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在心尖上的烈焰 | 吾情若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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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在心尖上的烈焰

文 丨 井國寧

人世間的情誼固然會有多種形式的體現,但感人至深的幾種,無外乎愛情、友情、親情以及鄉情。作家朱鴻在他最新的散文集—《吾情若藍》中,用將近三十萬字的優美文字,向我們勾勒出自己人生中那一幅幅生動活現的情誼畫面。透過這些充滿真摯情感的文字,我們會捕捉到他心尖上的那一團火焰,是如何在展開敘述的同時,觸碰到我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在他的人生步履中,故鄉是始終繞不開的心結。西安城與近郊少陵原之間的距離,在多年後的今天,抬足便可抵達,可在他剛剛走出故鄉、奔向城市的那個年月裡,卻是需要在穿越廣袤的天地之後才能夠到達的他鄉。或許正是源於這種滿是眷戀的記憶,使得他對已經消失的故鄉,始終有揮之不去的思念和牽掛。故鄉的原地,以及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等人,時刻都在牽動著他的心。像《故鄉難言》《少陵原》《出城踏雪》等篇目,以通透的心靈感觸,撥弄著讀者的心絃,讓我們能夠看到一個至真至誠的人,在奔向城市的經年之後,依然有無法割捨的鄉土情懷;《嫁女》《母親的意象》《不能想的父親》這些作品,讓我們可以窺視到他內心最為細膩的親情表白;還有《愛之路》《戀愛記挫》《一次沒有表白的愛》等篇章,用了坦率真誠的文字,帶領我們回到了一個人最為美好的青春時光;更有《終南山》《輞川尚靜》《曲江蕭瑟》《敬畏黃河》等作品,引領我們跟著他堅定的步伐,去追尋一座山和一條河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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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情若藍》 朱鴻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當然,在這本表達真誠情感的自白書中,肯定也不會少了友情的存在。在《陳忠實先生》《李若冰先生》《困難與智慧》等作品中,他與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大家先輩們坐在一起,面對面地探討過人生與文學的方向。更讓我感到欽佩不已的,是他曾追著史冊的記載,前往江西廬山,找尋陶淵明的身影。雖然最終因為客觀原因不能抵達近處,只能在山坳間遙祭陶公,但這就足以表達他的至誠之心了。

有人說:“人生至少要有兩次衝動: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作家朱鴻用發自胸腔裡的真情,向我們闡釋了它們本真的含義。這本書中七十七章的文字,既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表述,更是燃燒在心尖上的火焰。所有與情感有關的人生過往,都將在這團火焰的明滅閃耀中浮現出來,發出感人至深的藍色光芒。

過往記憶裡的人和事,像儲存於酒窖裡的陳年老酒一般,只有在經歷了時光的沉澱後,才會愈發香醇,繼而讓捧起書本來品味的我們,不時會感覺到它們的甘洌真情,甚至就連它在火焰裡迸發出來的每一抹藍色的光芒,都是清透和誠摯的樣子。

這股遊走於胸腔中的濃烈火焰,過去如是,現在和將來,亦如是。

原載《西安日報》2022年3月25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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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渭水

文 丨 朱鴻

選自《吾情若藍》

總有一天,渭水會枯竭的。只要我看到渭水,我就這樣想。這是我的憂慮而不是詛咒。

渭水從來沒有使我產生喜悅的感覺。它那種遲疑的流動速度,渾濁的含著泥沙的顏色,切割河岸而使之漸漸坍塌的做派,不由得就讓我皺起眉頭。它走過鄉村,走過城市,走過長滿茂密莊稼並承接煌煌陽光的田野,都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樣子。它的不想引人注意的沉默狀態,反而給人一種陰暗而恐怖的印象。

我最初看到渭水的時候,是跟著我的同學和老師。我們乘火車從西安到寶雞去做教學實習,歡歌笑語是伴隨著我們的,不過一旦渭水出現,我們便中止了歡笑,而且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探頭望著渭水,默默無言。渭水在旅途忽隱忽現。渭水是古老的,它包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對它彷彿只能默默無言,才可以表達無限的感慨。

