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唐伯虎:兩個時代夾縫中的悲劇才子的悲劇人生

明朝唐伯虎:兩個時代夾縫中的悲劇才子的悲劇人生

新時代的奇葩們

在唐伯虎的諸多朋友中,祝允明和張靈兩個人跟他最相近。張靈比唐伯虎、祝允明更消極、更前衛。

明朝唐伯虎:兩個時代夾縫中的悲劇才子的悲劇人生

據《吳郡丹青志·張靈》記載:“張靈,字夢晉,家與唐寅為鄰。兩人氣志雅合,茂才相敵,又俱善畫,以故契深椒蘭。靈畫人物,冠服玄古,形色清真,無卑庸之氣。山水間作,雖不由閒習,而筆生墨勁,斬然絕塵,多可尚者。靈性落魄,簡絕禮文,得錢沽酒,不問生業,嘐嘐然有古狂士之風。為郡諸生,竟以狂廢。”

癲狂三人行

按照輩分,張靈和唐伯虎應該以叔侄論。張靈拜祝允明為師,老師不像老師,學生自然不像學生。祝允明比唐伯虎大10歲,唐伯虎比張靈也大幾歲,都才氣橫溢而又玩世不恭,三人以兄弟相稱,放浪不羈,遊戲人間。張靈在酒席間作詩《對酒》,其中曰:“隱隱江城玉漏催,勸君須盡掌中杯。高樓明月笙歌夜,知是人生第幾回?”

此時明顯帶有道家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的觀點。張靈雖然出身貧寒,卻經常流連於酒肆青樓間,絲毫不去顧忌高堂的溫飽冷暖。就連同樣出身貧寒的徐禎卿都對此氣憤不已,勸曰:

咄咄張豎生,時命何迫窘;狂趨欲何之,家無鬥石儲,為汝慼慼復慼慼。撫畜老幼當從何?須晨起,弗躑躅,且往探囊貲,空負文史腹,腸枯竟奚為。

從“豎生”“空負文史腹,腸枯竟奚為”看,徐禎卿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勸諫,而是批判甚至指責。

唐伯虎對於張靈的行為,似乎保持著一種默許狀態,至少在詩文上我們看不出有何批判。

三人瘋癲的狀況,最嚴重的時候,據說曾在荷花池中裸體嬉戲。然而,從當時情景推斷,這個大約僅是傳聞,因為,祝允明裸體狂書是在家中,唐伯虎見狀都為之大吃一驚。大庭廣眾之下,三人做此驚人之舉,就連現代人都難免為之臉紅,唯有所謂的行為藝術家才能偶爾為之。但三人在一起經常做些驚世駭俗的行為,那是肯定的。

例如在《唐伯虎軼事》卷二《遺事》“外紀”條中就記載著:“伯虎與張夢晉、祝允明皆任達放誕,嘗雨雪中作乞兒鼓節,唱蓮花落,得錢沽酒於野寺中痛飲,曰‘此樂惜不令太白知之!’”

唐伯虎之所以能夠最終成為天才,他的引路人祝允明功不可沒。可以說,在唐伯虎的眾多朋友中,精神上的第一朋友是祝允明,生活事業上的第一朋友則是文徵明。

精神之友祝允明

祝允明生於1460年,年長唐伯虎10歲,乃是“吳中四大才子”中叔叔輩的人物,年長唐伯虎和文徵明10歲、徐禎卿19歲。然而,這位叔叔卻是位“老頑童”式的人物,玩兒起來比唐伯虎還要瘋。武有許褚裸衣戰馬超,文有祝允明裸體書法。祝允明可比許褚脫得徹底,許褚是裸上衣,他卻是裸全身。

某年夏,熱浪讓人恨不得脫去所有外衣,然而,因為世俗理念的限制。每個有頭有臉的人都不敢如此作為,在下人面前仍然要長袍頭冠整齊,顯示出名人高士的作為。祝允明則不然,他是赤條條地手握大筆,揮汗作書。而這時,好朋友伯虎因為太熟悉了,便沒通報徑直進入書房。

