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劉成國教授點校的《王安石文集》最近在中華書局出版,連日拜讀書稿,除了有先睹之快,更感受到這是一部功力深厚、有益學林的紮實之作。

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王安石文集》,[北宋]王安石撰,劉成國點校

作為網羅六藝、糠秕百家的一代人豪,王安石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焦點,其文集也曾有過不止一種的整理本。最初有1959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的《臨川先生文集》,後又有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文公集》。這兩種時代較早的整理本免不了因篳路藍縷而有欠周備。前者使用了《四部叢刊初編》影印的明代何遷本為底本,沒有參校宋代龍舒本;後者據龍舒本點校,但參校本少,失收篇目多,而且還是用簡體字排印的版本。199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出版一種簡體橫排的《王安石全集》,雖是據《王文公文集》標點,但連校勘記也不出,只是供大眾閱讀的便捷版本,並非規範意義上的古籍整理作品。詩文集的箋註本則有1958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據清代張宗松清綺齋本標點的《王荊文公詩箋註》,以及李之亮《王荊公詩注補箋》(2002)、《王荊公文集箋註》(2005),高克勤《王荊文公詩箋註》(2010)等,但也都未能盡善。

凡此種種不由得使人感慨,如王安石這樣的名賢大家,其別集竟無精良上乘的整理本出版,彷彿《西清詩話》中所言的王文公集“迄無善本”的情形於茲復見。直至2016年王水照先生主編的《王安石全集》出版,才一改這樣的局面。《全集》整理工作彙集了眾多王安石研究的專家,更有王水照先生主持,質量上乘,深受好評。於此或許不免有人擔憂,力作在前,剩下的多是王安石研究中積疑已久的難題,劉教授的《王安石文集》是否還能有所突破呢? 拜讀書稿之後,這樣的疑慮一掃而空。無論是在標點校勘,還是在王集版本釐析、作品辨偽輯佚等方面,劉教授均有發覆創新,讓人為這部後出轉精的力作發出一聲因難見巧的讚歎。

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王安石像

首先,從各種王集版本的梳理和選擇上,劉成國教授便花費了一番精力,最終選定以臺灣“國家圖書館”藏的明嘉靖何遷本《臨川先生集》為底本。

以往整理使用的何遷本多是據《四部叢刊》的影印本,但劉教授仔細對比了明刻本與《四部叢刊》本,發現後者雖易見易得,但並非學界通常認為的覆刻何刻本(何刻本亦非覆刻詹大和臨川本),且《四部叢刊》初印本存在誤字,再印本又做了一些描潤回改,和明刻原本不可同日而語,故毅然為“去偽存真”而“捨近求遠”。校本則有南宋龍舒本、王珏本、明代嘉靖五年刻本、嘉靖應雲鸑本等十一種之多。其中僅王珏本就參校了國圖藏宋刻元明遞修本、北師大藏殘宋本、國圖藏黃廷鑑校本三種。詩集的部分還參校了元大德本《王荊文公詩箋註》、朝鮮活字本李壁注《王荊文公詩》等。此外又選取南宋刻本《皇朝文鑑》《聖宋文選》等十餘種文集、筆記。真可謂是廣搜博討,蔚然大觀。

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以“臺圖”藏明嘉靖三十九年何遷刻《臨川先生文集》為底本,廣校眾多重要版本

其次,在點校方面新整理本《王安石文集》更是精益求精,對以往整理本之失亦多有匡補。

譬如集中卷十六《送鄆州知府宋諫議》詩“廟謨資石畫,兵略倚珠鈐”句,復旦《全集》版作“廟談資石畫”,下出校記曰:“‘廟談’,宋刻本、龍舒本作‘府謨’。”而劉教授對比互勘,發現明代何遷本是作“廟謨”,《四部叢刊初編》所收的何遷本初印誤作“廟談”,後印本曾描潤回改。也就是說並不存在古代作“談”字的刻本,《全集》本是受《四部叢刊》初印版之誤。而且“廟謨”一詞出自《後漢書》,指為朝廷謀算,與下句“兵略”相對,“廟談”語不經見。故而此次新整理本作:“廟謨資石畫”,下出校記曰:“‘廟’,宋刻本、龍舒本作‘府’。”

又如卷九十一《王平甫墓誌》“年止於四十七”下校記,劉成國教授言:

原有“以熙寧七年”五字,據遞修本、嘉靖五年本刪。龍舒本亦有此五字。黃校曰:“‘四十七’下明刊多‘以熙寧七年’五字。”則黃所見宋本並無此五字。按,神宗熙寧八年(1075)四月王安國尚在世,撰《尚書屯田員外郎張君墓誌銘》,其卒在熙寧十年八月十七日。詳細考證,可見拙文《新出土尚書屯田員外郎張君墓誌銘與王安國卒年新證》。

劉教授關於王安國卒年一文我之前曾有拜讀,乃是據洛陽新出土的《尚書屯田員外郎張君墓誌銘》(王安國熙寧八年撰)以及王安石《中使傳宣撫問並賜湯藥及撫慰安國弟亡謝表》、曾鞏《祭王平甫文》等史料考訂安國卒年在熙寧十年。新出土文獻和傳世史料結合的二重證據法紮實可信,原本的考證已可定讞,此次新整理本又曾加國圖藏宋刻元明遞修本《臨川集》上的黃廷鑑校語按斷,堪稱摭實周詳,鉅細靡遺。