渭水發源於甘肅南部的山區,它艱難地穿過了那些荒涼的曠野,從寶雞進入關中,然後在潼關匯入黃河,隨之退出關中,全長八百一十八公里。渭水接近黃河的一瞬之間,突然淹過河堤。它驀地拓展了,膨脹了,向兩邊漫延,並將大片大片的土地覆蓋於自己黃色的波濤之下。渭水的浩渺,只有在它撲向黃河的時候才能看到。

渭水在它的旅途之中,吸收了眾多的支流,否則,它就不能最終形成一種氣勢。它融匯於黃河之際,確實讓人感到了一種氣魄和力量,那是它來者不拒的結果。它的支流,在南岸的,多出自秦嶺山區,著名的有灞河、潏河、灃河、黑河、遇仙河、赤水河、羅敷河、清姜河。在北岸的,多出自黃土高原,著名的有洛河、涇河、金陵河、漆水河。灞河發源於藍田境內的秦嶺北坡,它於上游接納了輞川之水,於下游接納了滻河之水,從而加大了自己的流量,在高陵匯入渭水。潏河與灃河皆發源於長安境內的秦嶺北坡,在咸陽匯入渭水。黑河發源於秦嶺的主峰太白東側,它是渭水南岸最大最長的支流,在周至境內匯入渭水。洛河發源於白于山,在大荔境內匯入渭水。涇河發源於六盤山,經過長途跋涉,在高陵境內匯入渭水。涇河的泥沙含量少於渭水,它們混合之後,很長一段距離依然是一道為清,一道為渾,儘管同時奔流,不過界線確定,遂有了涇渭分明的典故。遺憾的是,這兩條河的泥沙含量現在幾乎相等了,那些給人啟示的自然風景已經消失。如果將渭水和這些支流剪輯下來,繪畫成圖,那麼它就是一個羽毛狀或葉脈狀的體系,它閃爍著,流動著,貫通於關中。實際上關中平原就是渭水沖積的,它創造了這個平原,並帶著它眾多的支流滋養這個平原。一百萬年之前,這裡氣候溫和,水草豐美,人類的祖先賴以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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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早最老的城市出現在渭水之濱,咸陽在其北岸,西安在其南岸。在相當悠久的一個歷史階段,這裡是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繁榮之地。在十世紀之前,渭水之濱無疑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中心,很多偉大的人物,在這裡演出了驚天動地的戲劇。足以讓中國人感到驕傲的唐朝,便是在這裡建立的。隨著它的衰落,泱泱大國的政治中心向東方漂移,這種漂移是固執的,堅定的,而且不可逆轉。它沒有回頭的希望,即使站在它留下的廢墟上跺腳吶喊,它也不會回頭。先君把他們高大的陵墓留在渭水兩岸。當然不只留下了陵墓,他們留下的還有一堆龐大的文化,有其精華,也有其垃圾,這些垃圾現在仍壓迫人,毒害人,摧殘人,我的心中便充滿了它給我製造的創傷。咸陽和西安,就坐落於悠悠的渭水之濱,現代文明怎麼打扮它們都難以遮擋其古老之痕。它們的古老是深厚的,是從地縫和雲間透露的。那條灃河,繞在咸陽的東部,周朝的遺址,便在其下游發現。灃河的沙子細膩而白淨,是優良的建築材料,我從這裡經過,每每看見農民從地下挖掘著沙子。前智的詩歌經常吟誦的灞河,在西安的東部。灞河就是過去的滋水,春秋時代,秦穆公表彰霸功,將滋水改為灞河,並建立了灞橋。在戰爭歲月,灞河往往是一條重要防線,鮮血是當然染過灞河的。唐朝是中國一個鼎盛的階段,那時候,長安人送別親戚或朋友,總要走到灞橋,折柳以贈。先賢有這樣的雅興。某些時候,我竟為之嚮往,我想象著兩岸垂柳,一片飛花,隨之便沉思起來。我感到人類是一邊吸收,一邊喪失,喪失的竟常常是一種美。