唐伯虎猛然一見,也是大吃一驚。“啊啊”了半天,見祝允明並不理睬,時而做沉思狀,時而做瘋狂狀手舞足蹈抓耳撓腮,光臀四動,煞是讓人噴飯。祝允明因為太認真了,墨汁時不時地點到身上。突然間,祝允明不知為何將毛筆送入了口中。“哎呀!”祝允明大叫,滿嘴黑墨。唐伯虎見狀哈哈大笑。

祝允明猛聽後面有人,下意識地捂住隱秘之處,回頭一看是唐伯虎,先是尷尬一笑,其後索性張開了手。“子畏,你笑什麼!有啥可笑的。”

“笑你一絲不掛,你呀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連粗布衣服你都混沒了,以後的日子你可咋過呀!)”

“哈哈,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誰說沒穿衣服,我和你可以穿一身兒呀!)”二人說罷,摟著肩一起談書法藝術去了。

這就是唐伯虎和祝允明的關係,二人在一起不必拘泥於禮教。正是因為兩個人的見面,唐伯虎世俗的心態裡便有了不一樣的天空。因為祝允明外祖父“大奸臣”的不好名聲,因為祝允明老師沈周“終身不仕”的思想,祝允明早年就很崇尚道家自然、快樂享受的思想。

他們相識是在唐伯虎9歲之後、與沈周學畫開始,大概是12歲左右。那個時候的唐伯虎顯然在蘇州小有名氣,詩書畫在他的年紀中已屬上乘,被人譽為“神奇小子”的可能性很大。當然,也有可能是祝允明閒來無事去酒館喝酒,突見唐伯虎“小才子也”,因此,前往唐家拜訪,非要拉著小唐伯虎一同做朋友。二人交友其實也很正常,因為,既是才子,又是官宦之後。

自此,二人有了長達四十年的朋友情誼。那個時候,祝允明脫離了雄厚家庭背景的羈絆,而唐伯虎則是經受很大挫折後才脫離了功名思想。二人的功名思想,除了受主流思想影響外,二人的赫赫家庭背景更是關鍵,“不辱沒祖先”的思想貫穿了他們的頭腦。

首先看祝允明,因為祝允明家七代為官,被人稱為“魁儒家庭”。祝允明的老丈人李應禎官居太僕少卿、廣西左布政使。他的外祖父徐有貞特別有名,他曾幫助在土木堡被瓦剌生擒的明英宗復辟,並且力主殺害大忠臣、民族英雄于謙,可以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奸臣。正因為有著這麼個背景,造就了他在官場上的不如意,雖然外祖父當官類似於丞相(首輔)的高官,但官聲太差使後代子孫受天下人白眼。

不過徐有貞雖然是奸臣,但書法卻非常好,行草天下聞名。這也奠定了祝允明在書法上的喜好程度,正如著名的明代文壇領袖王世貞在《藝苑危言》中所說:“天下書法歸吾吳,祝京兆允明為最,文待詔徵明、王貢士寵次之。”他是當之無愧的“為國朝第一”。

另外,構成祝允明性格灑脫、無拘無束的原因也在於家庭環境。生母16歲時病故,父親祝瓛和祖父祝顥在其24歲時先後去世。

再說唐伯虎,唐伯虎的家庭背景是“四大才子”中門第最高的。唐伯虎的遠祖可以追溯到唐雎(戰國時魏國人),後來遷居到江蘇的沛國,六世孫唐都任四川的臨邛令。唐都之孫唐林被封為建德侯,其後因為其子唐蔚被廢遷移到河南的潁川。唐蔚之三世孫唐帽任會稽(今屬浙江)太守,唐帽之子唐翔任丹陽(今安徽當塗縣東北)太守。唐翔之子唐固,任三國時孫吳政權的尚書僕射,主管內政。

