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上大學的時候,幾乎每年春天我都要去一次大覺寺。這座位於北京西郊背靠陽臺山的寺廟,始建於遼代鹹雍四年(1068),寺內清泉潺潺,古木森森,除了遼代所植、距今已有900多年曆史的銀杏,還有不少樹齡達300歲的玉蘭、以及同樣年代久遠的丁香。第一次去是五一假期,玉蘭花早落,丁香也已開敗,唯有紫藤花還開著。一千多年前的大唐長安,白居易在暮春前往慈恩寺,寺中春色也只剩下紫藤,其《三月三十日題慈恩寺》雲:

慈恩春色今朝盡,盡日裴回倚寺門。

惆悵春歸留不得,紫藤花下漸黃昏。

在大覺寺的那天下午突然下起小雨,坐在紫藤花下木椅上,仰面看大殿高高翹起的屋簷,簷角風鈴輕輕晃動,鈴聲清脆悅耳,恍惚中彷彿聽見山上的鐘聲。聯想到白居易的這首詩,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1.

白居易的紫藤

紫藤是與凌霄一樣古老且常見的庭園棚架植物,在稍微有點歷史的庭院、園林或寺廟中,都能見到它的身影。比如蘇州拙政園的紫藤花,相傳是明代文徵明(1470—1559)手植,再比如北京雍和宮內的紫藤,它們爬上身邊的古柏,開花時“累累如垂瓔珞”,紫色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蔚為壯觀。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嘉定紫藤園的紫藤 秋微

不同於凌霄,唐以前的文獻中較少見到紫藤[1],唐詩中始有吟詠,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成書於739年)始載之於本草書籍,名曰招豆藤。《本草綱目·卷十八·紫藤》引陳藏器曰:

藤皮著樹,從心重重有皮。四月生紫花可愛,長安人亦種飾庭也。江東呼為招豆藤。其子作角,角中仁,熬香著酒中,令酒不敗。敗酒中用之,亦正。其花挼碎,拭酒醋白腐壞。

的確,唐代長安的庭院中已種有紫藤,唐朝不少詩人也都寫過它,比如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李白、李德裕、白居易等。“遙聞碧潭上,春晚紫藤開”,紫藤花期一般在4月中旬至5月上旬。“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等到桃李海棠凋殘,那“藤花無次第,萬朵一時開”的紫瀑布,便是宜陽(東臨洛陽)暮春時的一道風景。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而白居易託物言志,將紫藤比作攀附權勢的諛佞之徒,或者是蠱惑人夫的妖媚婦人,其《紫藤》雲:

藤花紫蒙茸,藤葉青扶疏。誰謂好顏色,而為害有餘。

下如蛇屈盤,上若繩縈紆。可憐中間樹,束縛成枯株。

柔蔓不自勝,嫋嫋掛空虛。豈知纏樹木,千夫力不如。

先柔後為害,有似諛佞徒。附著君權勢,君迷不肯誅。

又如妖婦人,綢繆蠱其夫。奇邪壞人室,夫惑不能除。

寄言邦與家,所慎在其初。毫末不早辨,滋蔓信難圖。

願以藤為戒,銘之於座隅。

“可憐中間樹,束縛成枯株”,是說被紫藤攀援的大樹,最後可能會乾枯而死。這裡說的是自然界的絞殺現象。絞殺植物通常善於攀援,它們的根系深入地下,與所攀援的物件爭奪水分和養料;在地上,它們勒住被絞殺植物的枝幹,阻止其水分和養分的輸送;等它們爬上被絞殺植物的頂部,便開始爭奪空間和陽光,並可能妨礙其正常授粉。長此以往,被絞殺植物因得不到足夠的水分和養分,最終走向死亡。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糾纏的紫藤莖

紫藤正是這類絞殺植物,凌霄也是。我曾在燕園見過一棵被凌霄佔領的大樹,那棵樹被凌霄完全包裹,看不到樹皮也看到枝葉,可能早已成為枯木。站在那一樹凌霄前,不禁為那棵死去的樹感到難過。想不到庭院中美麗的凌霄和紫藤,竟然也是自然界的殺手。

白居易曾作《有木詩八首》以花木喻人,頗多諷喻,其一即以凌霄諷刺附麗權勢之人,與上面這首《紫藤》如出一轍。雖然白居易開了先河,但後世寫紫藤時,並未延續其絞殺者的形象,紫藤也並未被賦予過多的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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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紫藤杖與藤花菜

紫藤(Wisteria sinensis)為豆科植物,屬於豆科、紫藤屬。現在的城市園林和花園中,還經常能見到多花紫藤(Wisteria floribunda)及其園藝品種。一般來說,多花紫藤的花穗更長。具體的本文中就不做區分,統一以紫藤代之。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作為典型的豆科植物,紫藤也擁有羽狀複葉、蝶形花冠以及寬大的莢果。其莢果常常掛在枝上,外殼密被絨毛,如果你從紫藤架下走過時正好看見它的莢果,不妨伸手感受下那獨特的質地。你可能也會遇到兩瓣開裂的果殼,它們以優美的弧度扭曲變形,但種子已了無蹤跡。也許就在不久之前,那枚莢果剛剛“爆炸”,已經成熟的種子像子彈一樣被奮力彈出。這是紫藤繁衍後代的智慧之處。如試想:果種子直接落在地上,發芽之後會被頭頂的“母親”完全遮住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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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茸茸的紫藤果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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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開的紫藤果莢 朱鑫鑫

《清稗類鈔·植物類》寥寥數語寫出了紫藤作為豆科植物的外形特徵,最後提到了它的用途:

紫藤為蔓生木本植物,莖纏絡於他物,葉為奇數羽狀複葉。春暮開蝶形花,紫色,為總狀花序,長三尺下垂。實成長莢。蔓甚堅強,可束物,皮之纖維可制絲織布。

可束物,可織布,這與豆科的葛藤非常相似。而據文獻記載,紫藤的莖幹竟然可以用作手杖。雖然白居易對紫藤緣木而生的習性頗有微詞,但對於紫藤做成的手杖卻稱讚有加。其《朱藤謠》雲:

朱藤朱藤,溫如紅玉,直如朱繩。

自我得爾以為杖,大有裨於股肱。

朱藤就是紫藤。[2]據說紫藤杖柔韌性好,為杖之佳品。後世詩歌也有不少提到這種手杖。黃庭堅《勝業寺悅亭》“不見白頭禪,空依紫藤杖”,周紫芝《次韻庭藻,追記去歲與餘遊西湖,舟中聞火而歸》“老夫但倚紫藤杖,袖手恥看黃金罍”,舒嶽祥《夏日山居好十首》其八“青鞋紫藤杖,玉醴綠瓷甌”,洪适《贈崇教寺顏上人》“勤勤紫藤杖,一覽為從容”。大概是前有陶潛“策扶老以流憩”,後有蘇軾“竹杖芒鞋輕勝馬”,策杖的形象,也多少有了點隱逸灑脫的意味,不管這杖是竹杖還是紫藤杖。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救荒本草》中的紫藤花

除了以上用途外,紫藤的花經烹飪處理後也可食用。明朱橚《救荒本草》稱之為藤花菜:“採花煠熟,水浸淘洗,油鹽調食;微焯過,曬乾煠食,尤佳。”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四月以玫瑰花為之者,謂之玫瑰餅。以藤蘿花為之者,為之藤蘿餅。皆應時之食物也。”[3]此處藤蘿花即紫藤花。

但需要注意的是:紫藤種子毒性強,幾乎每年都能看到人們誤食紫藤花中毒的報道。紫藤花也有小毒,故需要烹飪後食用。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本草圖譜》中的紫藤花

3.

詩意紫藤圖

在傳統詩詞中,“‘藤’的意象常用來表現和烘托環境的清幽和居住者的蕭散疏放。”[4]紫藤即是如此,所以不少寺廟中都種有紫藤。岑參《出關經華嶽寺,訪法華雲公》:“竹徑厚蒼苔,松門盤紫藤。長廊列古畫,高殿懸孤燈。”一座蕭索靜穆的古剎如在目前。

當紫藤出現於國畫中,會是什麼樣子呢?元末明初劉崧(1321—1381)曾為兩幅畫題詞,其中的紫藤一春一秋:

題山水畫

遙峰隱隱白雲層,喬木春陰落紫藤。

野客欲歸茅店晚,赤欄橋外見魚罾。

題枯木竹石

霜露蕭森秋氣凝,千章老幹屹崚嶒。

深林日落行人少,時有猿猱抱紫藤。

這些表現隱逸、蕭索的繪畫已經看不到,透過以上詩句,我們可以想見畫中紫藤營造出來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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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維城作品

與山水畫中的紫藤不同,花鳥畫中的紫藤常常呈現出別樣的風貌。乾隆十年狀元錢維城(1720—1772)擅長用寫實的手法描繪折枝花果,他筆下的紫藤花朵朵飽滿,姿態各異,且顏色由淺入深、濃淡分明,十分可愛,與宗璞先生在《紫藤蘿瀑布》裡寫到的一模一樣: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開、下面的待放 。顏色便上淺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澱下來了,沉澱在最嫩最小的花苞裡。每一朵盛開的花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張滿了的帆,帆下帶著尖底的艙,船艙鼓鼓的;又像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綻開似的。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近代以來,紫藤的表現方式多以寫意為主。不同於錢維城追求形似,吳昌碩、齊白石等人筆下的紫藤,下垂的花葉以沒骨法勾勒塗抹,洋洋灑灑;而枝條和莖幹作為畫面的骨架,通常著以濃墨,或狂草,或飛白,蒼勁有力,靜中有動。

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

事實上,像紫藤、葡萄、葫蘆這類藤本植物,最合適筆墨的縱情揮灑。那些或粗或細的藤蔓在空中奔騰恣肆,原本柔軟的藤條,竟也展現出奔放的氣勢和雄健的氣魄。紫藤那蓬勃的生命力,就在那飛舞龍蛇的姿態中展露無遺。

[1]凌霄見於東漢《神農本草經》,名為紫葳。《南方草木狀》載紫藤:“葉細長,莖如竹根,極堅實,重重有皮。花白,子黑,置酒中,歷二、三十年亦不腐敗;其莖截置煙炱中,經時成紫香,可以降神。”《南方草木狀》相傳為晉代嵇含所著,但今學者多懷疑其為南宋偽書。參見繆啟愉《的諸偽跡》及羅桂環《關於今本的思考》。

[2]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藥議》:“黃環即今之朱藤也,天下皆有。葉如槐,其花穗懸,紫色,如葛花,可作菜食,火不熟亦有小毒。京師人家園圃中作大架種之,謂之紫藤花者是也。”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黃環》:“據《唐本草注》及沈括《補筆談》,即今之朱藤也。南北園庭多種之,山中有紅紫者,色更嬌豔。”“朱藤”一名蓋因其花紫紅而得名。

[3]王碧瀅、張勃標點:《燕京歲時記》(外六種),北京出版社,第86頁。

[4]俞士玲:《杜詩“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辨》,《杜甫研究學刊》,1995年第3期,第28頁。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企業職員 / 中國美術館志願者講解員 / 自由撰稿人,個人公眾號“古典植物園”,現居北京。

圖文編輯: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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