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誕辰121週年特刊: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誕辰121週年特刊: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對話博爾赫斯》,2019

Diálogo con Borges

維多利亞·奧坎波 著 韓燁 譯

灕江出版社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1]

《李爾王》中的一個人物曾說:“成熟就是一切。”成熟或許並不是一切,因為為了到達它,無可避免地要經過其他階段。但未能獲得它的人確實會顯得不完整,他們或許很迷人,但永遠是被折損的。

有些作家——就像有些人一樣——從來未能成熟。他們從未到達過成熟所意味著的那完美的一點。他們或許是令人喜愛的青澀果實,奇蹟般的新芽,神秘的花蕾,但永遠不會超越這一階段。

雖然可以說,在這些作家中,有些人的迷人之處恰恰在於未曾成熟。有些玫瑰只有在含苞待放時才是美麗的,它們會立刻凋謝,彷彿不是為了開花而被創造出來的;而另一些玫瑰,只有在盛開時才會綻放出最完滿的光澤,且不會輕易凋零。

本文的開篇,正是對博爾赫斯其人的形容,被我這個忠實的記錄者記錄下來並傳遞出去,心懷滿足與驕傲之情(為能夠傳遞本質上如此阿根廷、品質又如此出色的內容而驕傲)。可以說,從認識博爾赫斯的那一刻起——那是《船艏》雜誌時期,一晃距今已近三十年了——我便一直仰慕他。但那是一種有所保留的仰慕。

博爾赫斯誕辰121週年特刊: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PROA 《船艏》雜誌

No。 42, julio - agosto 1999

過去我常常問自己,博爾赫斯會不會永遠是一株可貴的萌芽,還是終有一日會開花,而又不立即凋零。我不安地問自己,因為像他那樣獨特的天才和罕見的人格,對我們來說代表著比文學上的成功更多的東西:那是將所有的勝利握在手中,一本通往當代文學上層社會的護照,我們阿根廷人的航行許可,上面寫著我們所有的阿根廷特殊性和本質上的普遍性——最好的阿根廷人的主要特徵之一。

弗朗西斯科·羅梅羅在《南方》中談及過博爾赫斯的“語言天才”。阿瑪多·阿隆索曾說:“我們中沒有人創造過如此風格化的風格。”而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補充道,博爾赫斯並非富於獨創性,因為他總是打算這麼做;“等博爾赫斯放棄如此打算的時候,他才會真正獨樹一幟”。而我認為,當時的博爾赫斯正在通往獨樹一幟的道路上。

博爾赫斯誕辰121週年特刊: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Ficciones 《虛構集》Sur,1944 博爾赫斯給弗朗西斯科·羅梅羅Francisco Romero 的簽名版

剛開始閱讀和認識博爾赫斯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這些,但那時我自己也還是一顆青澀的果子,正在尋找成熟。這讓我對博爾赫斯更加嚴格,那時他已經是我心中一流的文學創作者。而我在文學中尋找的“生命食糧”——既非獨一無二,也沒有恰如其分的文學性——那個博爾赫斯無法給予我。那時我責備博爾赫斯,他年紀比我輕,才華比我高,卻沒有立刻履行因其無可爭議的文學天才而具有的義務,也未享受相應的權利。

這些因他而產生的情感與想法,我之前從未提起過。在他身上有一種諷刺那些與他品位不符的事物的傾向,而我們的品位不盡相同。博爾赫斯的反諷在我身上的作用,就像檸檬之於張開的牡蠣。不是因為諷刺使我不快(他的諷刺中不乏靈魂和滋味),笑聲向來能讓我生活得更好。但在我們信奉不同神祇的那些年裡,當我們對同一位神意見一致,那一定是因為相反的原因。這讓我在博爾赫斯面前非常膽怯,而這,恰恰是由於我仰慕他的才華。此外,比起受到傷害,我那時更怕傷害他人。

博爾赫斯,在談到馬拉美的時候,曾說過:“那些陳腐的主題也無法使他滿足,在尋找詩之前,他寧願尋找負面的事物,一朵花或一個女人的缺席,一張紙的蒼白。”

而只有在內心的法典中,我才會向博爾赫斯指出:“憑什麼要把你的創造才能限制在靈魂的遊戲上?‘abolis bibelots d‘inanité sonore’[2]那麼美,你為什麼總是拿它取樂?”

