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相卿評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資料庫時代的勘誤與辨偽

《王安石文集》

[北宋]王安石 撰

劉成國 點校

中華書局2021年7月出版

2193頁,2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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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仝相卿

王安石是中國古代傑出的歷史人物,作為政治改革家的王安石,雖在當時和後世曾長期遭人汙謗,然作為文學家的他卻受到相當一致的讚譽。歐陽脩曾贈詩稱讚曰:“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歐陽脩撰,李逸安點校:《歐陽脩全集》卷五十七《贈王介甫》,中華書局,2001年,813頁)司馬光致信呂公著,也稱王安石“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司馬光撰,李文澤、霞紹輝點校:《司馬光集》卷六十三《與呂晦叔簡·又》,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1320頁)。蘇軾在《王安石贈太傅制》中強調:“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三十八《王安石贈太傅制》,中華書局,1986年,1077頁)大可反映出時人對其文學修養的肯定,故《宋史·王安石傳》載:“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妙。”(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傳》,中華書局,1985年,10541頁)當為中肯之總結。這樣一位才華卓著的文學家的作品,在北宋末年已經由弟子薛昂奉詔整理集結(湯江浩:《薛昂奉旨編定〈王安石集〉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06年第三期,38-42頁),南宋初年更是由詹大和、王珏等付梓刊印,明清之後翻刻不絕,流傳至今。

仝相卿評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資料庫時代的勘誤與辨偽

王安石(1021—1086)

2021年是王安石誕辰一千周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劉成國教授整理的《王安石文集》,收入“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系列中。劉教授潛心王安石研究多年,先後出版了《荊公新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變革中的文人與文學:王安石的生平與創作考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王安石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18年)等作品,是當下研究王安石的權威學者,王安石文集由他作為點校者主持整理,當為不二人選。實際上,在此之前王安石作品曾由不同整理者進行了多次整理,伴隨著大資料時代的到來,版本查閱更為方便,文獻檢索更為快捷,如何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做出更為精審的整理本,對於劉教授而言既是機遇,更是挑戰。

《王安石年譜長編》,劉成國著,中華書局,2018年1月出版

通覽《王安石文集》,個人以為較之前的整理本,至少在三個方面有重大突破,堪稱一部宋人文集整理的典範之作。

正本清源 辨明優劣

王安石文集後世刊刻頗多,如何釐清其流傳過程中版本之間的關係,從而確定校勘工作的底本,至關重要。有關王安石文集的版本情況,前輩學者一般認為有兩大系統:一是南宋高宗紹興年間舒州所刻龍舒本《王文公文集》,即“龍舒本”系統,此版本系統傳承關係清晰,學界向無異詞;一是南宋紹興年間所刻《臨川先生文集》,主流觀點稱南宋紹興十年(1140)詹大和於撫州臨川所刻《臨川先生文集》(即“臨川本”)為後世所有《臨川先生文集》的祖本,紹興二十一年(1151),王安石曾孫王珏據之重刻於杭州,是為“杭州本”,此後各朝據“杭州本”遞相刊印,直至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何遷據“臨川本”覆刻,於是明代之後“臨川本”與“杭州本”並行於世。僅少數學者認為“臨川本”早已亡佚不存,後世《臨川先生文集》的祖本為“杭州本”(劉成國:《王安石文集在宋代的編撰、刊刻及流傳再探——以“臨川本”與“杭州本”關係為核心的考察》,《文史》待刊稿),此觀點響應者極少。

仝相卿評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資料庫時代的勘誤與辨偽

“龍舒本”《王文公文集》卷二十

仝相卿評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資料庫時代的勘誤與辨偽

《臨川先生文集》

劉教授透過細緻爬梳,對王安石文集的版本源流做出了重要判斷,他認為:北宋薛昂奉詔編撰王集,至遲宣和四年(1122)已經完成(《整理前言》,第9頁),然因靖康之難致使流傳不廣。王珏刻成的“杭州本”,主要依據的是家藏王安石文,以及薛昂所編王安石文集的遺稿(《整理前言》,16頁),為後世流行的《臨川先生文集》的祖本。“臨川本”是在兩宋之交刊刻於閩、浙地區的王安石文集基礎上刊印的,其卷數應為一百八十卷(《整理前言》,10-12頁),與一百卷的“杭州本”屬於兩個獨立的版本系統,具體篇目頗有差異(《整理前言》,17頁)。而且,何遷本翻刻的並非南宋詹大和“臨川本”,而是元明遞修的“杭州本”(《整理前言》,22頁),故可認為,明代以後“杭州本”處於一枝獨秀狀態。透過考證辨析,劉教授完整梳理出王安石文集近千年刊刻流傳的歷史脈絡,以及諸多版本之間的因承關係,這是之前整理者並未釐清的重大問題,從而為文集整理奠定堅實基礎。