唐固三世孫唐彬任晉鎮西校尉、上庸襄侯,其子唐熙把家遷到了甘肅涼州,其子唐鄆任前涼凌江將軍,從涼州遷居晉昌(山西定襄縣西北),由此,才有了唐伯虎經常津津樂道的“晉昌唐伯虎”。唐鄆曾孫唐瑤、唐諮都做過晉昌太守、永興侯。唐諮的孫子唐褒受封過晉昌公,成為國家柱石性的人物。唐褒的第四代孫唐儉,在隋唐時期曾經隨唐太宗一起起兵晉陽,受封為莒國公,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倒三,功在徐懋功和秦瓊秦叔寶之前。

北宋後南遷到了南方,唐伯虎一支自從南遷之後幾經動盪,家業不興,逐漸衰落,人丁更不興旺。

由此,可見二人都有“不辱沒祖先”的思想,而唐伯虎的家庭背景更深厚,所以他的思想更深刻一些。而祝允明呢,雖然因為外祖父官聲不好對科舉並不太熱心,但最終仍然被“不辱沒祖先”的思想束縛繼續參加科考,當了一名縣令。

唐伯虎與祝允明成了朋友後,迅速變“壞”。唐廣德夫妻看在眼裡,恨在心裡。因為,祖上的光榮,現實的境況,夫妻二人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到了唐伯虎身上,將其視作改換門庭、重歸官宦之家的希望。

祝允明總是勸說唐伯虎:人生在世轉瞬即逝,人的生命太過短暫和虛弱。既然人生短暫,怎能不好好地生活?即使你心懷萬丈雄偉,就算你想出人頭地,但也不能把自己固定在小的天地裡,一定要多多地出去走走。因為常把自己固定在一個小的天地裡,就會使自己眼光短淺,心胸狹窄。

唐伯虎科考

唐伯虎自幼被視作神童,很厲害了吧。而祝允明剛一出生就被人視作靈慧之人。其原因很簡單,他是個“六指”。這個人在文學藝術道路上確實是牛人。“五歲能作徑尺大字”,九歲能詩。可以說論書法,他是天下第一。但其思想卻也特別怪異。因此在祝允明的影響下,唐伯虎迅速有了“行為乖張”的稱號,又迅速結識了其他文人義士,例如文徵明、都穆、楊循吉等。因為和文徵明相識,唐伯虎也自然認識了文林,文林立刻對其產生了好感。一班好友在一起非常快樂,那時的唐伯虎並非後世的唐伯虎那樣不服禮教。至少相對於其他才子,他還不算太過離譜。但這些怪異的行為,在他的父親母親眼中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因此,迅速催促他考取功名。唐伯虎便在父母的催促下於16歲參加童子試,一舉奪得“秀才第一”的雅號。

考試成功的唐伯虎,立刻迎來了鄉親們的誇耀、朋友們的羨慕,因此,漸漸地又開始經常出去和朋友們聊天、飲酒、作詩、寫對子,漸漸地又再次荒廢了功課。偏巧此時,鄰居家的兄弟中了舉人,那風光勁兒更使得唐廣德夫婦百爪撓心般著急。於是,在唐伯虎19歲的時候為他成了親,娶了徐延瑞徐秀才的二女兒為妻。

經過幾年的夫妻生活,唐伯虎的乖張氣仍然沒有消融,唐廣德夫妻那是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畢竟已經娶妻了,總不好再像管教小孩兒那樣管。而這時,他們非常反感的祝允明卻突然轉變了。

祝允明在此時也不知道哪根筋轉了,也開始攛掇唐伯虎考取功名。唐伯虎當時也非常納悶兒,“這六指兒是怎麼了?跟往常大不一樣呀”。不久,唐伯虎驚訝地知道,祝允明竟然又參加了考試,並且順利地拿到了考試資格,並於1491年鄉試成功,1492年會試成功,被封官為廣東惠州府興寧知縣。而之前,他也經歷過數次科考,但總是抱著嘻嘻哈哈的心態,不想這次他竟然努力了。

