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人寫字認字，都源於1933年的漢文正楷。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了，它還在影響著我們這麼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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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永亮
倉耳字型檔創始人
字型設計藝術家
大家好，我是
倉耳字型檔的創始人嚴永亮
。工作是做
字型設計
，今天給大家講的就是手機裡的字型。
思想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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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同的手機是一樣的字型？
很多朋友用的是安卓系統的手機，每天看的字型其實就是我2013年在華文字型檔的時候，給谷歌做的思源黑體。
正是因為有這次工作經歷，讓我開始研究手機字型。後來我自己創業做了倉耳字型檔，現在也主要在做手機裡的屏顯字型，就是為了讓大家的手機閱讀更舒適。
剛才四位老師的PPT上用了一個共同的字型——黑體，正是因為電腦、手機的普及才讓黑體有這麼廣泛的應用。
今天，我給大家帶來一次不一樣的體驗。
大家看上圖的時候，可能感覺好像跟我演講的題目沒有太大關係，但這張圖對於我做倉耳字型檔而言有非凡的意義。
這是我女兒在兩歲五個月的時候的一個塗鴉，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她媽媽拿著這張紙問：“這是什麼？”我說：“不就是孩子的塗鴉嗎。”然後我家孩子仰著小臉告訴我：“是草書。”
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我特別驚訝，我日常寫草書的習慣竟然影響到了一個兩歲多的孩子。
上面就是我寫的草書，我的女兒形容我寫的草書用得最多的詞就是“亂七八糟”，其實這也是草書的最高境界。
而且，大家看，左下角的是落款。為什麼要強調落款呢？大家再回看那個塗鴉，它擁有了草書形式裡的錯落、開張、大小的變化，而且，
左下角是她的落款。
為什麼世界上公認的最難的藝術形式，影響到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而且其實她更早，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就開始跟我有互動。以至於後來我做倉耳字型檔的時候，她也知道了什麼是篆書、什麼是楷書、什麼是花體？
這說明
美好的東西是可以傳染的
，這激勵了我去做倉耳字型檔，去做出更好的作品，影響更多的人，讓大家以後在手機上能看到更舒適的字型。
大家看下圖上的四行字有區別嗎？看不出來沒關係，非常專業的設計師在看這四行字的時候，也很難分辨。
大家手機品牌是不一樣的，字型的供應商也是不同的，那為什麼字型像孿生兄弟一樣呢？
這背後一定有它的問題。
主要問題之一就是漢字太難了。
大家猜一猜，我在做手機字型時遇到的最難做的字是什麼？就是左上角的“心”字，沒有之一，就是最難做的字。
而另外一個右下角的“龘”字，是龍飛上天的意思。這個字一共有48劃，也就是說，一個字就能抵得上西文裡的26個字母了。
上圖裡一共有6750個字，那手機裡有多少個字呢？一共有27533個漢字，是它的四倍。
有些人會問，這些字是自動生成的嗎？
不是，是設計師一筆一劃、一個字一個字做出來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想要創新的話，就要把這麼多的漢字每一個筆劃、結構重新設計調整，那就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
另外一個是社會原因。
社會和技術的進步
導致今天的書寫沒落
，現在大部分人基本上提筆忘字。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20世紀90年代到現在的瘋狂盜版
，導致這個行業幾乎沒人進入。
更尷尬的是什麼？字型設計是一個非常強的專業，但是在中國目前所有的高校裡沒有這個專業。
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從事字型設計，全憑一腔熱血，全是自學，甚至可能吃不上飯。