在梳理出王安石文集版本源流的基礎上,劉教授使用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何遷覆刻本作為底本,進行系統的整理工作。“龍舒本”為王安石文集現存最早刻本,然其收錄作品兩千兩百八十一篇,與何遷覆刻本收錄作品三千一百二十二篇相比(《整理前言》,25-26頁),闕失過多。在古籍校勘底本選取時,學者總結了三個標準:“第一,版本刊刻時間較早;第二,版本一般應當是足本,內容較同一部古籍的其他版本為多;第三,精校精刻本。”(王瑞來:《古籍校勘方法論》,中華書局,2019年,第4頁)何遷覆刻本無疑滿足至少後兩個條件,以它為底本,以“龍舒本”為主校本,對校以由宋到清所刊能夠寓目的十一種王安石文集,特別是國家圖書館藏王珏刻、元明遞修,黃廷鑑校的“遞修本”中黃廷鑑校語是根據宋本而來,之前整理本從未得見,本次整理全面補入;再結合《皇朝文鑑》《古今絕句》《續資治通鑑長編》等十餘種他校資料,以及部分石刻文獻,為《王安石文集》整理的準確性提供了資料保證。

校正勘誤 後出轉精

古籍流傳過程中,會出現訛脫倒衍等諸多舛誤,這就要求整理者根據各種資料比勘校正,盡力恢復古籍定稿時的文字面貌。在資料庫檢索技術提供極大便利的當下,校勘需要以紮實的專業知識為基礎,具備更高的文字解讀能力、思辨能力和問題意識(劉成國:《機遇、挑戰與迴應——資料庫時代古典文學研究中的考證:以宋代為例》,《浙江社會科學》2018年第二期,131-137頁),這在《王安石文集》中有很好的體現。

例如,王安石撰《賀慶州杜待制啟》中有“眷內閣之近班,督帥臣之重柄”之語,校勘記雲:“‘帥’原作‘師’,今據龍舒本、遞修本改。按,杜待制為杜杞,時以天章閣待制出為環慶路經略安撫使,不得成為‘師臣’。師臣,謂居師保位之宰執。”(卷八十一,1404頁)就是利用了宋代職官制度進行是非裁定,而其他整理本或無辨析,或稱“師臣”不改(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八十一,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9年,845頁;王安石撰,唐武標點校:《王文公文集》卷二十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255頁;王安石撰,聶安福等整理:《王安石全集·臨川先生文集》卷八十一,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1425頁)。又如:王安石在為弟王安國撰寫墓誌時,其他整理本皆雲王安國“以熙寧七年”八月十七日卒(《臨川先生文集》卷九十一,947頁;《王文公文集》卷八十八,938頁;《王安石全集·臨川先生文集》卷九十一,1585頁),劉教授以出土北宋張庚墓誌為線索加以考證,已經辨明王安國卒於熙寧十年(劉成國:《新出土尚書屯田員外郎張君墓誌銘與王安國卒年新證》,《歷史文獻研究》2017年第二期,127-130頁),故本次整理予以刪除並作校勘記:“‘八’上,原有‘以熙寧七年’五字,據遞修本、嘉靖五年本刪。龍舒本亦有此五字。黃校曰:‘四十七’下,明刊本多‘以熙寧七年’五字,則黃所見宋本並無此五字。”(卷九十一,1579頁)這是基於對宋代人物生平了解所下的結論。又如:王安石在陳之祥墓誌記載,他“業進士,其中等以皇祐元年”,校勘記稱:“‘元’,原作‘二’。按,《正德姑蘇志》卷五:‘皇祐元年’馮京榜,陳之祥,質子。今據改。皇祐二年(1050),無貢舉。”(卷九十五,第1649頁)檢其他整理本,此處皆為“皇祐二年”(《臨川先生文集》卷九十五,986頁;《王安石全集·臨川先生文集》卷九十五,1648頁),這是利用宋代科舉制度做出的正確判斷。再如:王安石撰寫的宗室趙世仍墓誌,記載了他熙寧元年(1068)去世之後,“用二年二月十七日,葬於河南府永安縣”。校勘記稱:“‘十七日’,原為‘十九日’。據遞修本黃校改。以上諸宗室皆同日葬於熙寧二年二月十七。”(卷九十八,1701頁)檢之前整理本,皆做“十九日”(《臨川先生文集》,1017頁;《王安石全集·臨川先生文集》,1697頁)。實質上,這是基於對北宋宗室喪葬制度深入瞭解基礎上的改動。北宋宗室的下葬有固定的程式和制度性規定,宋太祖和宋太宗子孫,去世之後一般權厝京師開封佛寺當中,遇宗室重要成員下葬時,一起從葬永安縣(今河南鞏義),其下葬時間也是固定的。熙寧二年二月十七日這次宗室安葬,主葬人物不詳,計有十二位宗室同時從葬,分別由王安石和鄭獬撰寫墓誌銘(華明星:《北宋宗室喪葬研究——以“權厝”為中心的考察》,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71頁),故此處“九”當為“七”之誤。以上數例,皆屬於劉教授以深厚的宋代文史知識為基礎,對王安石文集中出現的訛誤做出的準確裁斷。類似精彩校勘在《王安石文集》中頗多見之,向讀者呈現出一種更為準確的《王安石文集》文字。