如果“博爾赫斯全景”沒有改變的話,今天我不會寫下上面的話。一個“tel qu’en en lui même en fin”[3]的博爾赫斯,感謝上帝,他毫不妥協的原創性沒有變。

我只喜歡寫我最喜歡的人和事,不管他們有多少缺點。因為我以寫作自娛。為了滿足無法忍受謊言的內心世界的嚴格要求,今天我寫關於博爾赫斯的文章,或者帶著滿足與驕傲來花時間閱讀他,都是因為現在我很喜歡他。我喜歡他,因為此刻他已抵達了長久以來我認為會在他身上看到的成熟時刻——在很久以前,帶著因希望而誕生的不安,我們已經在渴盼著這一刻的到來。

如果要講述博爾赫斯跨越文學世界,更確切地說,跨越精神世界(那行蹤飄忽不定的世界)的旅行,沒有人比他本人更適合給我以線索,以使我緩慢地接近他,接近他的作品。在這個相互輕視的時代,在這個由分歧和日常生活的不公構成的時代,這對我來說事關重大。接近博爾赫斯,比任何我能想象的事都更令人愉快得多。不知道他是否認可我所贊同的,但在內心深處我對此並不太在意。就是如此。這就夠了。

博爾赫斯,“喬吉”——朋友們這樣叫他——住在邁普街,這正是他於1925年歌頌過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中心: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

是我靈魂最隱秘的部分*

城市在我身上

像一首無法付諸語言的詩

這節詩的前兩行出自《街道》,收錄在出版於1923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中。

所有真正喜愛閱讀的阿根廷人,都帶著驚奇讀過這本小書,並在那面向我們攤開的鏡子中看到過自己。我們認出了自己。

就是沿著這條沉睡而混濁的河

開來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鄉?

小小的綵船必定曾經上下顛覆著航行

在栗色激流中的根塊之間。

很難相信布宜諾斯艾利斯有什麼開始:

我想它就像水和大氣一樣永恆不滅。

此處引用的文字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的一部分,該詩收錄於《聖馬丁札記》(1929)中。

就在幾天前,我去邁普街和博爾赫斯聊了聊過去和現在。這個街區我們很熟悉。我們在那裡出生,也在那裡生活過。博爾赫斯生於1899年8月24日,在相簿曼街,離我住過很長時間的家——如今《南方》的辦公室——只有幾步之遙。

博爾赫斯的文學生活,據他母親對我說,始於他六歲之時。那時他寫了一篇題為《命中註定的河》的故事,風格是《堂拉米羅的榮耀》[4]式的。在這個故事中,人們不“死”,而是“去世”。

九歲那年,博爾赫斯翻譯了奧斯卡·王爾德的《快樂王子》。這篇譯文發表在《國家報》上,一位英語教師讀過後,以為這是真正譯者父親的作品。

祖母是英國人這件事,對喬吉的人生和作品影響至深,因為他的童年是在貪婪地閱讀狄更斯、史蒂文森、吉卜林、布林沃-利頓、馬克·吐溫、埃德加·愛倫·坡中度過的。他閱讀並重讀《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H。G。威爾斯的《月球上最早的人類》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彷彿是報復性地,他極少閱讀西班牙作家的作品,像那個時代所有有條件請法國家庭女教師的——這並不總是令人嫉妒的——年輕讀者一樣,他被命令用法語閱讀。然而,《堂吉訶德》一直以來都是他的枕邊書。他也讀過《法昆多與浮士德》[5]。所有這些書,都是他十歲到十一歲時讀的。

