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黃書!”的背後,可能不是笨和天真,而是惡

文:張九笙| 主播:孫佔山

“這是一本黃書!”的背後,可能不是笨和天真,而是惡

你願意結識一個小流氓,並每天同他相處嗎?

這是劉心武的短篇小說《班主任》裡的第一句話,也是中國的歷史走過那段特殊時期之後,當代文壇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班主任》寫於1977年,這是一個不用過多解釋的年月。“撥亂反正”的工作本身就步履維艱,“兩個凡是”的方針讓更多的人陷入徘徊。我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也是透過讀文獻才漸漸感到,1976年雖然標誌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但1977年的中國社會,相比之前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相較而言,文壇可能是當時社會矛盾最尖銳突出,最風起雲湧的地方。

其實不止有一個朋友認真地和我談過,他們說——九笙,你作為一個90後,為什麼總是去讀七八十年代甚至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呢?每年都會有那麼多新書出版,這個世界還有那麼多經典的文學作品,為什麼要把時間花在這些政治性很強,藝術性又不高的文學上呢?

確實是這樣,在相當漫長的歲月裡,中國當代文學處於貧瘠的狀態。我甚至覺得未來的讀者再翻開《創業史》、《紅旗譜》、《紅巖》、《林海雪原》等革命題材的小說,可能並不認為它們屬於文學,它們更接近一種集體意識的文學表現。

但我還是會堅持自己的閱讀。我更多的時候將它們看作反映現實和歷史的一面鏡子,透過閱讀幾十年前的作品,我好像在和父輩、祖父輩的親人對話,走入了他們的生活,甚至,有一種“窺探歷史秘密”的快樂。人生很短,值得閱讀的書卻太多。

話扯遠了,我的書評總是這樣拖泥帶水。還是回到《班主任》上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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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01

“小流氓”與“革命小將”,班主任該先拯救誰?

張老師在初三年級教語文,也是一位班主任,他近來面臨著一個很大的挑戰。有個叫宋寶琦的十五歲少年,早早地加入了本地流氓團伙,花名“菜市口老四”。他被捲入了一次集體犯罪活動,剛被釋放。他的父母感到丟人,便搬了家,他的學籍也就轉了過來。校領導決定讓宋寶琦到張老師的班級做插班生,就此還單獨和張老師談了話,叫他做好心理準備。

這項工作對於所有的班主任來說,無疑是個“燙手的山芋”。與張老師“搭班子”的數學老師尹老師第一個不幹了,在辦公室裡就衝著張老師發了一大通牢騷,說“文革”剛結束,正是百廢待興,需要狠抓教學質量的時候,你帶過來一個小流氓,班上的同學還怎麼安心學習?正常的教學工作怎麼開展?

尹老師的指責還在耳邊環繞著,班上的團支部書記謝惠敏也過來了,並帶來了一個更壞的訊息。班上的同學聽說“菜市口老四”從勞改所釋放,就要轉學過來,陷入了極大的恐慌中。有的女同學甚至不敢上學了!

張老師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但他畢竟是經驗豐富的班主任,便問謝惠敏:你怕嗎?你覺得該怎麼辦?

謝惠敏咬牙切齒地說:我怕什麼?這是階級鬥爭!他敢做壞事,我們就跟他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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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進行到這裡,最需要班主任去“挽救”的同學已經出現了。是的,相比起宋寶琦,謝惠敏的問題更深,也更難改變,甚至很難被意識到。

劉心武在這部短小的作品裡花了很多筆墨去塑造謝惠敏的形象。這個少女就像從“樣板戲”裡走出的“鐵娘子”,身體健壯,不修邊幅,永遠面容嚴肅,腰桿筆直。她學習成績一般,業餘生活全被社會活動佔據了——作為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她積極地組織大家讀報、勞動、唱紅歌,還和宣傳委員石紅是死對頭。因為石紅喜歡讀外國小說,還穿帶碎花的短袖襯衫,這在謝惠敏看來是不可饒恕的,乃是“沾染了資產階級作風”的表現。

不知道聽眾朋友們讀書時有沒有遇到過這種“革命小將”式的同學,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講,到沒有在學校感受過特別濃的政治風氣,但身邊總會有“特別聽老師話”的班幹部,做事喜歡上綱上線,還總是打小報告。有的同學管他們叫“老師的狗腿子”。

我沒有這麼叫過別人,倒不是源於善良,主要原因是——我也是班幹部,而且經驗豐富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從小學到博士,我總是稀裡糊塗地成為了學生幹部,上到學生會的副主席、支部書記,下到班裡宣傳委員、文藝委員,二十多年來積累了極為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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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坦率地承認,我也向老師打過其他同學的小報告,特別是少年時期。但是我沒有惡意害人,也沒有被同學記恨過,所以我不懺悔。捫心自問,我還算一個細膩的人,如果班上有仇視我的同學,我不太可能感覺不到。可事實是,在我漫長的求學生涯裡從未樹敵。