此外,對曾鞏母親吳氏墓誌的校勘,則顯示出劉教授慎改原文的原則。與部分整理者以石刻文獻為依據徑改傳世文獻不同,劉教授根據所得吳氏墓誌拓本對校集本,計有九處不同皆出注不改原文(卷一百,1723-1724頁)。筆者曾對北宋出土墓誌中與傳世文獻吻合者加以對校,發現文字不同之處除了部分為傳世文獻流傳過程中出現訛誤外,還有部分不同源自喪家對文字的潤飾,其中體現了喪家與墓誌撰寫者的不同理念,傳世墓誌的定稿權在撰者,石刻墓誌的定稿權在喪家(仝相卿:《北宋碑誌文形成中的喪家因素——以石本、集本對比為重心》,《河南大學學報》2018年第五期)。此處慎改傳世文獻的做法,筆者頗為贊同。

仝相卿著《北宋墓誌碑銘撰寫研究》

存疑辨偽 紮實可信

對王安石詩文的輯佚,自南宋李壁開始,迄今不絕。隨著各種王安石文集的整理出版,輯佚拾遺更是屢見不鮮,然其中往往真偽混雜。劉教授在文集正文後,還有部分底本未收錄的詩詞八十一首、文八十七篇,其中詩詞文十七篇為前人所未輯,一篇前人已輯所擬標題為“與吳正憲公書”,劉教授以《紫薇詩話》為底本,根據內容判斷,受書人當為呂公著,故予以糾正為《紫薇詩話》中的標題“與呂晦叔書”(1808頁),為《王安石文集》完整性的提高提供了資料基礎。

而且,劉教授對前輩學者輯佚詩詞文中的五十一篇進行存疑辨偽,大體排除了非王安石所作而誤收的作品。對於王安石詩詞的辨偽,學界已經有了很好的學術積累(湯江浩:《北宋臨川王氏家族及文學考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277-327頁),而王安石文的辨偽,《王安石文集》中此次的工作具有首創之功。一方面,劉教授利用王安石生平經歷作為遺文辨偽的重要根據。如《論邕管事宜》一文,很多學者利用它來討論廣西壯族地區的文化傳統(李富強:《人類學視野中的壯族傳統文化》,廣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100頁;玉時階等:《南丹土司史》,民族出版社,2015年,86頁;何先龍:《土司制度論稿》,吉林大學出版社, 2015年,237-238頁;黃家信主編:《歷史人類學視野下的土司信仰與土兵》,民族出版社,2016年,240頁;等等),經劉教授指出,是文乃宋神宗元豐年間的作品,此時王安石已經退居江寧,不應再上此等奏疏措置邊事(1867頁),當可信之。同樣的方法還辨析了《上蔣侍郎書》(1871-1872頁)《回皇親謝及第啟》(1878頁)及《除辭掖謝楊舍人啟》(1879頁)等。