閱讀威廉·莫里斯翻譯的《沃爾松格薩迦》,對他後來的作家生涯產生了重要影響,也決定了他對來自北歐的一切的偏好。這一吸引力,並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停止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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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aga Library London: Bernard Quaritch, 1891-1905 Translated by William Morris & Eiríkr Magnússon

1914年,博爾赫斯舉家遷往瑞士,並在戰爭期間不得不停留在那裡。在瑞士,喬吉在一冊海涅詩集和一本德英詞典的幫助下自學了德語。這是他在假期做的事。他也學習了拉丁語,並在日內瓦用法語通過了高中畢業考試。

1919年,博爾赫斯一家搬到了西班牙,並在那裡度過了三年。在馬德里,喬吉與拉法埃爾·坎西諾斯·阿森斯的圈子交往密切,後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俄語)、《一千零一夜》(阿拉伯語)和歌德(德語)的西班牙語譯者。在這“多語種之地”,喬吉如魚得水。他也曾加入過一個超越主義小組,實踐了自由詩歌——不使用標點符號、大寫字母,以及題材上自願的黑暗,像後來的“垮掉的一代”一樣,展示著自己的獨立性。

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後,1921年,博爾赫斯創辦了“壁式雜誌”——像張貼任意一張告示一樣,將雜誌貼在建築物的牆壁上(“他們寧願看些其他的東西”)——《稜柱》。博爾赫斯夫人仍然記得,那時她得努力幫兒子的街頭文學雜誌找到裝糨糊的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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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sma牆報

愛德華多·岡薩雷斯·拉努薩,潘丘·比涅伊羅·比科,胡安·吉耶爾莫·博爾赫斯*和諾拉·朗熱協助了博爾赫斯的這一工作。

*此處疑為原書錯誤,應為:吉耶爾莫·胡安·博爾赫斯。吉耶爾莫·胡安·博爾赫斯(Guillermo Juan Borges,1906-1966),博爾赫斯的堂弟,阿根廷詩人、超越主義者,雜誌《稜柱》創辦人之一,《船艏》撰稿人。——譯註

1923年,《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出版,而這場抒情的爆發並未在給予詩人靈感的城市引起任何迴響。相反地,在馬德里,拉蒙·戈麥斯·德·拉·塞爾納在《西方雜誌》上撰文讚賞了此書;狄埃斯-卡內多拜訪並祝賀了博爾赫斯;阿爾豐索·雷耶斯給他寫了信。博爾赫斯很喜歡回憶信中的一句話:“我看到了軍人祖先們的名字。我也是。”因為毫不好戰(如果不是以堂吉訶德的方式)的博爾赫斯,總是帶著感傷的愉悅回想起他的祖先們——身披戰袍,為解除桎梏與贏得永恆的桂冠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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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rvor de Buenos Aires,1923

1925年,《面前的月亮》(詩集)出版;同年,《船艏》創刊,但僅維持了一年多。這一年,喬吉結識了裡卡爾多·圭拉爾德斯,而我立刻就透過裡卡爾多認識了喬吉。他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無論是步伐、聲音、握手的力度,還是他預言家、靈媒般的眼睛——和他迷人的妹妹諾拉的一樣,都帶著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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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艏》Proa No。 12,1925

1928年,《阿根廷人的語言》(散文)出版。本書於1929年獲得了城市文學獎,獎金有三千比索。博爾赫斯立刻買了一套《大英百科全書》(二手),並將餘下的獎金花在了和朋友們一起喝的數不清的牛奶咖啡上。《埃瓦里斯託·卡列戈》(對這位民間詩人生平和生活環境的回憶)出版於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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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re el idioma de los argentinos

