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與世界接觸,因關係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

讀書|人與世界接觸,因關係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

清·石濤《雲山圖軸》

龔定庵在北京,對戴醇士說:“西山有時渺然隔雲漢外,有時蒼然墮几榻前,不關風雨晴晦也!”西山的忽遠忽近,不是物理學上的遠近,乃是心中意境的遠近。

方士庶在《天慵庵筆記》裡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見山蒼樹秀,水活石潤,於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即或率意揮灑,亦皆鍊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中國繪畫的整個精粹在這幾句話裡。本文的千言萬語,也只是闡明此語。

惲南田《題潔庵圖》說:“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潔庵(指唐潔庵)靈想之所獨闢,總非人間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將以尻輪神馬,御泠風以遊無窮。真所謂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塵垢秕糠,綽約冰雪。時俗齷齪,又何能知潔庵遊心之所在哉!”

畫家詩人“遊心之所在”,就是他獨闢的靈境,創造的意象,作為他藝術創作的中心之中心。

什麼是意境?人與世界接觸,因關係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1)為滿足生理的物質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共存互愛的關係,而有倫理境界;(3)因人群組合互制的關係,而有政治境界;(4)因窮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學術境界;(5)因欲返本歸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於利,倫理境界主於愛,政治境界主於權,學術境界主於真,宗教境界主於神。但介乎後二者的中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物件,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藉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徵,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於美。

所以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對映,是無所謂美的。瑞士思想家阿米爾(Amiel)說:

一片自然風景是一個心靈的境界。

中國大畫家石濤也說: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

藝術家以心靈對映永珍,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但在音樂和建築,這時間中純形式與空間中純形式的藝術,卻以非模仿自然的境相來表現人心中最深的不可名的意境,而舞蹈則又為綜合時空的純形式藝術,所以能為一切藝術的根本型態,這事後面再說到。)

意境是“情”與“景”(意象)的結晶品。王安石有一首詩:

楊柳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相見江南。

前三句全是寫景,江南的豔麗的陽春,但著了末一句,全部景象遂籠罩上,啊,滲透進,一層無邊的惆悵,回憶的愁思和重逢的欣慰,情景交織,成了一首絕美的“詩”。

元人馬東籬有一首《天淨沙》小令: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也是前四句完全寫景,著了末一句寫情,全篇點化成一片哀愁寂寞,宇宙荒寒,根觸無邊的詩境。

藝術的意境,因人因地因情因景的不同,現出種種色相,如摩尼珠,幻出多樣的美。同是一個星天月夜的景,影映出幾層不同的詩境:

元人楊載《景陽宮望月》雲:

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風露浩無聲。

明畫家沈周《寫懷寄僧》雲:

明河有影微雲外,清露無聲萬木中。

清人盛青嶁詠《白蓮》雲:

半江殘月欲無影,一岸冷云何處香。

楊詩寫函蓋乾坤的封建的帝居氣概,沈詩寫迥絕世塵的幽人境界,盛詩寫風流蘊藉、流連光景的詩人胸懷。一主氣象,一主幽思(禪境),一主情致。至於唐人陸龜蒙詠白蓮的名句:“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卻係為花傳神,偏於賦體,詩境雖美,主於詠物。

在一個藝術表現裡情和景交融互滲,因而發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層比一層更晶瑩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因而湧現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意象,為人類增加了豐富的想象,替世界開闢了新境,正如惲南田所說:“皆潔庵靈想之所獨闢,總非人間所有!”這是我的所謂“意境”。“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畫家張璪這兩句訓示,是這意境創現的基本條件。

元人湯採真說:“山水之為物,稟造化之秀,陰陽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晝夜,隨形改步,有無窮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洋,如萬頃波,未易摹寫。”

藝術意境的創構,是使客觀景物作我主觀情思的象徵。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瀾變化,儀態萬千,不是一個固定的物象輪廓能夠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動的山川草木,雲煙明晦,才足以表象我們胸襟裡蓬勃無盡的靈感氣韻。惲南田題畫說:“寫此雲山綿邈,代致相思,筆端絲紛,皆清淚也。”山水成了詩人畫家抒寫情思的媒介,所以中國畫和詩,都愛以山水境界做表現和詠味的中心。和西洋自希臘以來拿人體做主要物件的藝術途徑迥然不同。董其昌說得好:“詩以山川為境,山川亦以詩為境。”藝術家稟賦的詩心,對映著天地的詩心。(《詩緯》雲:“詩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詩心的影現;畫家詩人的心靈活躍,本身就是宇宙的創化,它的卷舒取捨,好似太虛片雲,寒塘雁跡,空靈而自然!

這種微妙境界的實現,端賴藝術家平素的精神涵養,天機的培植,在活潑潑的心靈飛躍而又凝神寂照的體驗中突然地成就。元代大畫家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李日華語)宋畫家米友仁自題其《雲山得意圖》卷說:“老境於世海中,一毛髮事泊然無著染。每靜室僧趺,忘懷萬慮,與碧虛寥廓同其流。”黃子久以狄阿理索斯(Dionysius)的熱情深入宇宙的動象,米友仁卻以阿波羅(Apollo)式的寧靜涵映世界的廣大精微,代表著藝術生活上兩種最高精神形式。

在這種心境中完成的藝術境界自然能空靈動盪而又深沉幽渺。南唐董源寫江南山,“其用筆甚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視之則景物燦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沈括《夢溪筆談》)藝術家憑藉他深靜的心襟,發現宇宙間深沉的境地;他們在大自然裡“偶遇枯槎頑石,勺水疏林,都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黃子久每教人作深潭,以雜樹滃之,其造境可想。

所以藝術境界的顯現,絕不是純客觀地機械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為高”(米芾語)。尤其是山川景物,煙雲變滅,不可臨摹,須憑胸臆的創構,才能把握全景。宋畫家宋迪論作山水畫說:先當求一敗牆,張絹素訖,朝夕視之。既久,隔素見敗牆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神領意造,恍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瞭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景皆天就,不類人為,是謂活筆。他這段話很可以說明中國畫家所常說的“丘壑成於胸中,既寤發之於筆墨”,這和西洋印象派畫家莫奈(Monet)早、午、晚三時臨繪同一風景至於十餘次,刻意寫實的態度,迥不相同。

作者:宗白華

,選自宗白華《美學的散步·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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