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斐|意義如何“激發”?——關於域外漢文學(東亞唐詩學)研究的四點斷想

中國和周邊國家很早就展開文化交流,逐漸形成所謂“漢文化圈”。周邊國家的文人士大夫,不僅用官方語言——漢語來記載歷史、釋出政令,還用漢語進行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而中國本土的文人學者,如清朝俞樾、近代夏承燾先生等,也以平等、欣賞的態度對這些周邊國家的漢文化成果予以肯定,編選過《東瀛詩選》《域外詞選》等書。最近二三十年,域外漢文學研究更是蔚然興起,發展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點。而東亞唐詩學,則是其中一顆璀璨耀目的明星,引來眾多學者關注。在此,我想結合閱讀、學習相關論著的體會,分享幾點斷想:

第一,調整研究立場、視角、理論、方法等,多方面地“激發”域外漢文學的意義。在我看來,域外漢文學研究帶給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不能僅僅是範圍的拓展,更應該是水平的提升、理路的反思和框架的重組。我們不能只是沿著自己熟悉的中華本土文學研究的慣性,來研究域外漢文學。在這種慣性下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中華本土文學的“拙劣模仿者”或“模糊的影子”。我們應該走出以往純文學的、華夏文化澤披四裔的研究格局和心態,以“互為主體”的交流、對話態度,多方面地“激發”域外漢文學的意義。

作個類比,乾隆皇帝及其御用文人一生創作的詩歌數量差不多相當於一部《全唐詩》,如果從精英、士大夫、純文學的角度審視,寫一部《清詩史》,一字不提這些詩歌,也沒關係。但如果不將文學視為“真空”中的景觀,而是意識到它有生長、發育的環境,就會不由得懷疑:乾隆皇帝持續一生、興致勃勃的詩歌創作行為,對清詩的發展真的就沒有影響嗎?對此不進行研究,真的能弄明白清代詩歌的演變歷程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而要研究,顯然不能僅僅延續思想內容、藝術特色之類的純文學研究理路,而應從政治與文學,特別是盛世禮樂文化建設與文學的互動入手,分析其對詩風發展的引導、規範效應。再如,今天很多人參與的網路詩詞創作和廣場舞等也是值得關注的現象,也應引入文化研究的理論、方法,分析其在當代人精神文化生活中的作用和意義。

回到域外漢文學研究,近年來,溝口雄三先生提出的“作為方法的中國”,葛兆光先生致力的“從周邊看中國”,張伯偉先生從事的東亞“書籍環流”,都頗具方法論上的啟示。從事研究前,我們恐怕須要問一問:作為中國人,應該如何“激發”域外漢文學的意義?這種“激發”,又能為我們更深、更真、更新地認識自身偉大文學傳統、進行當代文學創造帶來什麼?

第二,“比較”作為一種思維習慣,應滲透於所有研究及其過程的始終。要善於透過“比較”,敏感地捕捉、提煉域外漢文學與中華本土文學的“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不少朋友在史料梳理、分析上花了很大工夫,但是因為缺少“比較”這根弦,讀其論文,感覺研究物件彷彿處於“真空”之中,既看不到其與母國漢文學傳統之間的聯絡,也看不到其與中華漢文學傳統之間的異同;即使研究物件有某種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特點,也被這種面面俱到、就事論事的描述淹沒了。域外漢文學“同體異質”的特點,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可能更有價值:它不僅可以為我們的偉大文學傳統“增值”,還可以為我們今天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提供切實的啟示。

第三,域外漢文學研究的常見論題——接受、影響研究,應走出單薄、片面的言論排比。研究某詩人接受史的博士未讀過詩人的全集,甚至選本也沒讀過,而能敷衍出一篇二三十萬字的博士論文,不在少數。長期以來,我們的接受、影響研究皆以言論為中心,忽視甚至無視具體作品風貌的比勘、分析。而事實上,一個作家的言論往往針對具體情境而發,可能會有彼此牴牾、矛盾之處,而且,其理論主張和創作實踐,也不一定完全一致(職是之故,羅宗強先生才要提倡所謂“文學思想”研究)。我們應將作家們的言論主張和作品風貌結合起來,進行仔細的比勘、分析,這才是接受、影響研究的正途。

第四,唐詩學研究還應超越唐詩。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唐詩不同於宋詩、明詩、清詩等其他朝代的詩。唐詩是中國古代詩歌星空中的太陽。唐代以後,人們往往將其視為詩學典範進行編選、評論;即使那些不滿唐詩者,也常常帶著“弒父”情節或“影響”焦慮,透過對唐詩的否定性評價提出新的詩學典範。這使歷代唐詩學具有了超越唐詩的普遍意義。毫不誇張地說,中國古典詩學及詩歌闡釋學的很多重要範疇、命題乃至理論體系,都是透過圍繞唐詩的言說形成的。因此,我們對唐詩學的研究,不能局囿於唐詩的接受史、傳播史,還應由小見大,承擔起重構中國古典詩學及詩歌闡釋學的重任。東亞唐詩學的研究,還應在此基礎上,引入中日、中越……乃至東西比較的視角,挖掘帶有世界意義的論題。

最後,我想談談自己和域外漢文學(東亞唐詩學)研究的緣分。十年前,讀博士時,我對“宋人選唐詩”做過一些研究,出版了專著《南宋唐詩選本與詩學考論》。我之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地擇取“宋人選唐詩”作為博士論文題目,是因為那時正痴迷於詩詞創作,體會到詩選像字帖一樣,在古代往往是標舉詩學理想、供人揣摩的詩學教材。也正是為了解決自己創作上遇到的問題,我對域外漢文學很早就有關注,誦讀過程千帆、孫望先生的《日本漢詩選評》。葉嘉瑩先生主編的“詩詞名家講”叢書,第一輯選本編特意收錄了此書。在我看來,只有關注到域外漢詩,中華詩詞的版圖才是完整的。而且,身處“異空間”的域外文人用詩詞書寫不同於中華本土的風土人情、事件感觸的經驗,是可以為身處“異時間”的我們書寫當下生活提供啟示的。

作者:陳斐|中國藝術研究院

編輯:陳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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