Buenos Aires:Gleizer,1928

1931年1月,一本新的雜誌即將面世。(正於文學世界起步的)愛德華多·馬耶阿和(初次訪問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沃爾德·弗蘭克強烈地勸說我,由我來創辦這本雜誌是責無旁貸的。我妥協了。自然,我們將博爾赫斯列為主要撰稿人之一和雜誌顧問。

《南方》第1期收錄了博爾赫斯一篇關於“阿斯卡蘇比上校”(在那一時期,我們沒有任何反對上校們的意思……)的文章和一篇關於商人馬車——現在已經變成了卡車——上面曾經有過和至今仍有的海報和傳說的短文。這篇短文是我特別請他寫的,因為這個話題十分“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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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 No1,1931

在《南方》第2期中,有一篇關於《馬丁·菲耶羅》的文章。這首高喬詩歌——我們的《羅蘭之歌》——的作者,是我外曾祖母的表親。而由於我們住在同一個街區,可以說我們屬於同一個家族。那是《聖馬丁札記》中的街區,博爾赫斯為他的一本書選了這個名字,因為這是學生們做作業用的本子的名字。想來令人奇怪,若干年後我們可能會為與這位聖馬丁將軍的親戚和朋友關係付出代價;而現在,卻在用鞭炮和鐃鈸紀念他的誕辰。不過在這裡先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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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 No2,1931

1936年和1937年,我的新出版社(為了讓我不至於僅將自己與雜誌綁在一起,奧爾特加·加塞特建議我成立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博爾赫斯的兩本譯作: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個人的房間》和《奧蘭多》。比起譯者的喜好,這兩本書更符合我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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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爾芙《一間自己的房間》和《奧蘭多》Un cuarto propio,Buenos Aires:Sur,1936;Orlando,Buenos Aires:Sur,1937 博爾赫斯譯本

1941年,博爾赫斯為《南方》翻譯了亨利·米肖的《一個野蠻人在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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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米肖《一個野蠻人在亞洲》Un bárbaro en Asia,Buenos Aires:Sur,1941,博爾赫斯譯本

1944年,我的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虛構集》,這讓他獲得了國際編輯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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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cciones 《虛構集》Sur,1944

博爾赫斯還翻譯過福克納的《野棕櫚》和紀德的《珀耳塞福涅》——《南方》特意將斯特拉文斯基這部作品的首演之夜安排在了哥倫布劇院,我也有幸以旁白的身份參與了演出。這是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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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野棕櫚》Las palmerassalvajes,Buenos Aires:Sudamericana,1944 博爾赫斯譯本

那時,我們尚未意識到在國家正在發生著什麼(就像在所有國家發生的一樣,即使是在最為發達的國家),一個黑暗的上校變成了共和國的總統。博爾赫斯立即被任命為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場的禽類銷售檢查員。對一位作家不乏創意的任命。庇隆時期可真不缺這一類的創意,誰也不能否認它的這個優點。

博爾赫斯,驚訝地——溫和而適度地——問一位高階公務員他怎麼可能被任命出任此職,既然有三十或四十個職員比他更加勝任這一工作。高階公務員回答說:

“您在戰爭期間是盟軍支持者嗎?”

“是的。”提問者回答道。

“那麼,您還想怎樣?”

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

不久後,博爾赫斯自覺必須拒絕他的新職責。而英國文化協會則幸運地意識到,在成為一位羽翼豐滿的禽類檢查員之前,博爾赫斯本人就是“珍禽”,因此決定為他提供一個文學教授的職位。高等教育自由學院與英國文化協會所見略同,他們邀請這位前火雞、母雞檢查員做了一系列關於英國和北美作家的講座,這令他有條件吃到上述禽類。就這樣,博爾赫斯開始了一段他曾認為自己無法勝任甚至令他反感的冒險:開設講座和課程。他被迫開始了這段最終延續了下去的職業生涯,令聽者受益匪淺。如今,博爾赫斯不僅教授英美文學,還脫稿講授其他主題,如果學生需要,也可以直接用英語授課。