穿越西安和咸陽,沿著渭水上溯一百八十公里,便是別的一座城市寶雞。其古為陳倉,在夏商時候它就已經存在了。渭水在寶雞,我總覺得它有一種剛剛進入關中的異樣的姿態。寶雞西部,多為丘陵,渭水穿過在這樣的地方,當然是迂迴曲折,處處有礙,不過它到了寶雞,便是到了一望無際的平原。在平原奔流,它的河面一下變得坦蕩而寬闊了。秦國曾經向晉國運送糧食,用的是船,寶雞是其起點。渭水有很大的流量,船從寶雞出發,浮在渭水的波浪上,悠悠向前,一直可以行至黃河,其對岸便是晉國了。公元前656年,秦穆公娶晉獻公之女為妻,秦晉之好,使晉國在旱災之年,得到了秦國的支援。那時候,雍是秦國的都城,它在今天的鳳翔南部,是很容易到達寶雞的。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秦國日益強大,便向東部擴張,並將都城從雍遷往臨潼的櫟陽,在此僅僅活動了三十四年遂遷往咸陽,在這裡,秦國實現了統一中國的願望。秦國向東部的推進,只能沿著渭水一線,因為這裡土地肥沃,易於牧耕,有著豐富的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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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渭河灘

實際上,在秦國之前,已經有周人這樣做了。秦國沿著渭水流域活動,是否是受了周人的啟示,難以確定。可以確定的是,渭水兩岸,無疑是一個膏腴的宜於富民之地。周人從開始便活動於渭水之北,隨之從武功一帶遷至彬縣一帶,接著遷至岐山之下,在周原,周人積累了崛起的力量。鳳鳴岐山,是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預兆,周人相信這個吉祥的預兆。周文王率周人跨過渭水,在灃河西岸建都為豐,他逝世之後,周武王在灃河東岸建都為鎬,並聯合其他部落,消滅了商的統治,建立了周朝。周幽王二年發生了一次地震,渭水乾涸,周人認為這是一個兇惡的預兆。事實是,不久之後,周幽王就被諸侯殺了。他為博得褒姒一笑,曾經在驪山點燃烽火而戲弄諸侯。周幽王之死,標誌著周朝開始走向衰落和滅亡。儘管如此,在周朝所建立的那些宗法制度和人倫道德,顯然在渭水流域埋下了種子,之後出現的種種王朝,無不帶著陰森的青銅之光,我的心中就有這樣的光給我的刺激。

劉邦建都長安,是經過一番論證的。他開始想在洛陽建都,不過一個戍卒婁敬認為不妥,勸其建都關中。劉邦猶豫,遂問計張良,張良指出關中有幾大優勢,其中渭水是重要的一條:諸侯安定,賴以運輸,供給京師;諸侯譁變,順流而下,足以迂迴。劉邦便決定建都長安。隨之出現的其他王朝,赫赫如隋朝與唐朝,都以長安為國都。問題是,這個渭水河淺沙多,而且在臨潼以上常常分叉,在臨潼以下十里九彎,渭水遊遊蕩蕩,搖搖擺擺,不利行船。於是在歷史上就有了四次開鑿漕渠的工程。

漕渠在渭水之南,大致平行於渭水,然而它沒有曲折,是直達潼關的。漕渠之流,依靠渭水,它是漕渠之源。公元前129年,漢武帝接受大臣鄭當時的建議而修建漕渠。在綿延幾百公里的工地,到處是勞動的農民。經過三年努力,漕渠成功。它既可以灌溉,又能運輸,長安之需,得以充實。公元584年,隋文帝接受大臣於仲文的建議,疏通漕渠,解除船伕之苦。由於泥沙淤積,深淺異常,行船艱難,必須挖掏才行。公元774年,韋堅下令並得到唐玄宗的支援,重開一度關閉的漕渠。公元827年,韓遼獻計,唐文宗發號再啟漕渠。安史之亂,京師遭到破壞,漕渠難免荒廢,然而保障供給,利用漕渠運輸是很有必要的。漕渠為長安的繁華,確實是奔流得勞苦功高。不過,當我在西安北部尋覓漕渠堤岸的時候,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曠野茫茫,到處都是莊稼,隱隱可見灰色的建築在天空之下向渭水逼近。我站在一棵樹下,明顯感到西安在迅速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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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建造在渭水之上的古老的石橋,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汽車與火車,日夜穿過渭水,不過今天這些橋都是以鋼筋水泥而制的,它們當然堅固而實用。然而,人難免產生一些懷舊的情緒,可惜,我只能在典籍之中查尋過去那些石橋了。渭水曾經有三橋:東橋,中橋,西橋。渭水兩岸的廣闊地域都靠它們連線。東橋位於西安東北二十五公里處,在這裡,歷史上發生了多次激戰。公元417年,大將王鎮惡率兵向後秦進攻,他們從黃河進入渭水,並躲入小艦之內。小艦徐徐而行,後秦之兵,見其小艦而不見其人,驚以為神。詭譎的是,他們登岸之後,王鎮惡為絕退路,放走了全部小艦。他身先士卒,要求所有人拼死衝擊以得生,結果是大破後秦之兵,並攻入了長安。唐朝末年,黃巢宣告他為皇帝之後,其部將朱溫曾經屯兵東橋,受到官軍的進攻。中橋在西安北部,它是渭水最大最早的一座橋,那個喜歡耀武揚威的秦始皇,巡視四方的時候,總是透過此橋離開咸陽,並透過此橋返回咸陽。西橋位於西安西北二十五公里處,漢武帝建造它,是為了通達茂陵。在唐朝,李世民曾經騎馬站在這裡,向對岸一群突厥人吶喊,要求他們遵守盟約,不要冒犯。這些突厥人企圖趁李世民即位之際進攻長安。唐玄宗推行窮兵黷武的政策,連年征戰,人民苦難,杜甫在這一帶看到的是車轔轔,馬蕭蕭,塵埃之中,有人頓足牽衣,哭泣辭行。那些被募兵打仗的農民,腰挎弓箭,走過西橋,到塞上去。杜甫對農民那種深切的同情,我現在仍能感到,然而西橋早就沒有了,唯渭水在流。渭水帶著下沉的泥沙和上浮的汙穢,緩緩東去。