然而反思不應該到此為止,我還得思考。如果說青少年時期的自己還有一點虛榮心作祟,那麼碩士之後,只想埋頭讀書寫作的我為什麼還會被行政老師要求做學生幹部呢?我沒有說謊,那時候已經二十多歲了,絕不會有“官癮”的,只是不抗拒這種事情而已。

現在想來,“聽話”應該是一個重要原因。從小到大,我雖然內心“戲很多”,但外在個性卻不強,屬於那種不太會逆反師長教導的學生,被老師“用起來”也比較順手。謝惠敏也是這樣,她行事粗魯,人緣又差,但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做學生幹部。因為這種工作最不需要的就是獨立思考能力,你只需要機械地執行某種既定的命令,越機械越好,法國哲學家梅特里曾寫過一本名為《人是機器》的哲學小冊子,這個題目其實完美地詮釋了謝惠敏的形象。這個少女已經被“異化”到近無人性的地步了。

就我自己的體會而言,學生幹部的本質就是一種管理體制的工具,個人在其中是沒有主體地位的,它對人的成長毫無幫助。康德在他的道德哲學裡反覆強調,人是目的本身,而不是達成目的的手段。如果你是一個徹底追求自由的人,那麼就要遠離這些東西。但如果你抱有其它的功利目的,或者只想豐富自己的個人經驗,也不妨試一試。但你應該不會有太多收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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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02

兩個勢不兩立的少年,都認為《牛虻》是一本黃書

派出所的同志把宋寶琦的一些物品交給了張老師,都是逮捕他時從他身上搜出來的,都是些很常規的物品:一把用來鬥毆的彈簧鎖,一幅殘缺油膩的撲克牌,一盒煙,以及一本撕掉封皮的小說。

張老師撿起小說,隨手翻看,竟然是文化大革命之前出版的《牛虻》。再看內頁,只見凡有女主角瓊瑪出現的插圖,一律被野蠻地畫上了八字鬍。張老師去家訪時帶上了這本書,他問宋寶琦,為什麼看這本書,有什麼收穫?這些八字鬍又是怎麼回事?

宋寶琦的回答很簡單,他沒看過《牛虻》,甚至不認識那個“虻”字。書是他偷東西的時候順出來的,由於有圖書館的公章,他不敢倒賣,就和其他幾個同夥一起亂塗亂畫,瓊瑪的八字鬍就是這樣畫上去的。

好吧,宋寶琦原來將《牛虻》當黃書看了。張老師生氣極了,他是一個非常珍愛書籍的人,想發火,又想起自己是來家訪的,便把怒氣按了下去。

回到學校後,張老師召集班幹部開會,討論如何接納宋寶琦,以及如何安撫同學們情緒的問題。他拿出了《牛虻》,想從這部小說入手,組織大家展開一次學習。

“這是一本黃書!”的背後,可能不是笨和天真,而是惡

謝惠敏拿起《牛虻》翻了翻,就像觸電一樣大叫起來:

“這是一本黃書!”

很有意思吧,模範學生謝惠敏和“小流氓”宋寶琦竟然在判斷一部世界名著的標準上驚人的一致。

謝惠敏自然有她的道理。首先,報紙上沒有推薦過這本書,她無法得知其究竟是“社會主義的鮮花”還是“資產階級的毒草”;其次,它是外國小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裡面還有青年男女談戀愛的情節……還有比這更黃的黃書嗎?

石紅聽到謝惠敏和老師的爭執,也過來發表自己的觀點。她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面的無產階級英雄保爾·柯察金受這本書的影響很大,使得她對這部小說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只是暫時還沒借到而已。

聽了石紅有理有據的論證,謝惠敏想反駁,又找不到話說,只是瞪大了眼睛盯著她和張老師,像一隻氣鼓鼓的青蛙。

張老師本來想好好的教育一下謝惠敏,批評她輕信盲從權威思想,缺乏獨立反思意識的地方。但隨即又忍住了,畢竟生活現象是複雜的。謝惠敏也只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思想上還很幼稚,文藝作品本身就充斥著多種元素,想要將它們加以分辨,再形成自己的觀點,需要非常漫長的過程。

如果想得悲觀一些,宋寶琦可能還有改進的餘地,謝惠敏大機率是無可救藥了。宋寶琦雖然危險,但是他基本沒有什麼獨立思考的意識,除了一些好勇鬥狠的江湖習氣之外,他是一個極其簡單的人。幫助他樹立正確的價值立場,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但並非不可完成。再加上社會的大環境蘊含著樸素的民間道德,宋寶琦內心深處一定明白,偷盜、鬥毆等惡行都是不對的。只要教育得法,還有辦法讓他走上正路。

至於謝惠敏,她不是笨人,而是惡人。請原諒我將一個如此嚴重的定義加於一個孩子的身上。十幾歲的少年已經不再是一張白紙,她成長於極端意識形態操控社會輿論的年代,思維方式已經基本定型。