阿根廷作家協會的榮譽大獎也是在那個年代設立的,為了補償博爾赫斯——他沒能獲得本應頒給他的國家文學獎——《南方》在那時出版了一期題為“向博爾赫斯致歉”的專刊。

《小徑分岔的花園》是1941年在南方出版社出版的。在墨西哥,博爾赫斯的一冊《日耳曼古代文學》(與德里婭·因赫尼耶羅合作)和一本《幻想動物學手冊》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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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 jardi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Buenos Aires: Sur, 1942

是時候記起博爾赫斯與他的密友阿道爾夫·比奧伊·卡薩雷斯、我妹妹西爾維娜·奧坎波的合作了。他們一起寫過很多書,首先是一部《幻想文學選集》(1940)。在回憶中搜尋,一個發生在很多年前、主角並不知情的故事浮現在我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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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ología Literatura Fantástica

Sudamericana,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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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 Orilleros El Paraiso De Los Creyentes

市郊人·信徒天堂 Losada,1955

當比奧伊·卡薩雷斯還是小阿道爾夫的時候,有一天他的母親來看我,與我長談她青春期的兒子投身文學的傾向。他是獨生子,備受喜愛。她既不安又驕傲,問我誰能夠為她擔心的物件出謀劃策,哪位阿根廷作家能夠指引他。我毫不遲疑地回答:“博爾赫斯。”“您確定嗎?”她問我。“完全確定。”我回答道。我沒有弄錯。儘管年齡上有差距,這兩人之間將誕生一段偉大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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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此雖有預感,卻也未曾想象到他們的友誼會變得如此強烈,也沒有想到我妹妹會嫁給比奧伊·卡薩雷斯,以及博爾赫斯出入兩人家中會如此賓至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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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奧伊·卡薩雷斯和西爾維娜·奧坎波婚禮照片,後面是博爾赫斯,Enrique Luis Drago Mitre和Oscar Pardo。布宜諾斯艾利斯,1940

1941年,這三個同夥的《阿根廷詩歌選》出版了。說他們是“同夥”,是因為我覺得他們有些獨斷專行。而他們肯定也是這樣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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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詩歌選》Antologíapoética argentina,由西爾維娜·奧坎波和比奧伊·卡薩雷斯彙編。根據版權頁,本書於1941年12月4日完成印刷。

第二年,博爾赫斯和比奧伊·卡薩雷斯用H。布斯托斯·多梅克的筆名所寫的《關於堂伊西德羅·帕羅蒂的六個問題》出版了。博爾赫斯曾說,作者的原意是寫一本偵探小說……但很快就變成了一部諷刺作品,小說中的人物控制了作者。1946年,他們用同一筆名寫的《兩個令人難忘的幻想》出版了,並用另一筆名蘇亞雷斯·林奇發表了《死亡的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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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is Problemas para Don Isidro Parodi

關於堂伊西德羅·帕羅蒂的六個問題 Sur,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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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evos Cuentos de Bustos Domecq

Ediciones Libreria La Ciudad, 1977

他們兩人都投入到偵探小說的世界裡,置身於錯綜複雜的線索之中。博爾赫斯、比奧伊·卡薩雷斯的另一部選集《最佳偵探故事集》又出版了。1953年,他們的《短篇與奇異故事集》出版了。(1960年,南方雜誌社出版了《天堂與地獄之書》——誕生於兩人合作的高喬文學選集。)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特別是獨裁者們(儘管他們當權時,一切都像一種殘忍的永恆)。一天,上校逃走了。於是博爾赫斯開始接受他早就應得的榮譽:庫約大學榮譽博士(1956),文哲系英美文學教授……但對夢想著生活在書林之中的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被任命為國家圖書館館長。遺憾的是,他的視力背叛了他,就像背叛了另一位館長保羅·格魯薩克一樣。

