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接地氣”的生活之作:面向苦難,生生不息…

文·謝軼群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初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這兩句詩,顯出對人類舊逝新來、世代更迭、生生不息的力量的自豪。葉淺韻的散文集《生生之門》,總體也顯出這樣的意旨:由一個村落凝縮的一個族群,面對無邊的貧苦、辛勞、災難,總以一種堅忍、強悍、樂觀的精神,並貫穿一些淡然、麻木乃至愚昧,最終把一個個辛酸的歲月留在了汗浸淚染的足跡之後。厚土長天,夏陽冬雪,“許多故事從遙遠的年代走來,恍若隔世。清苦,憂傷,歡樂,全都成了與生活抗爭的樂趣”。

方寸鄉村的生生不息

本書以抒寫女性生育的《生生之門》開卷,另五篇為《生生之木》《生生之火》《生生之土》《生生之金》和《生生之水》。《左傳》雲:“天生五材,民並用之。”取用這五材的“民”則是葉淺韻家鄉四平村的生民。作品以金木水火土這宇宙本原五大元素為聚焦點,據此歸集和揮散四平村的鄉土生活,在作家主體精神強勁的濾照、塗抹、生髮下,點面交織地展開底層民眾生存環境、狀態和心理氣質的長卷。

真正“接地氣”的生活之作:面向苦難,生生不息…

在《生生之門》中,作者把人群的繁衍首先看成女性的苦難。除了生理上的巨大痛楚,更有生育觀念的世代折磨。五伯母連生八個女兒,被鄰里就此惡毒咒罵時只能蹲地傷心嚎啕;再生產時仍是女兒,丈夫立即憤怒叫喊“快拿糞箕來端了丟出去!”到發現這回是個龍鳳胎,後面還有個男嬰時瞬間變得狂喜溫存。這些無情粗鄙的言行又是窮困生活和沉重耕作需求勞力等的必然。“苦蕎粑粑才動邊!”出生只是人生各種苦難的起點。

作品按照歷史線索組構女性生育圖景:傳統社會時期,計劃生育時期,放開二胎時期和允許三胎時期;有男人眼裡的生育,村婦眼裡的生育,市民眼裡的生育,知識女性眼裡的生育,還有國家角度的生育。全文飽含豐富的生活事件和細節,一路由陰晦沉重而逐漸泛起亮色。文學作品中很少見這樣對生育現象的全面觀照和滄桑敘寫。

應該重視葉淺韻未被“專業系統知識”規訓的身份。她在那個中專生百裡挑一的時代考上財校,畢業即結束了受學校教育的生涯。因此《生生之土》寫土地這種常見題材,尤能顯出“教化”外的心靈吸納生活的廣度、精度和情感浸潤的深度,其“原生”的舒展粗礪、大開大闔、侵膚入骨會被有心讀者珍視。

四平村關於土地的方方面面的人事,包括土地對人的滋養與束縛,農耕階段村民的土地信仰,商品時代先行者的土地經營,大建設中土地功能、價值的嬗變及其對鄉村人際關係的衝擊,新一輩由面朝黃土而面向大海,城市生活中又對鄉土複雜回望、深情挽留……長文心沉山川,視通風雨,情味千迴百轉。

“我以為日子應該這樣灑脫,天大地大,哪裡都是歸憩之地。有耕有讀,日出日落,無論臥躺在哪裡,都與陽光、雨露、空氣和水,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吃土而生,入土而亡,萬物生長、蓬勃。天養精氣,土養肉身,代代相生,不息於一粥一飯。”相比之下,作為“形散神不散”典範的秦牧名作《土地》,其過強的“書齋氣”和“宣教氣”是不是壓過了作者切身牽連不多、沉浸不足的“地氣”?

如同福克納反覆描寫“一塊郵票大的故土”而成“體系”,葉淺韻對方寸四平村的豐實講述也自成浩瀚世界。除了層層疊疊的故鄉生長閱歷,這是作者處於城市化程序轉折點上、對山村與城市都高度熟稔的結果。城市生活與鄉村記憶、鄉土心態的對照和相互觸發在當下最是時機。

書中的其他篇目,也都是時代衝撞中的大片才情浪花。餘華在《活著》自序中說:“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述現實,可他們筆下的現實說穿了只是一個環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現實,他們看不到人是怎樣走過來的,也看不到怎樣走去。”而葉淺韻深翻過往又面向未來,寫出了生生不息的迴腸蕩氣。

強烈感性中的形而上氛圍

曾有文學博士如此論斷:“葉淺韻從來不是一個形而上的思考者,她是一個形而下的感受者。”也許文中那些繪聲繪色的場景、敏銳鮮活的感覺、真切濃烈的情感給人過於深刻的印象,而會對作者“接地氣”還試圖“接天氣”的一面有所忽略。