而在當下，字型設計只是平面設計的一個基礎課。3-4周的時間，基本上連入門都是入不了的。
正是由於上述原因，導致了各位手機裡的字型幾乎千篇一律。
思想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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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的歷史：
我們對美有多麼高的要求！
因為要講字型，我再
簡單介紹一下漢字的歷史
，方便大家更好地理解後面要講的內容。
整個漢字可以歸為三類
：第一類就是下圖第一行上面以書寫為基礎的書法類字型；第二類就是以雕版印刷和鉛字為基礎的傳統印刷字型；第三類就是今天電腦裡做的不寫不刻的數字化字型，也就是大家在手機上看到的字型。
目前，
數字化字型已取得較大的技術進步
，不用再受以前的工藝限制，有了更大的自由度。
從上圖可以看到各種姿態的“龍”字，它就代表了漢字的演變史。
漢字的演變就是為了書寫得更高效、更實用，而且兼顧美觀。由於背後承載媒介的不同，從最早的甲骨文，到後面的金石、簡牘、帛書和紙，所以它的字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而正是因為紙的發明，才催生出了狂草。
因為之前沒有那麼大的幅面，而且媒介都很貴。有了紙，它就可以在紙上自由地發揮了。
再看那個簡體的“龍”字，就是草書區域性簡化而來的，今天的“東”和“盡”也都是草書的楷體。
再看一下，
習慣對漢字的影響有多大。
下圖左下角的三個字是甲骨文，左邊兩個字第一個是“魚”，第二個是“虎”。
當時我查這些字的時候非常好奇，“魚”和“虎”字為什麼頭是向上的，這與實際的情況不相符啊。直到有一天，我查字的時候偶然看到了甲骨文的“冊”字，和中間竹簡的樣式一模一樣，兩根繩串了四根簡。
所以我推測，伴隨甲骨的時候一定有竹簡，而且它的書寫形式是席地而坐，左手握簡，右手執筆，從上而下、從右往左這樣來書寫。
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在比巴掌還要大的龜甲上，字的書寫是從右往左、從上向下，而且每個字都是瘦長的，它本可以刻出橫長的字的，比如魚應該像現實一樣是平著的，老虎也是，但最後寫出的都是朝上的。
現在考古學上沒有發現商代到春秋時期的簡，發現最早的是戰國時期的。而戰國簡裡面就有“魚”字是頭朝上的。
中國有3000多年的漢字史，直到19世紀，才開始有橫排，之前全部是豎排，就是因為受到簡的影響
，由此可見習慣對漢字的影響有多大。
下圖是宋版書，
大家再來看工藝對漢字的影響。
宋版書是
雕版印刷
，什麼是雕版印刷？如果要刻一本書，我們要先打格，然後寫字，對裱到相應大小的木板上。這時看到的字就是反的，我們就再刻反字，刻出來之後清理乾淨，刷上墨印出來，就是雕版印刷。
素有“一頁宋版，一兩黃金”的說法，由此可看出宋版書的藝術價值。
大家可以看到，這裡面所有字的橫劃基本已經有了宋體的味道，從唐代刻楷書到現在，就已經有工業化楷書的影子了。我買到這本書的時候，因為字美，看了《大學》25遍，也領略到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所以這是字美的一個優點。
上圖是
明代的宋體
，這個字比之前的楷體相對來講，刻得更快、又省事，所以價格也會相對更便宜。
那為什麼明代刻出的字型叫宋體？這也有它的歷史因素。
在清內府的時候，為了區別毛筆寫的楷書，就規定所有楷書寫的字叫軟體字，之後從宋代開始刻的，慢慢發生變化的字統稱為宋體字。在中國臺灣、香港和日本都叫明朝體，我們則是延續了清內府的叫法。
大家再看，這是清代康熙時期的《西陂類稿》。大家肯定要問，
為什麼有明代刻得又便宜又簡單的字，到了清代還要刻又繁瑣、成本又高的字呢？
說白了就是為了看得爽。
因為這個字比宋體字看著舒服，更符合我們的書寫習慣。
清內府記錄刻工價格的時候，刻楷體字的價格是刻宋體字的一倍。而今天要找一流的刻工來刻這個字，刻這樣的一版要兩萬元人民幣。刻工一天就只能刻兩列，稍微呼吸抖了一下刻錯了，這一版就廢掉了。
由此可見，我們對美有多麼高的要求！
上圖是鉛字時代的
鉛字楷體
，其實到了清末民初的時候，大部分的鉛字都是宋體，只有這套成形的楷體（其他也有不成形的楷體）。這套楷體是一個叫鄭午昌的畫家成立的正楷印書局，請了一位叫高雲塍的書法家寫的8000多個字。
這個字十分精美，我買的時候，薄薄的一頁紙就花了5000人民幣。所有隻要是這個字印的從民國時期到現在的書，都要幾千甚至上萬。
這個字有多牛？
它影響了整個東南亞的漢字圈，我也收藏了日本、中國大陸、香港和臺灣等地用這個字印的印刷品。
它更牛的地方在哪裡？