另一方面,劉教授以王安石的職官資訊作為遺文辨偽的判斷標準。如《乞廢玄武湖為田疏》一文,後世影響亦大,不少學者以之為據寫入論著當中(南京市地方誌編纂委員會編:《南京水利志》,海天出版社,1994年,396頁;楊植、王燕文主編:《南京歷代風華》,南京出版社,2004年,327頁;張立漢主編:《中國山河全書[下]》,青島出版社,2005年,3102頁;等等),劉教授強調,是文撰於熙寧八年,當時王安石已經復相,絕不可能撰此文(1867頁)。與之類似的還有《除韓琦京兆尹再任判大名府制》(1868頁)、代人撰《賀降皇太子表》(1869頁)、《上龔舍人書》(1874頁)、《再上龔舍人書》、俞仁壽女俞氏(1880-1881頁)和呂惠卿父呂璹(1881-1883頁)墓誌兩方等。

誤收之作的摻入很容易誤導讀者,若以之為據,會導致對王安石的研究平添錯誤,貽誤學林(近年來較為突出的例子是對北宋沈遘文的輯佚與辨偽,見林陽華:《補〈全宋詩〉沈遘詩六十四首》,《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1年第三期,91-95頁;周小山:《〈補全宋詩沈遘詩六十四首〉質疑》,《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2年第二期,59-60頁)。劉教授這次對自南宋以來王安石詩文輯佚做了系統辨偽,剔除諸多似是而非的詩詞文章,功不可沒。

閱讀疑惑 斟酌處理

閱讀所及,部分疑惑之處臚列以下,以求教劉教授。

首先,詩詞文章寫好之後,作者自己反覆修改以達到精益求精,應是文人雅士作文之常態,故有學者強調,作者的“真跡”屬於文字生成過程中的“草稿”階段,其後完全有為了完善而改動的可能,使用所謂的真跡作為校勘依據時需慎重([日]淺見洋二:《文字的密碼——社會語境中的宋代文學》,李貴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227-310頁)。這或可體現在《獨歸》詩的改定上。詩中雲:“陂農心知水未足,看雲倚木車不停。悲哉作勞亦已久,暮歌如哭難為聽。”整理者曰:“‘陂’原作‘疲’,今據朝鮮本改。按:李壁注曰:諸本皆作‘疲農’。餘於臨川見公真跡,乃知是‘陂’字。”(卷三,44頁)此處劉教授以李壁見到真跡為依據,改“疲”為“陂”。然結合詩文字身含義,農民勞作甚久已有力竭之勢,看雲等雨望眼欲穿,田間莊稼水仍不足,如暮歌如哭,生動描繪了一幅疲民晚歸圖。而且,與下文所云“而我官閒幸無事”的“閒”,形成鮮明對比,故個人以為用“疲”文意更勝,有無可能是王安石之後所做的修改,或需斟酌。

其次,在敘述蘇安世子嗣時,王安石稱:“子四人:臺文,永州推官;祥文、太廟齋郎;炳文,試將作監主簿;彥文,未仕。女子二人:適進士會稽江崧、單州魚臺縣尉江山趙揚;三人尚幼。”整理者在註釋中強調:“‘二’原作‘五’,據遞修本、永樂大典卷二四〇四所收此文改。”(卷九十二,1595頁)此處前有“子四人”,後對應“女五人”或者“女二人”,應都屬於總說,王安石所撰墓誌皆如此,其後分別說明兒子和女兒的現在情況。若改為女二人,後面三人尚幼,既無法照應男四人,也無法兼顧女二人,或需再考慮。

最後,劉教授他校使用蕭定基神道碑、曾鞏母親吳氏墓誌等拓本時,拓本上定有碑誌撰者、書丹者和篆蓋者等的結銜,類似內容或可在註釋首題不同時一併新增,更有利於讀者深入瞭解。

綜合以上,劉教授在版本源流的梳理及底本選定,在前輩學者整理基礎上的校正勘誤、輯佚辨偽,都付出大量心血,為學界呈現出儘可能準確的《王安石文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劉教授以一種近乎痴迷的狀態對待文集的整理,其微信朋友圈或丟擲疑問朋友之間各抒己見,或稱小憩夢中辨識異文,還曾專門召開小型學術沙龍,邀請數位學者就點校完成稿內容質疑“批判”,正是這種態度和毅力,成就了這部整理精審的宋人文集。

(本文首發於《澎湃新聞·上海書評》,作者仝相卿,系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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