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兒，民間有種說法，是關於牙齒的。
小孩子的牙齒。
說是天窗之外的房頂那裡，有一位專職管理小孩牙齒的精靈。
他叫什麼？
沒人說得上來，也沒有多少人在意，大家在意的，是如何能讓他把活幹得漂亮。
什麼活？
當然是讓小孩子長一口好看的牙。
要達到這個目的，並不難，只需在將脫落的牙齒扔過去之前，口中唸誦一段話即可：
難看的狗牙給你，潔白的象牙給我。
如果不放心，還可以重複唸誦，直到心安為止。
一、拋牙
我和烏金是小學同學。
而且是關係很鐵的那種。
不鐵也不行啊，烏金的數學作業能不能完成，全靠我。
每次數學老師佈置完作業，烏金會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
等我把那份作業做完。
我必須要承認烏金很有耐心，而且還很講義氣。
在我沒有做完作業之前，他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跑出去玩耍。
真要那樣，我可能心情會不好。
我心情一不好，可能就完不成作業。
我一完不成作業，他的作業，也指定沒戲。
可能你會問，這烏金腦袋有毛病吧，為什麼只認準你一個人，班上那麼多同學，愛抄誰抄誰，該玩就玩，有必要那麼死心眼嗎？
呃，這個，這個原因我也說不上來。
所以呢，如果一定要說出個原因，還是上面那句話，我們倆關係很鐵。
不然呢？
那一天放學後，我到烏金家裡做作業。
先做數學。
做完後，烏金就開始認真抄家，突然，我的牙齒痛了起來。
烏金停下手中的動作，出去把他爸爸喊了進來。
經過烏金爸爸一番檢查，確認我那顆牙齒可以“離職”了。
對此我沒多少意外，畢竟那顆牙齒前兩天就鬆動了。
並沒感覺怎麼痛，可能是烏金爸爸的技術實在太好吧，很快，拔下的牙齒就被遞到我的手中。
“用羊毛包上從天窗裡扔到房頂上吧，知道扔之前該說什麼吧？”
我當然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二、拜牙
這麼重要的事情，我當然知道。
可是天底下重要的事情那麼多，我不可能什麼都知道。
比如，烏金後來成了活佛。
啥情況啊，再怎麼說，我和烏金也是小學五年的同學，還是同桌。
而且，我還讓他抄我的數學作業。
怎麼他突然就成了活佛，我還是凡人一個，而我還啥都不知道呢？
認證他為活佛的寺院在當地還是有很多信眾的，為他舉行坐床儀式那天，來了很多人。
所有人都拿著一些貢品，都對他頂禮膜拜。
我的父親也在這很多人當中，還有我。
見到昔日的同學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兒，可是如果讓你給這位同學磕頭，那感覺就很不一樣了。
非要讓我給烏金磕頭的，不是別人，是我的父母。
我猶豫的時候，還被父母奚落，說，你以為你和活佛是小學同學就一樣了、就不用磕頭了是嗎？
我哪裡能拗得過父母，更何況後面還有那麼人排著長隊，等著給烏金磕頭呢。
沒有辦法，我只好對著烏金磕了三個頭。
他也沒有阻止我，只是笑眯眯地看著我。
說實話，我是真的很不高興。
可是我不知道的重大事情真的還有很多——
成了活佛的烏金，二十歲就死了。
我跟別人講這件事，他們就直接糾正我，說對於一位活佛，你不能說死，而要說圓寂。
圓寂？
用在烏金身上，多麼陌生？
我想悲傷，可是面對這兩個字眼，卻感覺到悲傷很遙遠。
烏金圓寂後，寺院的僧侶和周圍的信眾要為他建造一座佛塔。
佛塔裡面要裝上烏金的牙齒。
最終蒐集到的牙齒有五十八顆，寺院的僧侶用哈達仔細地包起來，拿去讓烏金的父母辨認。
但烏金的父母說他們把自己能找到的和烏金有關的東西全拿去交給寺院了，包括烏金小時候換牙扔到房頂上的乳牙。
現在混在他們兒子尊貴的牙齒隊伍裡面的，他們也分不出來哪些是別人的牙齒。
尾聲
佛塔快要建成之時，寺院主持把五十八顆牙齒和經書等物品全都裝了進去。
再後來，很多人去拜。
有一次轉佛塔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烏金家拔掉並扔到他們家房頂上的那顆牙齒。
哎呀，那顆牙齒，現在肯定就在這座莊嚴的佛塔裡面，和烏金那些尊貴的牙齒一些，享受著萬千信眾的頂禮膜拜。
萬瑪才旦《烏金的牙齒》在這裡戛然而止，讓人浮想聯翩。
這麼說，比起有福報的烏金，“我”也是一個有福報的人？
烏金不在了，烏金的父母怕是也早已忘記了這件事，我該和誰分享這份發自內心的驚歎和快樂呢？
再沒有別人了，這注定只能成為一個秘密，一個永遠也不會有另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孤獨而又倔強地埋在我的心底。
可是，世界上有那麼多事，那麼多重要的事，那麼多重要而又變成秘密的事，多一件，又有什麼呢？
烏金沒有死，只是圓寂，那麼認真說起來，我的這個秘密，到底是一直有人知道的，我如此有福報這件事，也一直是有人知道的。
其實，說真的，福報不福報，或許我不會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那個笑眯眯的烏金。
那個小時候安安靜靜地等著我做完數學作業，然後認認真真抄寫的烏金。
所以，烏金真的不是死，而是圓寂。
這樣想著，我的心裡，悲傷像一陣風，吹啊吹啊，瞬間不知道吹走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