渭水一向缺少明快的格調,這不是什麼可怕的問題。強求它變得明快,未免期望過高。渭水的問題在於它很骯髒,它那種泥沙般的顏色顯然已經遮掩了自己的骯髒。如果它先天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那麼它就有可能成為地球上最醜陋最齷齪的河流之一。這樣揭露渭水,我是很痛苦的,我的靈魂有一種遭到雷擊似的震顫。我就出生在渭水創造的平原上,那裡恆久殘存著它曾經沖刷的紋理。不過渭水確實不乾淨,不衛生,否認這種狀況便是虛偽。人類的很多事情,壞就壞在虛偽上,我不想這樣對待渭水,它畢竟是一條古老的滲透在歷史和現實之中的河流,真誠地對待它,就是對它表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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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寶雞,或是在咸陽和西安,我到處看到汽車載著垃圾向渭水傾倒。堆積在堤岸的垃圾五顏六色,瘋狂的蒼蠅群起群落。實際上不僅僅是這些城市向它排洩,渭水一線的眾多的鄉村沒有一個放過它,只要是靠近渭水的人家,都會將垃圾扔向其河。沒有誰想過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只有一河渭水。也許有人想過,然而這種觀念如果沒有成為多數人的觀念,那麼渭水只有遭殃。不喜愛和不維護自己的生存環境,我想,這樣一群人的靈魂一定非常渺小和猥瑣。夏天,上漲的渭水從滾燙的陽光下面穿過,它的兩岸剛剛收割了小麥,玉米和穀子正在生長。田野悶熱至極,兔子都不願覓食。冬日,下落的渭水被凸出的泥沙之渚撕扯得破破爛爛,渭水分割為小溪,小溪若斷若續,似流似停。那些突然變得開闊的河灘,一片空曠而冷清,城市和鄉村,都在灰暗的天空下面沉默著。如果陽光照耀,那麼寧靜的河灘也許會有情侶,當然也可能有小偷和妓女,還有孤獨的靈魂在悄悄活動。風忽然會從他們身上掠過,然而他們不會理睬。河灘在斷裂的地方斷裂了,在平坦的地方平坦著,沒有一個整體之感,不過到處都有渭水的波濤之痕。

我一直想到居住在渭水之濱的人家去看一看,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我卻始終沒有成行。我曾經幾次站在渭水的河灘上向那些村子眺望,那裡總是靜默的。高聳的白楊樹、國槐和其他雜木,密密地聚集一起,幾乎掩蓋了高低錯落的平房和樓房。村子彷彿沒有人的喧鬧,唯有稀疏的雞鳴犬吠越過渭水,遠遠傳送。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度過沉沉黑夜的?我更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居住在這裡的?他們是遷徙而來還是自古以棲?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面對單調的日出日落與月升月降,他們都想些什麼?他們是否喜歡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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