在《贈禮之詩》中,博爾赫斯對我們說:

他讓失明的雙眼來充當

這座書城的主人,這眼睛只能

在夢的圖書館裡閱讀……

因為飢渴(一個希臘傳說講述道)

一位國王在噴泉與花園間垂斃;

我漫無目的跋涉在這盲目的

圖書館,這座高大而幽深的監獄。

我,總是在想象著天堂

是屬於一座圖書館的型別……

格魯薩克或博爾赫斯,我看著

這親愛的世界變形與熄滅

成為一堆蒼白而模糊的灰燼

就彷彿是夢境,或者是遺忘。

(陳東飈譯本)

維多利亞的引用,是對《贈禮之詩》中的詩句片段且不連續的轉寫。原詩收錄在《創造者》(1960)中。

這一考驗(再也無法閱讀),對任何一個從童年開始就以閱讀為生的人來說都是可怕的,而博爾赫斯以一種我無法評判的、堡壘般的力量接受了它。但似乎因為內心世界擁有如此多的寶藏,積累起了如此豐富的影像,以至於他已經不太需要眼睛了。這雙奇特的眼睛,即使在他還是明眼人的時候,也會在未曾看見之時凝望。因為,就像《創造者》向我們描述的那些黑船一樣,他的雙眼一直在不可見之海上尋找摯愛的島嶼。

博爾赫斯的選集《創造者》剛出版不久。字裡行間,混雜聚集著許多全然不同又一模一樣的博爾赫斯。他本人曾說過:“在我付梓的書中,我相信,沒有一部像這個不同課題和觀點的凌亂集合那麼私人了,這恰恰是因為它充滿了映像和篡改。”

博爾赫斯誕辰121週年特刊: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El hacedor

Emecé,1960

博爾赫斯的散文和小說向來很短。在他身上,這種簡短令人驚訝——他總是像一股什麼都無法阻擋的泉水,即將傾瀉而出。

目前,博爾赫斯正在和一群學生一起研究盎格魯-撒克遜語。他預計會有一部《英國文學起源史》於近期出版,同時也在為《南方》準備一本選集,希望以候鳥般的忠實,展示以不同形式在不同年代反覆出現的文學主題。

博爾赫斯誕辰121週年特刊: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Introducción a la literatura Inglesa

Columba。 1965

最近,我在問自己,在博爾赫斯結識的人和閱讀的作者當中,誰對他產生的影響最深。“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茲。”他回答我說。馬塞多尼奧是他父親的朋友,一位令人尊敬的談話者。比起他的作品,他的意願對博爾赫斯的影響更大。某天,博爾赫斯在馬塞多尼奧面前提起了維克多·雨果,他當時很崇拜雨果,今天依然。直到今天,想起馬塞多尼奧當時的驚叫——“別跟我提這個令人難以忍受的馬賽人”,博爾赫斯還是會笑起來。紀德的“不幸的是”——馬塞多尼奧對此並不熟悉——變成了“難以忍受的馬賽人”[6]。

一條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大的新聞:博爾赫斯正在考慮寫一部關於1955年革命的作品。

他還告訴我,他的品位和觀點產生了變化。以往他推崇偵探小說,因為其結構複雜;現在,無論是這些結構還是聰明才智,都引不起他的興趣。偉大的書籍會永存。智慧比聰明更重要。“試圖令人驚訝的風格轉瞬即逝。”他不再喜愛克維多甚於塞萬提斯,不再喜愛盧貢內斯甚於魯文·達里奧,或是喜愛切斯特頓甚於蕭伯納。“現在我覺得自己以前搞錯了。”他說,眼中是那比我們看到更多事物的目光。

“關於當下的文學我瞭解得很少。”他說,“從五年前開始我就不再讀書了。”康拉德、亨利·詹姆斯、蕭伯納不斷回到他的談話中。他們是他此刻的作者。

用三十行令人讚歎的文字,博爾赫斯在《創造者》中定義了他自己。在那本書中,他試圖給予一種類似“博爾赫斯的定義”的東西:

