、熬煮的肉酥軟入口,色鮮味美,異香溢滿了廚房,飄散在院子裡,瀰漫在清冽的濃濃年味的空氣中,香味撲鼻,吃一塊能香到骨子裡。我們圍著炕桌,津津有味地享用美味,品咂美味。坐在炕上的父母親微笑著,看著我們,心裡也是喜滋滋的、甜蜜蜜的。

我們兄弟從小學到中學到技校到高中到大學,先後離開老家,一一走向社會,像離家的風箏,被東西南北風吹得忽高忽低、忽遠忽近。老家的院落、房間,田地裡就只留下父母親勞作的身影、汗水和腳印。

來到我小家的這口小鐵鍋是我們兄弟都離開老家後,父親在一次趕集的時候順便賣來的。直徑一尺,深一尺。輕巧、略薄,兩邊耳朵小巧可愛。小鐵鍋發熱快,用起來方便,用後也容易清洗乾淨。為了省時、節能,父母親就很少用以前用過的兩口鐵鍋,只在上房裡的火爐上用新買來的小鐵鍋做飯、炒菜、烙饃、焯菜、熬粥、煮洋芋。小火爐爐膛裡的炭火紅彤彤地撲閃著,炙熱著小鐵鍋,父母在很短時間內就能下熟兩晚麵條,炒熟兩碗菜,或焯熟一些野菜。油冽菜味飯香彌散在房間。父母親單薄的身影在安靜的房間、院落閃動。父親外出幹活,回來後就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

多年來,我的小家裡用過各種鋁鍋、鐵鍋、電飯鍋、高壓鍋、電炒鍋。而鋁鍋、鐵鍋都不似以前的鍋有品質,有真材實料;現在也是菜豐料多,油足鹽量,米新面滿,醬色醋味一應俱全。我有時也在大小餐廳用餐,可是我總覺得都沒有以前老家用過的大小鐵鍋做出來的飯菜、饃味、肉香留給我舌苔味蕾的印象和記憶刻骨銘心。

父母親在我的生命中溫暖如初、恩賜依舊。小鐵鍋在我的生活中不離不棄、相依相守。隨著老家院落、房子的推掉抹平消逝,老家已經蕩然無存,回不去的故鄉也成為我心中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偶然讀到詩歌《超級月》:“超級月/波動所有的異鄉/不波動故鄉/我若成舟我將無處綁攬/我將成舟我竟刻痕滿身”。我的心一下子軟了,被擊中了,刺痛了,深陷詩情畫境意蘊中,不能自拔。我就是這樣的舟。月是故鄉明。月是故鄉圓。月是故鄉甜。月是故鄉醉。瑩瑩月輝清亮,波動所有的異鄉。因故鄉已不在,無法清亮、波動故鄉。清輝江水般湧動,雲淡風輕。如果我像小舟靠近故鄉,月湧江流,峰高路遠,我無處綁繩系攬。經過多年的風浸雨蝕,濤淹浪打,月明星稀,我這艘小舟已是傷痕累累,洇漬層層。仰望蒼穹,仰天長嘯,只有清風皓月,月語星言,山峰雲影,鳥鳴玉露慰藉心靈,洗濯傷口。

圖片源自網路

劉向忠,70後。文字見於《六盤山》《黃河文學》《延安文學》《佛山文藝》《鹿鳴》《文學港》《朔方》等刊物。入選2003、2006年《中國散文詩精選》《200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讀者》《散文選刊》《寧夏作家作品選》《寧夏詩歌選》《寧夏散文詩選》等選本。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學業水平真題預測試卷》,有作品被拍攝為電視散文播出。寧夏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學員。

《當代散文》

由山東省散文學會主辦,散文雙月刊,主要發表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歡迎山東籍散文作家申請加入山東省散文學會。山東省散文學會常年舉辦各種散文活動,為作家提供圖書出版服務,歡迎聯絡。投稿郵箱:sdswxh@126。com、 sdca9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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