得知訊息的唐伯虎,為之一震,便開始了新一輪的奮發圖強。然而,就在他按照父母的理想奮進的時候,1494年家中連遭變故——父母、妻兒、妹妹五親相繼而亡,七口之家變成了兩口之家,唐伯虎頓時亂了方寸,無心科舉。正在這時,祝允明來信勸他努力考取功名以讓五親得以欣慰。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唐伯虎決定豁出命去也要考上進士。這段時期,他的精神狀態可以用日後寫作的《白髮詩》窺知:

清朝攪明鏡,元首有華然。

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

憂思固逾度,榮衛豈及哀。

夭壽不疑天,功名須壯時。

涼風中夜發,皓月經天馳。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此時的唐伯虎因為親人離去,極為悲傷。我揣度:儘管他沒有為兒子的死作詩紀念,在他的內心,想必此痛之大,大到不敢觸及的地步。對於妹妹的死,他也是抱有無盡的歉意。父母妻兒死後,想必家中極度缺錢,畢竟喪葬費是一大筆錢。而平時不理家務的唐伯虎,也確實沒有能力維持家庭,便草草地把妹妹嫁了出去,得了一大筆彩禮錢。哪知不到半年,妹妹就因為難以忍受丈夫的胡作非為上吊自殺了。

可以想見,一連串的打擊使他極度自責、後悔、悲傷。清晨起來梳洗卻發現鏡中的自己白髮已然多半,不禁百感交集,傷心得大哭一場。

哎,命也命也。不要再疑惑是不是老天爺在捉弄自己,還是趕緊趁著時光考取功名吧。涼涼的夜風吹動他的白髮,抬眼望著圓月,他不禁慨嘆:只有符合天道才可長久。君子要謹記自己的作為,把過往曾經自己的宏願實現。

當唐伯虎想到父母對他的期望後,他決計痛改前非,向科場之路進發。然而,天不遂人願。起先是1497年監察御史方誌到江南視察教育工作,可惜方誌是位衛道士,主張“先德行,後藝文”。聽說了唐伯虎、張靈二人的劣跡之後,揚言這二人絕不錄取。果然,在此後的“預考”中,二人都名落孫山。若不是文林、文徵明的幫助(方誌最終將唐伯虎放在了最後一名,張靈因為沒有人脈仍然落榜),唐伯虎根本就無法進行鄉試。

其後,鄉試完畢後又因為自己太過招搖,險些命喪南京。再之後便是科考舞弊案,一連串的打擊使得唐伯虎離當初的誓言越來越遠。當南昌之行斷了最後的功名之路後,唐伯虎徹底絕望了。

徹底與時代隔離

當人生來到末年的時候,唐伯虎又寫了一首《白髮》,其詞曰:

白髮日較短,吾生行衰暮。囊無神仙藥,此世安得度。滅沒光景促,人生草頭露。年少輕前途,老大戒末路。

踵下掃陳跡,結履學新步。奔波敢自恕,五十舜猶慕。大孝終立身,匪猶官資故。黽勉達巷旨,庶不忝吾父。

哎,白髮越來越多了,我的生命已經接近尾聲。可惜呀,我沒有神仙藥讓我成為不老之人,更不可能飛昇成仙。我能夠存活在世間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就好像一個人在急切地催趕著我“你快死了,你快死了”,我看到了我墳前的枯草,那將是我最後的家。哎,年少時我放勒不羈,認為前途光芒無限,可如今的我卻要經常告誡自己不要走上窮途末路……

可以說,在人生暮年,唐伯虎對自己的現狀非常不滿,不滿的原因就在於最後兩句話:為了達到父親(巷,本人認為指代的就是父親)的期望,我已經非常勤勉地做了,可惜作為平頭百姓的我實在覺得對不起父親。

由此可見,唐伯虎的功名心其實指代得很明確:為了父親。

唐伯虎一直覺得對不起父親,當父親在酒館中勞作的時候,自己在外逍遙快樂;當父親在為自己的前程操碎了心的時候,自己仍然在廝混。他的功名之心、功名之路,全都是為了彌補對父親的心理虧欠。

而當他以這個目的行進在官場之路的時候,他已然脫離了世俗。

轉眼到了1509年元旦,毫無喜氣的桃花庵更多的是悲傷與難過。朋友們大多遠在他鄉,張靈則不知又去了何處遊玩。孤單寂寞中,唯有沈九娘相伴。

“伯虎,”沈九娘將手輕輕地放在他肩頭,“今天是元旦,該有些喜慶的樣子了!”