近千年以來，中國人認字都是從楷體開始的，左邊是手寫的楷體——民國的刻本，中間是鉛字的楷體——是我小時候看的課本，右側是數字化的楷體——也就是現在的小朋友看的課本。
右側這兩個課本的字型，其實都模仿了前面的漢文正楷。也就是說現在的人從寫字認字開始，都源於1933年的漢文正楷。
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了，它還在影響著我們這麼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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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體是怎麼來的？
前面講到因為一些社會因素和技術因素，導致我們今天做字型不能像古人那樣做得這麼好，所以今天的手機、電腦、汽車裡統一使用的黑體。
那麼
黑體是怎麼來的？
我先向大家補充一下鉛字是怎麼來的。
15世紀中葉的時候，德國人古登堡發明了活字印刷，這種方便又精美的印刷在西方很快傳開。
19世紀初的時候，西方傳教士來東南亞傳教。因為我們的雕版印刷字號大，印刷的次數少，不符合《聖經》這種字數多、傳播量大的印刷，所以傳教士重新造了鉛字的漢字來印《聖經》。
此時中日也發現鉛字比雕版印刷有優勢，所以開始用鉛字印課本。如上圖中間是日本1901年印的課本，裡邊就出現了黑體字，用來強調重要的資訊。
20世紀初的時候，黑體從日本傳到了中國。如上圖右側的70年代的《人民日報》，標題就是黑體字。
那麼黑體是怎麼進入手機的呢？
2000年左右，白屏手機的畫素解析度非常低，甚至能看到上面的畫素點。它使用的字型就是專門為這種手機螢幕設計的點陣化字型。
到了2010年，蘋果手機釋出了視網膜屏手機，這時手機上就再也看不到畫素點了。而圖中字型的橫豎，特別是其中的“置”字，就特別像黑體。
就這樣，黑體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手機。
我們現在使用的手機比那時的手機技術進步更大，已經超過了500PPI（每英寸對角線上所擁有的畫素數目），這意味著今天的字型設計師在設計的時候，再也不需要考慮工藝的限制。
無論設計什麼樣的字型都能夠呈現出來，這也給了字型設計師帶來了更大的發揮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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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設計適合手機使用的字型？
那到底什麼樣的字適合在手機上看呢？
我們再來看一下漢字的發展史。
漢字整個發展史為3600年，而一個特殊的字型——
楷體
（即圖中標為大紅色的時段），約有1800年的歷史，自它誕生之日起，一直是字型應用中高階的主流。
剩下的像仿宋、宋、黑等等這種字型，都是因為雕版和鉛字催生出來的字型，而且永遠都不會是我們的手寫體，這裡有它自身工業和技術的原因。
那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將前面講到的那麼好的楷體拿來用，還要重新設計？
大家可以看到，上圖右側的楷體就是今天電腦裡的楷體，也是小朋友課本上的楷體。但是這款楷體和漢文正楷疊到一起的時候，它的相似度為90％以上。
也就是說，儘管我們今天看到的字型已經是它的第四代了，但它依舊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它更適合大字豎排，而今天手機上的小字橫排對字型的要求更精緻。
大家再來看一下，
我們中國人在骨子裡對字有多高的要求。
下圖是清代狀元的卷子，他不是書法家，但要把字寫成這樣，才有可能透過科舉考試。
而今天，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寫成這樣的字。但是
我們骨子裡對美的那種嚮往，對看好字的願望還是依然很強烈的
，所以我們應該在手機上看到更好看的字型。
所以
一個字型設計師應該要具備非常高的素養，要對中國的傳統、對中國的字型、對字型檔工藝和今天的技術都有很好的認知。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前中文的字型都是豎排，那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橫排了呢？
上體是民國時期的《華英四書》。19世紀開始，中西方交流日益頻繁，正是在中英文互譯過程中，為了遷就不能豎排的英文，中文慢慢變成了橫排。到上世紀50年代，內地幾乎就全部橫排了。
