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獨秀峰，位於廣西桂林市中心。因其孤峰突起，睥睨四周的氣勢，素有“南天一柱”的美譽。每當旭日東昇之際，整個獨秀峰沐浴在金色的光輝之中，儼然一位紫袍玉帶的王者在俯視著他的臣民，故而獨秀峰還有個別名“紫金山”。
在桂林市桂海碑林博物館內收藏著一塊明代文物：《遊獨秀巖記》。這篇文章雖然說不上有多出色，但他的作者朱佐敬卻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明朝第三任靖江王。朱佐敬之所以對獨秀峰情有獨鍾，是因為這座“紫金山”就位於靖江王城之內，算是靖江王家族的私人財產。
夫獨秀巖者，據嶺表之勝，控藩國之雄，上方真境撥引乎西南，堯峰舜洞屹立乎東北。桂嶺西山巨鎮乎後先，洲東渡映帶乎左右，於乃真峰屹立，高插天半，勢壓鴻尻。蓋八景之奇無出其最者，故名獨秀，是扶輿清淑，山川磅礴之氣有以致然也。—《遊獨秀巖記》
這位靖江王喜好詩書，擅長書法，看上去是一位風流瀟灑的閒雲野鶴。然而他和弟弟朱佐敏交惡，雙方多次在皇帝面前攻擊對方，這裡面又有哪些不為人知的隱情呢？今天筆者就來聊一聊這位靖江莊簡王。
桂林靖江王府
幼年襲封，德不配位
幼失慈父
朱佐敬，生於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靖江悼僖王朱贊儀庶長子，生母耿氏。在明朝，靖江王家族是最特殊的一支宗室，因為他們並非開國太祖朱元璋的直系後裔。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正月初四日，朱元璋在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登基稱帝，當日即追尊其父朱五四為淳皇帝，廟號仁祖，次日又追封其兄長朱重四為南昌王。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老朱封南昌王嫡孫朱守謙為靖江王。
朱守謙性子暴虐，兩次被叔祖朱元璋廢去王爵，並於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正月鬱鬱而終。但是老朱一來唸在大哥的情分，二來愧疚於當年失手打死朱守謙之父朱文正，最終冊封朱守謙嫡長子朱贊儀為世子，算是保住了靖江王這個爵位。
朱守謙在建文年間襲封靖江王，並在靖難之後的永樂元年（公元1403年）正式前往桂林就藩，而此時的靖江王府已經荒廢了二十多年。對於這位二代靖江王，史書上的評價是
“恭慎守法，好學善書”
，看上去非常不錯。然而朱贊儀之國不久，就於永樂六年（公元1408年）五月去世，年僅27歲，賜諡曰悼僖。
不過這位悼僖王年紀不大，卻留下來二子二女，其中長子朱佐敬時年5歲，次子朱佐敏年齡更小。朱佐敬生母為耿氏、朱佐敏生母為李氏，而悼僖王妃為張氏，說明二人均為庶出。根據沒有嫡子，就由庶長子襲封的原則，永樂九年（公元1411年）十月，年僅8歲的朱佐敬襲封靖江王。
靖江王陵
低人一等的靖江王府
永樂十三年（公元1415年），年滿12歲的靖江王朱佐敬行冠禮。永樂十四年（公元1416年），明成祖朱棣下旨為侄曾孫朱佐敬製作郡王儀仗。永樂十六年（公元1418年），悼僖王次子朱佐敏封奉國將軍，長女封恭城縣君，次女封宣化縣君。這次的封爵，是有問題的。