“是呀!聽說,文賢弟(即文徵明)回來了。你還不去看看他!”沈九娘有意識地提醒著他。她知道二人失和的原因,她不會怪文徵明,因為,絕大部分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她也知道,唐伯虎非常想見老朋友。然而,天生敏感、自傲的他,仍然難以拉下臉來去主動求和。

“哎!不見了,不見了。”唐伯虎的表情有些木然。

“長民已死!我們兄弟又無後了。”唐伯虎再次下意識地念叨著,這幾天他一直在無意間重複著這句話。

一陣很久很久的沉默。突然,門外人聲嘈雜,大人說話,小孩兒歡叫。

“慢點兒,慢點兒!”聲音傳來,唐伯虎猛然站起,但旋即狐疑地看著沈九娘。

“我聽錯了嗎?我聽錯了嗎?好像是徵明的聲音!”

沈九孃的眼在轉動,淚水在飛流。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唐伯虎連忙小跑著來到門前,打開了門。而這時,門前站著一位中年人,正舉手欲拍打小門。

“徵仲!”(文徵明,本名文壁,字徵明,又字徵仲)唐伯虎話音剛落。

文徵明哈哈大笑,轉身招呼著後面的人,“快叫伯伯,來來,快叫呀!”

隨著或是少年溫柔音,或是少兒奶柔音的傳來,唐伯虎和身後的沈九娘歡笑不止。這時,唐伯虎又看到了唐申和他妻子姚氏。沈九娘連忙上前拉住了姚氏的手,姚氏連忙道“嫂子”。

唐伯虎歡喜得不得了。他覺得此時的他如入夢中。自從與文徵明失和後,三年來雖然偶有合作、遊玩,但都是在朋友們的力邀之下才聚在一起,根本沒有主動相聚過。而與唐申,雖然失和後也常常交往,但兄弟之間的芥蒂已有。長民死後,兩家才剛剛走動有些多了,但唐申和姚氏總是透著一股怨氣。

兩姓三家人便這樣聚在了一起,頃刻間清冷的兩口之家變得熱鬧非凡。姚氏、沈九娘和文徵明的妻子連忙出去忙活,文徵明讓孩子們出去玩耍,三人坐在一起開始敘舊。三人都有意談過往幸福的歲月,不去觸碰三年前的不快。文徵明談話間,看了看唐伯虎。

“子畏,看你身體好像不是太好,你要多加註意。我與子重(唐申的字)已經商量好了,過去的事兒都不要再想了。你們兄弟二人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作為兄長你是否對得住兄弟子重自知,兄弟對你如何你也知曉。長民之死,使他想到了當年你向我求助的場景。子重也道‘兄長志高面薄,能如此低語匍匐已屬罕見’,僅為此他也要向你說聲‘對不起!’”

唐申聞聽,連忙起身。“大哥。徵仲哥把你當年寫給他的信交給我後,我才知道你多年的苦。我確實怨恨過你,姐姐、嫂嫂、侄兒的死與你有關,但事情已經過去,總是糾纏也是無益。從今往後,我們兄弟還像以前一樣!”

