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非|北齊刻經:在對抗中借鑑

賴非|北齊刻經:在對抗中借鑑

北齊刻經:在對抗中借鑑

賴非

––

學術界有一句話,叫作“北魏造像,北齊刻經”。講的是兩個相鄰的時代一一北魏、北齊事佛活動各不相同的內容與特點。結論的得出,來自於全國大量石窟摩崖造像與刻經資料。

在佛教傳人中國較早的階段裡(漢末兩晉十六國),佛經翻譯是當時的首要工作。譯經的同時,開窟造像也逐漸成為佛事活動的重要內容。而把佛經刻在石頭上,則略晚於造像。現有資料說明,它開始於十六國北涼時期,敦煌一帶的小石塔是我們見到的最早作品。之後,歷北魏、東西魏,在河西、河套及黃河下游各地區,均有零星的小件刻經作品問世。而刻經真正發展成規模,成為宗教活動的主體內容(或曰特色內容),當在北齊時期。

從天保年間開始,刻經活動即已遍及北齊全域。儲存至今的遺物有:山西鳳臺縣周村廣福寺的《大威德經》,山西左權縣的《華嚴經》,河南輝縣通玄寺的《妙法蓮華經》,安陽小南海的《大般涅槃經·聖行品》、《華嚴經偈贊》,安陽靈泉寺的《華嚴經》、《華嚴經偈贊》、《無量義經·德行品偈》,山西絳州龍興宮刻經等。而規模最大的刻經則集中在兩個地域:一是京城鄴都近畿,一是山東泰山、嶧山地區。

鄴都近畿的刻經主要分佈在北響堂石窟、南響堂石窟和中皇山上。

北響堂石窟位於邯鄲市峰峰礦區鼓山西坡山腰間,由北、中、南三大窟及若干小洞窟組成。經文集中地刻在南窟內、外壁及一些廊柱上。內容有《無量義經·徳行品》、《佛說維摩詰經》、《佛說彌勒下生成佛經》、《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佛說孛經抄》、《無量壽經》“優波提舍願生偈”、《佛說佛名經》、《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現在賢劫千佛名經》,半山腰還有《大般涅槃經·獅子吼著薩品》。

南響堂石窟位於邯鄲市峰峰礦區滏山西麓,主要洞窟有七個,分上、下兩層。所刻內容有《大方廣佛華嚴經》、《文殊般若波羅蜜經》、《大集經·海慧菩薩品》、《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法尚品》、《妙法蓮華經·化城喻品》、《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苦薩普門品》、《大般涅槃經·聖行品》“諸行無常偈”等。

中皇山位於邯鄲市涉縣西北14。5公里。刻經集中在西坡山腰間南、北洞窟內及媧皇宮梳妝樓後摩崖石壁上。內容有《十地經論》、《深密解脫經》、《思益梵天所問經》、《盂蘭盆經》、《佛說教戒經》、《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總字數約14萬字。

以上三處刻經之外,小規模刻經還有涉縣木井寺《觀世音經·普門品二十四》、《大般涅槃經·聖行品》“諸行無常偈”、《佛垂教戒經》、《觀世音經·普門品》等。

泰嶧山區的刻經主要集中在山東泰山周圍與嶧山周圍。

泰山周圍的刻經有:濟南黃石崖《大般涅槃經偈》,東平海檀寺《觀世音經》,司裡山《諸行無常偶》、《摩訶般若經·明咒品》,銀山《佛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洪頂山《摩訶衍經》、《仁王經》、《文殊般若波羅蜜經》、《大集經》,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新泰祖倈山光化寺《文殊般若波羅蜜經》、《大般若經》(十八空)等。

嶧山周圍的刻經有:曲阜勝果寺《金剛經》,泗水天明寺《維摩詰經·見阿閦佛品》,汶上水牛山《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文殊般若波羅蜜經》,滕州羅漢山《文殊般若波羅蜜經》,鉅野石佛寺《華嚴經》,兗州金口壩《文殊般若波羅蜜經》、《思益梵天所問經》,鄒城嶧山《文殊般若波羅蜜經》,陽山《文殊般若波羅蜜經》,尖山《文殊般若波羅蜜經》、《思益梵天所問經》、《諸行無常偈》及“大空王佛”、“文殊般若”之名,鐵山《大集經·海慧菩薩品》,葛山《維摩詰經·見阿閦佛品第十二》,岡山《觀無量壽佛經》、《入楞伽經 請佛品》等。

以上為我國北朝刻經的大體狀況。其實,從佛教史上看,刻經的歷史相當久遠,其起源甚至可以追溯到印度阿育王時代(前271年繼位)。阿育王為了推廣佛法,曾在全國頒佈了一系列法敕,並把其中一些重點文句寫刻在摩崖石壁、石柱或石窟內。在當時產生了不小的影響。佛教傳入中國後,僧侶們為了觀像誦經的方便,有時也把一些警句書寫在洞窟崖壁上。甘肅永靖縣炳靈寺169號窟內,便儲存了這樣一篇用墨書寫的佛經。其時間約為西秦乞伏熾磐建弘元年(晉元熙二年,420年)。由寫到刻,刻經的出現其實才步之遙;然而,從公元4世紀初,到5世紀中葉一百多年裡,刻經並沒有推廣起來。北齊政權建立之後,佛教在社會各階層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佛事活動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講經、祭祠、法會、持齋、施捨、供養、開窟造像……全國上下忙得不亦悅乎。那麼,是什麼原因把活動重點轉向了刻經,將零星的活動發展成規模化工程呢?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鄴都近畿刻經:末法思想籠罩下,向儒教學習