按照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更定的公主、郡主封號及駙馬、儀賓品秩，郡王的女兒為縣主，孫女為郡君，曾孫女為縣君，玄孫女為鄉君。這裡的郡王，指的是太祖朱元璋自己的後裔。靖江王雖然也是郡王，但是比正枝郡王要遞減一等。
又《祖訓》內凡郡王子授鎮國將軍，孫授輔國將軍。靖江王子比正支郡王宜遞減一等授輔國將軍。—《明太宗實錄卷十一》
舉個例子，首封靖江王朱守謙諸子之中，除了悼僖王朱贊儀襲封靖江王以外，四個女兒都被封為郡君而非正枝郡王家的縣主。但這一次朝廷冊封悼僖王次子和兩個女兒之時，明顯就是故意比對
“孫女為郡君”
這一條，隨後再遞減一等，就變成了縣君。同理，正常郡王之子封鎮國將軍，靖江王府遞減一等封輔國將軍。而朱佐敏在朝廷刻意壓低之下，變成了再低一級的奉國將軍。身份上的巨大懸殊，為兄弟失和埋下了伏筆。
放飛自我的朱佐敬
朱棣在世之時，朝廷對於靖江王一脈的打壓非常明顯。畢竟作為老朱家正宗的長房嫡脈，讓本就是小宗入繼大宗的永樂皇帝難免多長一個心眼。
朱棣駕崩後，皇太子朱高熾即位。這位飽受兩個弟弟漢王和趙王奪嫡之苦的仁宗皇帝，為拉攏各地宗室也是盡了全力。而此前飽受排擠的靖江王府，也因此得益匪淺。先是靖江王的歲祿從區區三百石增加到了一千石，且全支本色。此外朱佐敬的兩位叔父朱贊侃、朱贊偕來朝面聖，班次竟然排在最後，被仁宗認為太不像話。
己丑，靖江王府輔國將軍贊侃、贊偕來朝，班朝臣之下。上顧見之，諭鴻臚寺臣曰：“贊侃兄弟雖朕侄，然宗親豈宜過列疏遠？其令班於駙馬都尉之次。著為令。”—《明仁宗實錄卷七》
明宣宗劇照
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七月，太宗文皇帝小祥（指去世一週年），朱佐敬派弟弟朱佐敏到京城行禮。此時奉天殿內的新主人，卻已經從仁宗變成了宣宗朱瞻基。在此後的幾年時間裡，朝廷或補足了靖江王府宗室的歲祿，或賜朱佐敬兄弟生母誥命，或責罰私役王府護衛的廣西地方官員，或將廣西護衛歸還王府，一系列的舉動讓整個靖江王府宗室沉浸在一派喜悅之中。
然而在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七月悼僖王妃張氏去世之後，無人管束的靖江王朱佐敬逐漸開始放飛自我起來。
宣德七年（公元1432年）六月，廣西布政司向朝廷上奏，稱靖江王府宗室歲祿
“不受米”
，反而以三倍於市場價值從有司
“計直索錢”
。拿到錢以後轉手就到市場上販賣私鹽謀求暴利，桂林城內民怨沸騰。對此明宣宗第一次對靖江王府做出了警告，對於他們自甘墮落，以宗室身份行商賈之事非常失望，同時要求廣西布政司和按察司今後務必嚴格執法。
宣宗駕崩後，皇太子朱祁鎮繼位，即明英宗。為了挽回自己在朝廷心目中的形象，朱佐敬在正統二年（公元1437年）上奏朝廷，請求為其父悼僖王立碑。不過此事沒有先例，朝廷誇了朱佐敬一下，客氣地予以拒絕。
乙亥，書復靖江王佐敬曰：“得奏欲為悼僖王立碑，以彰懿行，具見王之孝誠。因命禮部稽洪武、永樂間例，皆無親王及郡王立碑者。故不敢從王所請，王其知之。”—《明英宗實錄卷三十七》
然而這不過是表象而已，事實上朱佐敬在桂林恣意妄為，早已引起了包括宗室、地方官員及百姓的不滿。我們不妨來看看這位靖江王都做了寫什麼事情。
其一，為女兒違規修墳
朱佐敬有一個女兒不幸早夭，作為父親在哀痛之餘，決定為女兒修一座超豪華的墳墓。據史書記載，朱佐敬不但在女兒墳前修了享堂，墓地內有五十餘間房屋，整個佔地面積周長十餘里。