實際上,《生生之門》一書中的形而上氛圍絕不稀薄。在自然、人生和時代中,沉潛就有體悟,深入就會洞透,出自強烈感性的發見自有某種奧義相隨。

《生生之木》中樹木植物自在自為,無所不在地廕庇人生、啟情迪智,還不乏神秘主義,無論在鄉在城,它們都深沉綿長地慰藉人的靈魂,這標舉了沉靜安然的價值向度。《生生之金》裡具有宿命感的金錢既是物質,又是對抗貧乏、創造財富的強韌精神,金錢誘發人性的卑劣,也熔鑄人的尊嚴,物質滿足和精神完善可能對立也可能統一。而《生生之木》和《生生之火》的結尾,進一步探入了人生與世界執行輪迴的層面。

“爺爺、奶奶、父親、外公、外婆,還有更多的長輩,他們一個個離我而去,活著的時候,他們用木頭歸順生活,死去的時候他們的身體被木頭歸順。”“人類的文明是從一團火裡走來,開啟他們生機勃勃的日子,最後的歸宿都要以一場火結束。”兩文都以喪葬收束,無論棺葬與火葬,似乎都讓人回到了生命的源頭,構成了一個輪迴。

身在緩慢歷史之中的生民,一生的輪迴跟一天的晨昏往還、一年的四季迴圈形成了對應,這裡已觸及到天地、人世的執行之道;一場場週而復始又多少含蘊了螺旋式發展進步的可能,且與《生生之金》中“在沒有物質的時候,要花費大半的精力去尋找它,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物質豐沛了,又要花費大半的精力去尋找精神,皮之尚存,毛已衰退”的迴圈又存在某種聯絡。葉淺韻對探究生存現象背後的抽象理式一直是有自覺意識的。

附著於感性的知性因素也有穿透力的不足。《生生之門》中就計劃生育政策寫道:“一項新政的施行,總是伴隨著各種聲音,有人成為受益者歡天喜地,也會有人成為受害者呼天搶地。”“……眾口難調的人間呀,有哪一雙手能撫平所有溝壑,有哪一碗水能端平人心公道呢。”

流於情事表層的感嘆顯出了其個人權利、公權邊界等現代意識的短板。倒是《生生之土》的結尾:“天就要亮了。我和母親決定在冬天來臨之前,種一些蘿蔔。一些餵豬,一些喂人”,這種富於象徵意味的語句利落深長,自帶餘思。

“生活大散文”為散文家正名

12萬字的《生生之門》只收入了六篇散文,每篇的體量相對於傳統散文堪稱龐大。長篇的“大散文”我們又不陌生,“文化大散文”“歷史大散文”曾經流行一時,它們的作者多是專業研究者,作品以知識、學術材料和專業思考為主體,因此又有“學者散文”之名。這類作品當然豐富了散文的形態,滿足了人們認知與審美的雙重需求,也留下了一些膾炙人口的佳作;但從“文學創作”的角度,這更多是學者之文而不是作家之文,在知識學問上賦予文采,重心在“學”,“藝”在其次,更多體現的是學者的智慧。

而文學是作家的智慧。作家以“藝”為先,作家不可能先接受學術訓練、成為某一領域的專家學者再來寫作;讀者要獲取專門知識,也不如直接去讀專著和論文。葉淺韻動輒一兩萬字甚至三萬字開外的散文篇章,不靠知識材料和學術思考支撐,匯聚和鋪陳的全是女性心靈對歲月風雨的感知吞吐,這種體現作家智慧的長篇散文可用“生活大散文”名之。

本書中的六篇生活大散文,入世程度深,情感強度大,思緒延展強,野潑而細膩,凝重而悠遠,虛實相間妥帖,節奏起伏得宜,又融入了小說敘事和詩歌抒情的技法,將散文文體的表現力幾乎發揮到了極致,處處是屬於散文家的創造。

在這樣的生活大散文面前,長期以來“散文寫作門檻最低”“散文是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學者的副業”等說法,特別是像“頂著‘著名散文作家’頭銜那位往往是一冒牌貨,不是作協官員就是某人的兒子,或者乾脆是文學圈裡一碎催,能寫個山水遊記或是某老腕某年某日一時的音容笑貌就覥著臉出來招搖了”(王朔語)這樣的刻薄話自當休矣。

《生生之門》凝聚的是葉淺韻半生的生命體驗,就像蓄積已久的高水位才形成磅礴奔瀉的衝擊力;而衝擊力大對生活積累的消耗也大,儘管在本書所收作品之外,她的生活大散文新作仍不斷在文學名刊發表,她的讀者還是流露出對其創作可能“難以為繼”的憂慮,尤其是她近期對短章即興寫作的投入。

這樣頻頻“開閘放水”會不會造成“低水位”而失去生活大散文的分量和力度,已有短章的彙集、加工能不能不失大散文的神采,這是對葉淺韻及同類情形作家創造力的考驗。我們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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