其實所有的思維方式都是一種語言,維特根斯坦認為,世界到語言為止。什麼意思呢?你有一種思想,有一種價值觀,要想把它表達出來,讓別人接受,就必須使用一套與之相配的語言。你的思想是否能準確地傳達給別人,完全取決於這套語言的表達能力。反過來講也是一樣,你想領悟一種思想,就必須先掌握它的語言。

上面這段話還有一點空洞,那麼我再舉一個具體而庸俗的例子吧。很多朋友都有準備公務員考試的經歷,有一門筆試叫做申論,被稱為“當代八股”。我認為要想得到這項考試的高分並不難,但一定要早做準備,每天堅持讀範文和相關資料,直至熟悉那套語言,從而掌握它要求的思維方式,自然可以寫出命題人和閱卷人欣賞的文章。

有的朋友可能會問,這樣會不會被某種意識形態洗腦呢?

嗯,有可能啊。那就再抽時間讀一些咱們公眾號推薦的書吧,自由精神和獨立意志始終是我們追求的,如果你真的是我們的鐵桿聽眾,應該不會被一場考試洗腦。

再說了,如果實在不喜歡,就不要去考嘛。

謝惠敏則是一個被歷史扼住咽喉的孩子,她出生在一個沒有選擇的時代,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擁有選擇的權利,就已經被推上了一條命運的單行線。

像今天的我們,雖然還是被一個社會的主流意識籠罩著,但只要不做太過於極端的事情,你還是有空間去選擇自己的價值觀。你可以追求事業的成功,精神的豐富,可以純粹的拜金,可以加入“飯圈”,或走向“耽美”。我以為,多元的人生才是社會進步的標誌,哪怕其間會產生很多矛盾。但只要你的選擇不干涉別人的權利,不影響別人的自由,就可以用獨到的語言表達對世界的理解。

所以,這個世界不是二元對立,而是相容幷包;不是非黑即白,而是色彩斑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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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03

有一種需要警惕的思維方式叫做“二元對立”

《班主任》的篇幅不長,情節也比較簡單。與謝惠敏討論無果後,張老師聽聞許多同學在石紅家參加讀書會,便過去看看。只見石紅和同學們一起討論魯迅翻譯的外國小說《表》。這部小說是蘇聯作家班臺萊耶夫創作的兒童文學,描寫了一個流浪兒在教養院裡的轉變過程。故事裡的小流氓惹人生氣,也讓人同情。讀過小說後,同學們領悟了很多,不再畏懼宋寶琦了。張老師也從中獲得啟發,他不僅要透過閱讀改造宋寶琦,還要引導謝惠敏閱讀《牛虻》,培養她的獨立思想。

最後,故事在張老師滿懷期望的憧憬中落下帷幕,無疑又是一個象徵性的結尾。在1977年的時代語境之下,小說也只能寫到這個程度,但是我們作為2021年的讀者,卻不能止步於此。

“這是一本黃書!”的背後,可能不是笨和天真,而是惡

《班主任》裡的張老師無疑是一個認真負責的好老師,但他的思維方式也是比較教條的。從始至終,他都堅信存在一種正確的思想,他要以“正確的思想”為武器,與兩個孩子“錯誤的思想”戰鬥,並以取得最終的勝利為目標。

不知不覺中,張老師將自己徹底站在了孩子的對立面。這不還是一種階級鬥爭的思維方式嘛。歸根結底,是以一種專制代替另一種專制。現在的社會里,“二元對立”的想法依舊普遍,“好與壞”、“善與惡”依舊是認識一個人,評價一件事的主要標準。這是我們需要警惕的一個現象。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當我們談論一個人的善良,其實也在討論他的罪惡。要知道我們習慣於稱讚惡人偶爾做了一件善事,又常常揪住好人的一個小錯誤不放。這就是“二元對立”思維方式帶來的糟糕結果。

還記得今年上半年我寫過一篇有關《疾病的隱喻》的書評,裡面談到疾病和健康實為共生的關係,醫療和養生的目的都不可能是消滅疾病,而是更好的與疾病共存。其實揮之不去的惡意也是一種疾病,很多臨床心理學對它們都展開了豐富的研究。只有找到與惡意共生的生存方式,我們的未來才能有真正的希望。

所以——千言萬語,歸結成一句魯迅說過的,直到今天仍有現實意義的話,也是《班主任》真正的主題:

救救孩子。

【本期話題】你有沒有遇到過“謝惠敏”式的人物?歡迎在評論區留言。

本文作者簡介

張九笙

文學博士,自由撰稿人,主要從事中國當代小說和影視文學的評論與研究。曾經從事過編輯和文秘工作。說話很慢,日常生活中比較嚴肅,習慣只用文字表達細膩的情感,所以經常被不熟悉的朋友視作一個沒有感情的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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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播簡介

孫佔山

演播藝術家

中國廣播電視協會播音主持委員會理事。

演播作品《大國崛起》《晉商》《大三峽》《中國故事》等;代表影視作品《方糖》《長腿叔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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