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全式標點,資料豐富

這樣考實祛疑的例子在書稿中俯拾即是,如二十一卷《寄餘溫卿》詩“獨過嵇山鍛樹陰”,《全集》版作:“獨過稽山鍛樹陰”,下出校記:“‘稽’,《全宋詩》校改作‘嵇’。”此次新整理本作:“獨過嵇山鍛樹陰”,下出校記曰:“底本作‘稽’,今據元大德本改。按,嵇山,在今安徽宿縣西南,相傳嵇康曾居此鍛鐵。稽山,即會稽山,在今浙江紹興東南,與嵇康無涉。”

再次,新整理本在對王安石作品的輯佚和辨偽上成果斐然。

本次輯得的集外文87篇、詩詞81首,尤其是最後的“存疑與辨偽”部分,一共辨證了多達51篇作品的真偽問題。每篇作品下不僅詳明出處與各本異同,還廣羅相關史料與古人論說。如文獻不足,事有兩可,則審慎存疑;如有罅隙乖違,蛛絲逗露,則批亢搗虛,一語中的。

譬如《除韓琦京兆尹再任判大名府制》一文,《永樂大典》屬王安石名下,復旦《全集》版作佚文收錄,下注曰:“《皇朝文鑑》、《文章辨體匯選》皆屬元絳。”然作者究竟為王為元,未能按斷。劉教授則辨言:“據《續資治通鑑長編》等,韓琦再判大名府在熙寧三、四年間,其時王安石已拜相,不掌內外製,而元絳以翰林學士知制誥。此文當屬元作。”僅一語而斷明,可見考史之精。

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續資治通鑑長編》,[宋]李燾撰,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

此外,如辨《回皇親謝及第啟》言:“啟曰‘某限列諫垣’,然王安石生平未曾任臺諫之職。此啟非王安石之作。”辨《(景定)健康志》所載熙寧八年十一月王安石《乞廢玄武湖為田疏》言:“此文絕非王安石所作。熙寧八年十一月王安石已復相。”或以歷官、或以年歲,一語而斷,但實則背後皆有複雜的考證。如《回皇親謝及第啟》劉成國教授曾遍考宋代史料,推斷出此文皇親可能是宗室趙叔盎,而作者則是張璪。元豐二年四月,張璪以知制誥之職赴秘閣考試宗室;五月,兼知諫院。正合文中“限列諫垣,莫趨宮屏”之言。《乞廢玄武湖為田疏》除了與王安石判江寧時間不合外,文中“車駕巡狩”之語也頗突兀,神宗朝從未巡狩或議及巡狩江寧,劉教授研判此文作於徽宗、欽宗之際或高宗朝。諸多考證最後寫入按語中者卻往往僅是直指肯綮的關鍵一語,這種舉重若輕的簡明扼要實在讓人想起荊公“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的句子來。

以上種種,在在顯示了新的整理本是一部精益求精、後出轉精的力作。這樣的成就當然是源於作者深厚的學術修養。從較早的《荊公新學研究》到前些年出版的《王安石年譜長編》,劉成國教授一直致力於對王安石的相關研究,對王安石的生平學行和各種史料文獻了然於心,故遇疑異而能洞察微末、辨明原委。

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王安石年譜長編》,劉成國著

當然,世上難有十全十美的古籍整理,新版的《王安石文集》亦是如此。一方面,王安石一生充滿爭議糾葛,史料文獻真偽相雜,文集版本更是存佚更僕,複雜紛亂。儘管劉成國教授此番對王集版本作了更加詳盡的考述和新辨,但依然留有空間深鑽再進。另一方面,王集諸本繁多,校勘之時難免眼倦神疲,出現微小疏忽。譬如,新版《文集》第31頁《贈李士雲》中“大梵天”、第90頁《彭蠡》中“龍山”,似皆漏標專名線。而第109頁《惜日》“當時三千人,齊宋楚陳周”句,“周”字與前四國名皆加專名線。考慮到孔子弟子中有名者並無周人,孔子周遊列國亦未曾入周,則此“周”字可能作周遊、周遍之義而不劃線更妥。此外,第76頁《河間》校勘記中引李壁注曰:“武帝立三王,皆冇制冊。”“冇”即沒有,而據文義及《漢書·武五子傳》此處當是“有”義,似是因書版漫漶而將“有”字誤作“冇”。但一眚不能掩大德,新版文集的成績是巨大的,是現今最為精良的版本。

眾所周知古籍整理即是“技術活”,也是“良心活”。儘管有不少專家學者懷著一種熱忱和奉獻精神,願意從事這項採百花而成蜜的工作,但在現今的高校工作中,也不得不因許多行政公務和日常雜事消磨巨大的時間與精力,最終因分身乏術而難能周全。如今,劉成國教授以其專精的學養和對王學的嫻熟,不計煩難地從事瑣於《爾雅》蟲魚的工作,在千載後重新為王荊公洗剔眉目,更又嘉惠學林,這實在是可敬可佩的。

精益求精,因難見巧|讀劉成國教授整理本《王安石文集》

(本文原載《中華讀書報》2022年1月26日9版,作者單位: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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