這種橫排的變化給漢字帶來了什麼影響呢？原來豎排的時候，字與字之間的關係是上下關係，而橫排時，字與字之間要照顧的就是左右關係了，這種左右關係的變化對漢字的影響非常大。
所以
一個字型設計師要有非常好的書法基礎。
我在寫上圖這幅作品的時候，想到了顏真卿和張旭論書法。張旭講到空間的時候用了一個詞叫“間不容髮”，也就是書法家的空間佈局要精準到頭髮絲那麼準。
而現在，
手機屏顯字型的精準要求比那還要高，要到微米級的標準。所以字型設計師要有大專案的字型檔設計經驗，才能控制更為創新的點。
上面是我之前在中央美院畢業時設計的玄三字型在一本雜誌上的應用，加上之前做過的思源黑體也給我積累了很多寶貴經驗，為後來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另外，
字型設計師還要懂得中文閱讀的習慣。
上圖左側的內容，如果我不提示，可能很多人根本沒有發現裡面的字是顛倒的。也就是說，中文的閱讀習慣是慣性詞彙的群讀，讀者攝入的是漢字的輪廓。比如右側這個漢字，其實中間遮蓋了大部分，但是不影響識讀。
我再用輪廓舉一個更生動的例子。如下圖左側你會覺得可能就是個水果，但右側你一定知道是個鴨梨。
那把“把兒”去掉呢，如下圖，大家就根本無法分辨左側是什麼了，只能看出是個球形，而右側則從鴨梨變成了桃子。
漢字攜帶的輪廓資訊，包括它的筆形、結構等等，都跟這個相關，它會讓你的識讀產生很大的差異。
再看下圖這兩個“精”字，一個黑體的，一個楷體的。字型設計師開始要設計一個適合螢幕顯示的楷體的時候，首先要設計的是筆形。以“橫豎”為例，黑體的橫豎就是兩個矩形。
但是楷體的“精”字的四橫三豎就不一樣，還沒有算上輪廓、弧度和角度變化。如果把這幾維的因素加在一起，楷體比黑體的設計要難很多倍。
這些攜帶的資訊就會影響到你對漢字的識讀。如果大面積閱讀的話，看楷體就像看左側的五角星，非常銳利，看得很清晰。而如果看攜帶資訊不多的字型，就如右側的五角星，雖然很混沌，但也能辨識。
另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
字型設計師設計字型的時候，還要設計漢字的結構。
如果讓大家默寫上面的“蓮”字，一定沒有人會按照左邊的字寫，一定是按照右邊的字寫。因為左邊是鉛字刻出來的筆形，為了好刻，它沒有那麼好看。
也就是說今天的黑體，不是因為我們覺得好看而選擇的，是被動選擇的。
而且右邊的“蓮”字才是符合我們書寫習慣的。所以字型設計師工作的時候一定要找到符合我們書寫習慣的字型的結構。
此外還要注重粗細
，太細了在手機上看不清楚，太粗了就會模糊，所以一定要找最佳的粗細度給大家看。
下面就是倉耳字型檔設計的一款字型——倉耳今楷，從開始設計到現在，用了三年六個月，現在還在不斷最佳化。
為什麼用這麼長時間來設計一個字型呢？就是為了讓大家在手機上閱讀更舒服。
在這款字型設計出了6000多個字的時候，也就是最少需要的字元的時候，我給朋友的手機換上過，讓他體驗。而我的朋友剛換上時卻對我說，挺彆扭的，當時對我打擊挺大的。我費了半天勁設計了一款字型給別人用，別人卻覺得彆扭。
但後來我冷靜下來一想，覺得有可能這個彆扭才是它的創新點。
於是我問朋友能不能彆扭地用一個星期，用完後看看什麼感受。
等到第三天晚上的時候，他給我打電話，說：
“永亮，挺奇怪的，我感覺我換不回去了。”
而這堅定了我把這個字型做下去的信心。
2019年4月23日的時候，“得到APP”釋出了一款字型，就是倉耳字型檔做的“得到今楷”，如上圖，這是優化了的倉耳今楷。雖說用預設字型不會影響閱讀，但是“倉耳今楷”會讓你愛上閱讀。如果大家使用“得到App”，可以去下載這款字型體驗一下。
正如羅振宇老師在釋出會上說的：
“一個好東西的標誌是什麼？就是你用了換不回去。”
它是什麼原因影響到了我們的閱讀？就是因為我們手機裡的黑體都是把字腔撐滿了，每個字都是方方的，摞在一起的時候，如左圖，設計感很強，看著很爽，但是閱讀得不舒服。
而“倉耳今楷”將每一個字型的輪廓形狀都進行了非常精準的設計，是微米級的調整，所以會讓你看得清晰、舒適，閱讀速度快。
每一個漢字都是有神性和生命的，我們用這種態度去對待它、去設計它，才能讓我們的讀者看到這個字的時候有認知，有感覺。
就像2017年，我在大屏上看到倉耳今楷的時候，感覺不是我設計的，而是透過我的手把先前古人經驗的積累傳遞了出來。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大家愛上閱讀的內容，愛上看書。
我們說文明最重要的標誌是什麼？是文字。文字的載體是什麼？是字型。
我也非常榮幸在這個時代，能為社會文明的進步盡一點微薄之力。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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