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沒有良好的體能、沒有充沛精力,免談事業

南懷瑾先生:沒有良好的體能、沒有充沛精力,免談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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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宰予,字子我,又名宰我,魯人,是孔門的弟子。他大白天睡覺,歷來但從字面上講,都是說孔子生了氣,責備他說,腐爛的木頭,根本不能雕刻成東西;糞土做的牆壁,說什麼總是臭的,你要加上粉刷油漆都沒有用。所以他說,我對於宰予,並不深加斥責。歷代諸儒大體都這樣說,認為孔子深責宰予睡午覺大不應該。因此認為孔子的“於予與何誅”一句,說是不責備他,其實正是深深的責備。

我對於這一則書,也反覆地研究過,總覺得與下文合不起來,因為宰予也是孔門四科弟子中的著名人物,否則《論語》就不會特別注重他,並且再三提到他的事。我反覆審讀這一則,忽然悟到此中的道理,原來孔子不但不責備宰予,而且還為他特別說明,說他白天睡覺是出於無奈;因為宰予患有體力衰弱症,或精神衰弱症,所以午睡是不得已。因此對於宰予,並不過分地責備。譬如腐朽的本頭,你一定要把它雕刻成東西,那是不可能的;又臂如用糞土做的牆,雖在外面加以油漆和粉刷,也是白費的。

從前大陸北方和中原地帶,造屋建築泥牆,都要選用堅韌的泥土,不然是不會堅牢的。這兩句都是說,質地不好的土和木,如硬要用它造成偉大的建築,它是不勝負擔的。

一個人的體力衰弱,精神不夠,生理機能內部不健全,如硬要他如何如何,那是做不到的。所以孔子便說,對於宰予,就不能太苛責他了,而且不但不苛責他,甚之,還非常地感傷。

因此跟著便說,

我開始時,對於一個人,聽了他的話,便相信他是能夠做得到的;現在呢,我對於一個人,聽了他的話,還要加以觀察他的才能和身體,是否具有這種魄力,可以一定做得到。

他又說,我為什麼有這種改變呢?因為我在教學生的體驗上,觀察到宰予的健康情形,才改變了這個觀念。

古文簡練,能力的意義也包括在行為之內,大可不必僅把“行”字範圍在行為之內。當然嘍,我對於這一則書,簡直完全和古人唱反調,其實,我也是由於教學的實際經驗,反覆體認和仔細研究此章,才得恍然一悟。如果這樣說是對的,

更可見孔子的偉大處——他不但有嚴謹的教學態度,而且還深深地體諒每一個學生的才智體力和環境。

假使你設身處地於兩千多年前的時代,你能不由衷地佩服孔子教學方法的周到嗎?這才是真正建立了一個教育大師的千秋規範。至少我相信,這樣說是相當準確的,千萬不可跟著唐宋諸儒的陋見,只把孔子塑成一個呆板遷腐的偶像,看到學生睡午覺,就開罵起來了。

後世自命為儒家的學者,為了表示尊重聖人的守則,連午覺都不敢睡。賢如曾國藩,也只好發明一個睡傍晚覺的補充辦法,豈不可笑之至嗎?一個聖人,絕不至於如此的淺陋,他對於人情世故是面面通達的,才能有此成就。

如果硬要把體力不支的學生,加上課外補助,又不許他睡午覺,晝夜都要用功,除非孔子想把所有的弟子們都造成顏回那樣,早點短命天折了。

所以這一則插入子貢與顏回的比較之後,更顯見它的關聯之妙了。(《孔子和他的弟子們》)

……這兩個問題解決了,就懂得他是說宰予的身體不好。只好讓他多休息一會,你們對他不要有太過的要求。這個道理,我是從學生中體會出來的。因為我有幾個學生,能力好、智慧高,他的才能見解,老實說我都佩服他。但要命的是,交給他一件事情,一個月都沒有訊息。罵他嗎?不忍心。實際上他三天兩天就患感冒,一天到晚都必須與床為伍,沒有精神,只好躺下來睡覺。我才發現“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不是說他壞,而是他的底子太弱了。但是人很奇怪,身體弱的人頭腦都好,

試看《孟子·盡心》裡:“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一個有病的人,因為經常在病苦中,身體沒有其他的活動,所以會多思想、會搞學問。體力好的人,運動得錦標的,要他寫兩篇,他很吃力。這兩件事,不可得兼;體能好,智慧又高,文武具全的人太少了。學問、德業好的人多半體弱多病,這是事實。

所以孔子說:“於予與何誅?”對於宰予不必過分誅求了。“誅”者求也,在此不可當殺人的“殺”字用。“誅”也是要求的“求”,這裡“於予”的“予”就是宰予。換句話說,你們對於宰予,何必要求太過呢?就讓他睡個覺吧!

孔子說,從前我聽了一個人的話,就相信他的行為。現在我年紀大了、人生經驗多了,聽了一個人說的話,還要觀察觀察他的行為。這個改變,是宰予給我的啟發。

古人根據這些話解釋說,孔子對宰予恨極了。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們從生活和教學的經驗中體會,便可知孔子這樣的話,是說他從前看到一個人,有思想、有才具,便相信這個人將來一定有成就——“聽其言而信其行”。後來他發現並非如此,

一個人即使有才具、有學問,但沒有良好的體能、沒有充沛精力,也免談事業。一個人做事業,必須要強健的體力,飽滿的精神。所以孔子說,我看了宰予,對人生看法有了改變,天下事實在並不簡單。有人有思想、有能力、有才具,他卻一輩子做不好事業,因為他的精力不足、精神不夠。

所以曾國藩的相法便說:“功名看氣宇,事業看精神。”

有道理!所以我認為這一節是這個意思,對與不對,還待大家再研究。不過我個人至少到今天為止,認為是這樣的。只是古人把孔子描寫得太古板、太迂腐了,其實孔子非常通人情。(《論語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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