唐伯虎聞聽連連點頭。

“多謝,多謝!”唐伯虎衝著文徵明作揖答謝。

飽含熱淚的唐伯虎回憶起了過往的文徵明。文徵明真是可以稱得上一位最值得所有人交的朋友呀!他真是文人中的異類,不但是一個大才子,而且還是一個大好人。他的一輩子沒有為了功名溜鬚拍馬過,沒有說過別人的不是,沒有害過別人,沒有做過一件對不住自己理想的事情。而且為人非常精明,可以說明察秋毫,每到關鍵時刻從來不糊塗。

小商人唐伯虎死於經商失敗

1509年9月前,唐伯虎的畫作生意興隆,可以說財源廣進。如此一來,他便長得白白胖胖起來。例如1509年一年他便創作了《桃花庵圖》《春風第一枝圖》《梅花圖》《鶯鶯小像》《秋林野輿圖》《唐寅四旬自壽山水》《槐蔭高士圖》《班姬團扇》《桃渚圖》(沈周、文徵明、周臣、仇英合作為盛桃渚做壽)《秋林野興圖軸》《玩鶴圖》(與仇英合作)《竹爐圖》《文會圖》《荊溪山水圖》《青綠山水冊》等。

然而,一次天災使得唐伯虎的生活狀況急轉而下。

蘇州大水沖毀了繁華

1509年9月,吳中大水。蘇州城裡城外一片哭號聲,城外的人紛紛湧入城中。有錢人家家大業大房子牢固,再加上城牆高大安全算是有了保障。然而,大水終是入城了,貧窮人家房倒屋塌狼狽至極。頓時,唐伯虎的狀況也和大部分蘇州人一樣,開始了拮据的日子。大水期間,忙著抗洪;大水過後,家家戶戶都有損失,一時間買畫的人驟然減少。沈九娘在這一年也身染重病,真是雪上加霜。病情稍有好轉,沈九娘又投入到了籌計家用中。

目睹著當年繁華無比,而今卻狼藉一片、慘慘慼戚的蘇州,唐伯虎接連線到朋友們的邀請,希望用詩詞歌賦的形式,互相慰藉一下。唐伯虎去是自然去了,但他卻有一個計劃,他要把眼前的光景用書畫的形式展現出來,讓後人珍惜美好的家園。

正如張醜(1577—1643,原名謙德,字叔益,又字青甫,號米庵,崑山人)在《清河書畫舫》(1626年成書)中說:“當正德己巳,吳中大水,時有宗讓者,適居相城,不無牢愁騷屑之感,一時士大夫若王文恪輩,爭為歌詩慰藉之。獨子畏先生既成有聲之畫,復構無聲之詩,殆是詩中畫,畫中詩,恐摩詰(王維)復生,子畏無多讓也。暇日出示張進士伯起,謂其天真爛發,逸趣宛然。一段蕭疏清曠之氣,出沒於煙波柳岸間,使人應接不暇,藉令營丘(李成)、北苑(董源)、松雪翁(趙孟頫)極意為之,亦自不遠,真神筆也。”

天空中淡淡的雲兒偷望著世間的悲慘,高山旁東倒西歪的樹兒在撫摸著裸露的根。大水仍然在咆哮,吞噬著世間的生靈。雖然,畫面上沒有顯示一個人的存在,但整幅畫卷極為滄桑悲涼。唐伯虎的心情如同畫作一樣,低沉而又悲痛。

其後,唐伯虎的畫作急劇減少,主要原因是生計問題。唐伯虎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賣畫、賣扇面、給人寫墓誌銘、寫戲曲曲藝的唱詞並義演上,朋友之間的應酬減少,因此,留下來的作品較少。

就在唐伯虎過著清貧的日子,整日裡都在喝粥咽糠的時候,他的愛妻沈九娘,也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在1512年故去了。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情況,唐伯虎仍然沒有改掉自己的愛好:喝酒。而從那個時候起,唐伯虎的酒反而喝得更勤、更多了。這並非是唐伯虎無情無義,相反,和他當年“五親俱亡”之後繼續流連於青樓楚館一樣,都是一種愁悶無法解脫的表象,他恐怕有一種用酒殺死自己的想法。

他對於酒除了一種無法解脫的苦悶以外,其實還有一種思想積澱在起作用。這種思想積澱就是在儒家思想統治下的許多才子,看到了一些高高在上的人的一種“偽善”,聯絡自身的苦難、社會的不公平等產生的一種“消極避世”思想。但因為人性所在,兒子、父親的責任又必須承擔,兩種思想相碰撞,只能用酒來麻醉自己。