就在靖江王之女夭折的同一年，山西晉藩寧化王朱濟煥為其生母修墳，應用地周圍四十五丈，實際用地一百五十五丈，為此還遭到了皇帝的指責。一百五十丈合一里，換句話說寧化王之母的墳園周長不過一里多一點，可見朱佐敬此舉有多過分。
靖江王印
其二，擅自出城遊玩
朱佐敬經常帶著王妃以及宮人、內使等出城，前往堯山廟、全真觀以及冷水寺、清泉寺遊玩。一行四十多人浩浩蕩蕩，一般都要三五日才會回城。明代宗室雖然安享尊榮，但卻不得擅自離開封國，否則視同謀反。靖江王自恃山高皇帝遠，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其三，後宮毫無綱紀
靖江王妃沈氏，是靖州衛指揮使沈隆之女，朱佐敬對其寵愛無比。這位書生意氣十足的王爺，曾經為了討王妃歡心，在靖江王府承運殿前做了一座鰲山（即堆成巨鰲形狀的燈山），召來四十多名軍丁表演雜劇。當時王府內燈火通明，大批桂林府百姓湧入其中看戲，而王妃沈氏則現身廊下拋頭露面。這種與民同樂的行為，我們當代人能理解，卻為當時社會風氣所不容。
俗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本府郡王行事如此，靖江王府宗室自然是上行下效，綱紀蕩然。而在封爵中受到委屈的朱佐敬之弟朱佐敏，一面憤於雙方地位的天差地別，一面又看不慣兄長的所作所為，結果雙方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最終不可調和。
鰲山燈會
兄弟鬩牆，震動朝野
正統四年（公元1439年）年底，小皇帝朱祁鎮收到了一條讓他大感震驚的訊息：靖江王府奉國將軍朱佐敏打算進京鳴冤。上文說過宗室擅離封國就是大罪，不見敕符就進京更是等同謀反。朱佐敏曾經入京祭拜太宗皇帝，不可能不知道這些規矩。於是小皇帝一面派人緊急遣書馳諭朱佐敏，讓他即刻回府。一面派人前往桂林通知廣西總兵官、安遠侯柳溥會同廣西當地官員，對這位奉國將軍究竟有何冤情展開調查。
第一次衝突
這一次朱佐敬兄弟之所以翻臉，還是為了靖江王妃沈氏。上文說過沈氏喜好張揚，背後難免會有閒言碎語。在那次承運殿前鰲山大會之後，王府內出現了針對王妃本人的
“無名帖子”
，內容香豔勁爆，引起了朱佐敬的雷霆之怒。
按照明朝祖制，對待這種所謂的“無名帖子”有一套標準的處理方法：
“即便燒燬，不許用”
。但是由於兄弟間關係不和，朱佐敬認為這一切肯定是弟弟朱佐敏搞得鬼把戲，目的就是噁心自己。文人們有一個信條，“來而不往非禮也”，所以朱佐敬迅速做出了迴應。我們來看下史書上是怎麼記載的：
令唐鎮撫擒奉國將軍家人劉信。又令宮人劉氏等九人擊壞將軍之家器皿、房屋。又誣奏奉國將軍打死何普賢奴等五名，又誣使女二人與將軍私通。—《明英宗實錄卷七十》
俗話說“是可忍孰不可忍”，被欺負到頭上的朱佐敏二桿子精神發作，風風火火就準備進京告御狀。而且為了徹底讓大哥不能翻身，朱佐敏還精心準備了眾多的誣告。比如聲稱靖江王織造赭黃叚匹，然後繡日月龍鳳衣賜給王妃沈氏。又比如舉報朱佐敬私自制造六百餘條金銀戰杆鏢槍，並且還
“怨詈朝廷”
。這是下狠手直接要把他哥給整死啊！
明英宗劇照
對於兄弟二人的所作所為，小皇帝朱祁鎮怒不可遏，給朱佐敬的評價是
“昧心造偽”
，給朱佐敏的評價是
“昧心造禍”
，反正都是昧著良心。這裡還有一個插曲，朱佐敬深知當時朝堂上是內閣三楊說了算，因此為了徹底扳倒弟弟，還讓千戶劉順給三楊之一的楊榮送去六根金條，此舉也讓小皇帝惱火不已。
