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不是二|唯見長江天際流

去年十一月小住五山書院時,王翟就囑我作一篇短文,以李白的名句“唯見長江天際流”為題,我欣然應允,卻終於未作。現在想來,我的欣然應允,實在是因欣然而昏,以為我能,真是膽肥得可以。

想當年,二十七歲的李白,自蜀地沿江而下,至湖北安陸,系船登岸,閱山水,覽名勝,佐以詩酒,無戶籍管制,可隨口放言,竟“久隱安陸”,以至於久至十年,何以快意的人生,想不快意都不行,快意會敲窗而呼、推門而入的。

那是一個有快意也能夠擁有快意的時代。

與隱居襄陽城東南的詩林大筆孟浩然結為知交,更添幾重快意!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寫實的吟誦,有情愫,有襟懷,更有直白不掩的傾羨,也許,還有意氣相投的惺惺相惜。

還有:

《贈孟浩然》

《春日歸心寄孟浩然》

《淮南對雪贈孟浩然》

《遊溧陽北湖亭瓦屋山懷古贈孟浩然》

……

那是一個有真誠,也會真誠表達的時代。

再讀這一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別地與去鄉,時辰與風物,情境與心境,不似他的“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也不似他的“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也不似同樣寫離別的孟浩然悲悲慼慼的“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也沒有王維一樣殷殷切切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更沒有王昌齡那樣自珍自戀的“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為離情別意羈絆,幾近勾銷俗世,也勾銷了自己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非真正大時代的大詩家的眼界心界,何以能夠!

真正的大時代,自有他包容的精神,開放的襟懷,也就能夠養育並彰顯收放自如的人性和人格,真誠,真切,慷慨,豪爽,不自閉,更不自虐,也不會猥瑣,少有犯賤。

那時候,用謊言淹沒現實、以虛構書寫歷史的本領還不到位。武則天以女流之輩為帝,其跋扈並不亞於梟男,河南水災時,還有她實在有效的關懷與救助。唐玄宗,即使把他和楊玉環的情感認作後宮的糜爛,國家機器的運轉似乎並沒有傷害到百姓——哦,有“安史之亂”!即使安史之亂,自顧不暇的帝王,也無暇耍變著花樣,折騰、坑害百姓吧?他也許是一個不稱職的皇帝,卻並不變態。

李白更不會。所以,豪氣干雲,自視絕高的他,在為友人送別的詩裡,是不惜把自己寫到可有可無的。

好一句“唯有長江天際流”!

這樣的詩句,唐以後少有。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到現在的我們,實在是小而又小了。比如,唯恐被淹沒,只怕人不知。沒機會也要創造機會,在各種各樣的場合都要刷一個存在感,豈不知,可憐如此,貧乏如此,即使刷出存在感,不僅掩不住可憐,飾不過貧乏,還要顯出下賤來。這樣的我們,就不可能有李白那樣情真意切又大氣排雲的詩句。

我得老實承認,目光短淺,見識不過自己的腳面,常慼慼然不自禁的我,壓根就無力寫一篇以李白的這一句詩為題的文章,哪怕是一篇短文——如果還有什麼可聊以自慰的,也許就是,在被長久地他剝與自剝之後,還能剩下這麼一點點的自知。

此刻,李白曾“唯見”過的長江就在我的不遠處,我聽不見它的聲音,卻能感受到它的心跳。長江永在,人生苦短,卻都在有序的盈虛之間。養育並見證過如李白、孟浩然們快意的生命、偉大的友誼的長江,也見證了其後的種種,比如流變的人倫與人道,還有,正在的我們,將來的我們。

點個在看你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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