佛教末法思想是十六國以來流行的信仰危機的產物。它的根源可追溯到印度貴霜王朝“三邪見王”時期的大規模毀佛。北涼譯經大師曇無讖為挽救佛教在西方遭到的厄運,於敦煌夜以繼日地翻譯佛經,其中即有以《大涅槃經》、《金光明經》、《大方等無想經》、《悲華經》為代表的若干護法經典。曇無讖認為:“釋迦佛正法住五百年,像法住一千年,末法一萬年。"佛經翻譯之際,正是北魏太武帝崇道斥佛立場愈加凸顯堅定的時候。曇無讖不僅感到自己的前途不妙,更覺察到末法時代就要來臨。就在他鼓動北涼王沮渠蒙遜於涼州大規模開窟造像期間,“法難”真的臨頭了一一北魏太平真君七年(446年),太武帝下詔盡除佛教。“諸有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土木宮塔,聲教所及,莫不畢毀矣”。太武帝滅法持續了7年,雖然文成帝繼位後即復佛教,但籠罩在僧侶心中末法思想的陰影,卻難以揮去。雲岡與龍門大規模開窟造像,菩提流支等十幾人不遺餘力地翻譯佛經,無不說明他們對法難心有餘悸。北齊時,教徒們親眼目睹了魏分東、西之後,國勢衰敗、政治黑暗、黎民塗炭的社會現實。難忘太武滅法、經像畢毀的慘痛教訓。更有聞北周武帝天和四年(569年)集百僚、道士、沙門,討論釋老義,意向扼佛的訊息。令他們憂心忡忡的是,佛教到底還能傳多久!

佛教是一種與中國傳統意識形態完全不同的異域文化。它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必定會與中國傳統的思想文化發生矛盾。佛教勢力愈發展,兩者的矛盾就愈激烈。可以說,佛教在中國的成長史,就是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鬥爭史。在鬥爭中融合,在鬥爭中借鑑,在借鑑中發展。

末法思想佔上風的關鍵時刻,立於鄴城學館的儒教經典“熹平石經”,引起了佛教信徒們的注意。熹平石經書刻於東漢靈帝熹平四年(175年),光和六年(183年)立於洛陽城南開陽門外太學講堂前。碑高丈許,廣四尺,共64石。隸書,蔡邕書丹。漢末董卓之亂,石經遭殃,魏黃初之後補其缺壞者,於原地權宜保護之。晉永嘉之災,石經大多崩泐殘毀。北魏時,洛州地方官曾兩次做過適當地修復整理。東魏武定四年(546年),石經從洛陽遷往鄴城,不幸遭遇河陽岸崩,碑石多被淹沒於水中。北齊天保皇建期間,朝廷組織打撈,將其置列於京城學館。直到北周大象元年(579年)重又遷回洛陽。熹平石經刊刻的目的是校正儒典傳抄的謬誤,事實上對文獻的儲存也起到了重大作用。“縑緗有壞,金石難滅”。信徒們將一切佛經盡刻於天下名山的宏願°,顯然來自熹平石經的啟示。

泰嶧山區刻經:儒、佛相爭中,向儒教學習

泰嶧山區的刻經以瑕丘為中心,分佈於整個兗州轄區。瑕丘,北朝兗州治所所在地。《魏書》卷一〇六中《志第六》:“充州:後漢治山陽昌邑,魏、晉治廩丘,劉義隆治瑕丘,魏因之。領郡六,縣三十一。戶八萬八千三十二,口二十六萬六千七百九十一。”六郡包括泰山郡、魯郡、高平郡、任城郡、東平郡、東陽平郡。三十一縣包括:巨平、奉高、博平、嬴、牟、梁父、魯、汶陽、鄒、陽平、新陽、高平、方與、金鄉、平陽、任城、亢父、鉅野、無鹽、範、須昌、壽張、平陸、富城、剛、元城、樂平、頓丘、館陶、平原。其範圍北抵泰山、東平湖,東達泗水源,南至滕州,西到鉅野。勝果寺、金口壩、天明寺、嶧山、陽山、尖山、鐵山、葛山、岡山、陶山、羅漢山、水牛山等地刻經屬魯郡。石佛寺刻經屬鉅野。徂徠山、東平湖沿岸刻經屬東平郡。總之,目前發現的刻經作品,除黃石崖經偈在齊州、洪範眾佛名在濟州外,絕大多數都在北朝兗州轄區之內。

兗州治所瑕丘,東距孔子家鄉曲阜僅十幾公里,南距孟子家鄉鄒城不足二十公里,包括孔孟眾弟子經常活動的範圍,方圓也不過百餘公里。儒教文化就是從這片土地上產生並發展起來的。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此地更成了儒教文化的大本營。南北朝隋代至唐初,黃河流域戰爭頻仍,兗州乃兵家必爭之地,社會經濟與文化均遭到了極其嚴重地破壞。然而,作為傳統國學的儒教,在鄒魯一帶不僅沒有銷聲匿跡,反而依然相當活躍。在這種環境裡,佛教信徒們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大規模鐫刻佛經,其旨意是善意地向儒教學習——崇尚經典、宣揚經典,還是蓄意向儒教宣戰,與儒生對著幹?這些有意思的舉動,充分體現了佛、儒兩家既相互借鑑、相互包容,又相互矛盾、相互鬥爭深層的複雜關係。

賴非|1953年生,山東鄒城人。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曾任職于山東博物館、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山東石刻藝術博物館。兼任山東大學教授,山東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德國海德堡大學東亞藝術史系客座教授。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山東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兼理論委員會主任,山東印社副社長,第二、五、六屆中國書法蘭亭獎評委,全國第七、八、九屆書學討論會評委,全國第二屆隸書展評委。

主 編:劉 彭

TAG: 刻經般若波羅蜜文殊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