癸亥，貽書靖江王佐敬曰：“王遣千戶劉順齎奏分析奉國將軍佐敏誣訴之事。朕覽之，已悉其本末矣。王何以又出奏槁二紙付順？既與順銀十四兩，又以黃金六條，令順送與楊榮學士，方便其事。王以為朝廷之事，皆出臣下乎？”—《明英宗實錄卷六十五》
這一次的衝突，以英宗對靖江王兄弟二人各打五十大板而結束。但是嫌隙的種子一旦種下，必然會在適當的時機再次開花結果。
第二次衝突
經過了第一次衝突，朱佐敬一直在等待弟弟犯錯，好給對方致命一擊。正統七年（公元1442年）機會終於來了，包括朱佐敏在內，奉國將軍朱佐達，儀賓陳廣等人在將軍府內聚眾賭（敏）博（感），被朱佐敬舉報到朝廷，各自吃了大瓜落。
經此一劫，朱佐敏更是將兄長
“視如路人”
，自此不再遵守禮法，朔望正旦都不去王府參謁。至於朱佐敬則更狠，你不來見我，行，我就卡著不給你兒子請封。於是乎朱佐敏的兩個兒子就此成為了無名之輩，不能請名、請封，也不能成婚。
靖江王畫像
這回朱佐敏傻眼了，沒想到大哥居然如此公報私仇。迫於無奈，朱佐敏只能低頭，親自上門求情。但是靖江王絲毫不念兄弟之情，拒不相見。朱佐敏牛脾氣發作，跑到廣西總兵官、安遠侯柳溥那裡討要伴送軍士，打算再次進京喊冤。其實此舉似拙實巧，柳溥當然不能放朱佐敏進京，而靖江王的惡行自然也就此傳到了英宗的耳朵裡。朱祁鎮給朱佐敬寫了一封長長的敕書，裡面把事情的前後經過給這位靖江王點了一下，最後發出威脅：
“祖宗大法具在，朕不敢以偏私廢公”
。
今得彼奏雲因請授二子名分，親欲啟王。王懷舊嫌，不容入見，亦不為奏達。又同各將軍率二子赴府謝過。王復不納，止令紀善宣旨諭責。彼情不能通，故欲來京陳訴，別無他情。觀彼乃固僻不通之人。因王拒絕之甚，衷情不平。欲求開釋，餘皆服過。已敕令回府，改過自新，務盡遜悌之禮。王亦宜體念同氣至親，曲加容忍。消釋嫌怨，和睦相處。—《明英宗實錄卷一百三十三》
最終英宗乾綱獨斷，直接給朱佐敏的兩個兒子賜名，封鎮國中尉。這場兄弟相爭帶來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整個靖江王府成為天下宗室的笑柄。經此兩場衝突，朱佐敬、朱佐敏兄弟不敢再生枝節，靖江王府也太平了很多年。
結語：
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六月二十三日，靖江王朱佐敬去世，享年66歲，賜諡曰莊簡。這位靖江莊簡王在位59年，是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靖江王。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二月，莊簡王嫡長孫朱規裕襲封靖江王。
朱佐敬一共有兩個兒子，嫡長子朱相承、次子朱相源。之所以會由嫡長孫朱規裕襲爵，是因為朱相承在天順二年（公元1458年）十月先於朱佐敬去世。朱規裕襲封后，朱相承也被追封為靖江王。
壬寅，靖江王規裕以其父相承為長子時卒，母夫人谷氏卒，奏乞封諡。詔追封相承為靖江王，諡懷順。谷氏進封為靖江王妃。—《明憲宗實錄卷九十六》
綜合朱佐敬的一生來看，這位靖江王確實是典型的文人做派。既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女兒不顧一切，也可以為了雞毛蒜皮和弟弟反目成仇。史書上說弟弟朱佐敏
“固僻傲狠，不能納善”
，實際上這也是他作為弱勢一方的無奈之舉，真正油鹽不進的其實是朱佐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