斯賓諾莎認為所有事物都力圖保持它們自己:石頭想做石頭,老虎想做老虎。我將留存在博爾赫斯身上,不是在我自己身上(如果我算是某個人的話),但我從他的書中並沒有看出多少我自己,倒是從別人的書裡或從費力的吉他演奏中看到了更多的我。

若干年前,我努力使自己擺脫他,從城郊貧民窟的神話轉向有關時間與無窮的遊戲,但那些遊戲現在成了博爾赫斯的一部分,我又得轉向其他的東西。所以我的生活總不順利,我失去了一切,而一切卻被留給了忘卻,或留給了那個人。我們倆中誰在寫下這一頁,我不知道。

這一段落(有幾處微小的改動)是《博爾赫斯與我》的最後一段,收錄於《創造者》中。

而您的遊戲,博爾赫斯,是那個“誰輸了才是贏家”的遊戲。但在我這裡,您永遠都不會輸。我不在乎我正在和兩個人中的誰說話。但請您相信我,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註釋:

[1]本文發表於《埃爾內手冊》第4期(1964),是維多利亞·奧坎波一篇獻給博爾赫斯的法語文章的西班牙語譯文。維多利亞的西班牙語原文(丟失),為收入《手冊》,最初由勞拉·巴泰隆(Laura Bataillon)譯成法語。本文引用的博爾赫斯的詩句和段落,分別遵照其西班牙語原文轉寫。《埃爾內手冊》是一系列獻給文學巨匠——一些聞名遐邇,另一些頗具爭議性——的專題。《手冊》也曾出版過關於塞里納、米肖、貝爾納諾斯、龐德、翁加雷蒂、貢布羅維奇等人的專刊。

[2]出自斯蒂芬·馬拉美(1842—1898)的十四行詩《她純粹的指甲》,字面意思是“會發聲的無用小玩意兒不剩全毀”。這句詩被認為是在談論全然無用的文字遊戲,因為——用牛津大學法國文學教授馬爾科姆·鮑耶(Malcolm Bowie)的話說——它有一種“意義缺席的迴響”。

[3]“永恆終於將他變為祂自己的樣子”。詩句出自馬拉美詩歌《愛倫·坡之墓》(1887)中的《致敬V》(Homenaje V)。

[4]恩裡克·拉雷塔(原名恩裡克·羅德里格茲·拉雷塔,1875-1961)的小說。為了試圖重建腓力二世時期的西班牙,這位阿根廷作家採用了古體寫作。

[5]高喬文學經典。D。F。薩米恩託的《法昆多》,由M。巴泰隆(M。Bataillon)自西班牙語譯成法語,Ed。DelaTableRonde出版:Coll。Del’Herne,1964(勞拉·巴泰隆注)。

[6]這裡維多利亞指的是,當紀德被問起誰是最重要的法國詩人時,他回道:“維克多·雨果,不幸的是!”(法語為:“Victor Hugo,hélas!”)紀德有一本小冊子正以“雨果,不幸的是!”為題,由克勞德·馬丁(Claude Martín)撰寫前言:Fata Morgana,Fontfroide,2002,p。32。

博爾赫斯會不會永遠是一株可貴的萌芽,還是終有一日會開花,而又不立即凋零。我不安地問自己,因為像他那樣獨特的天才和罕見的人格,對我們來說代表著比文學上的成功更多的東西:那是將所有的勝利握在手中,一本通往當代文學上層社會的護照,我們阿根廷人的航行許可,上面寫著我們所有的阿根廷特殊性和本質上的普遍性——最好的阿根廷人的主要特徵之一。

——維多利亞·奧坎波|韓燁 譯

—Reading and Rereading—

灕江出版社

題圖:博爾赫斯

Via PROA雜誌 No。 42 1999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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