因為上述兩種苦,唐伯虎才日日飲酒,時時舉杯,唱出了“酒醉還來花下眠”的千古哀音。

酒醉還來花下眠

現在我們非常熟悉的一句話叫作“與其身後萬世名,不如手中一杯酒”,其實,這句話出自張翰之口。張翰,字季鷹,西晉時的文人,此人作詩不拘一格,人稱“江東步兵”(“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聽說兵部有美酒便主動去當步兵校尉。江東步兵,即江東的阮籍)。因為行為做事非常自我,許多人都看不慣他,因此,有人質問他:“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你小子別看現在放縱一時,你難道不顧及一下死後的名聲嘛!)

張翰聞聽,哈哈大笑,“使我有身後名(另一版本為:命名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哈哈,就算我死後有名那有啥用,簡直不如現在我手中的一杯酒有用)

唐伯虎完全繼承了張翰的這一思想,他對酒情有獨鍾。

年少時日日夜宿青樓,時時不離酌酒高歌。五親離世後,斷過青樓一陣卻未斷過酒;科考舞弊案、妻子離去時、侄兒去世時,甚至妻子沈九娘病故後仍然不曾斷過酒。

唐伯虎如此,他的朋友們自然也是如此,特別是祝允明、張靈這對師徒。例如祝允明,原來祝允明也戒過酒,然而戒了兩年重又復飲,結果酩酊大醉,所以他特別寫下了《醉》這首詩,詩曰:

醉來中歲裡,那復有童心。只覺忘人我,何為更古今。山河秋兀兀,星露夜愔愔。惆悵惟陶阮,懸知磊磈襟。

祝允明跟唐伯虎一樣,對於“飲中豪傑”李白都非常欽佩,因此,便留下了《濟陽登太白酒樓卻寄施湖州(聘之)》一首:

昔聞董糟丘,嘗為李白天津橋南造酒樓。人間二子不可見,唯有傑句掛餘心肺爛爛珊瑚鉤。長安風沙住不得,南歸再臥蘇臺秋。泊舟濟陽城,買酒銷客愁。登樓拜先生,晉爵澆黃流。知章不語先生笑,飛花亂撲過樓頭。金陵更無鳳凰遊,岳陽莫將黃鶴留。鄉關浮雲蔽落日,題詩卻寄施湖州。餘為先生牛馬走,湖州乃是賀老儔。西塞山,杜若洲,與爾相期釣鰲去,千年江海同悠悠。

祝允明飲酒的詩非常多,在此我們僅舉這兩例而已。祝允明晚年比唐伯虎更疏狂任性,揮霍無度,以賣字得錢用來飲酒作樂,每次把錢花光為止,或把錢散給客人,自己不留分文,以致日益貧困。有時出門時,債主群集其後,他反而更加高興,時而與之玩笑,時而裝瘋賣傻。

張靈更是如此,酒在面前,什麼老師祝允明,什麼叔叔輩的街坊大哥唐伯虎統統不管。搶酒、斗酒、摁著脖子罐酒那是太平常不過了。當然,他也有詩作留存,例如《對酒》:

隱隱江城玉漏催,勸君須盡掌中杯。

高樓明月笙歌夜,知是人生第幾回。

唐伯虎、祝允明、張靈等吳中文人,見慣了一些儒家子弟口中喊著儒,背地裡卻幹著男盜女娼的醜陋事情。這種道貌岸然的現象,使他們感受到了一種憤怒。然而,對於這種主流思想的鉗制,他們無法擺脫。因此,便在心學的影響下做出了種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行為,而酒就是這種思想發洩的最佳路徑。

酒前更癲狂

發洩可以讓人充分放鬆,把自己的真實想法綻放在人們的眼前。這個時候的唐伯虎,才不是官方壓制的唐伯虎,也不是民間神話了的唐伯虎,而是真正的唐伯虎。他敏感,做事不按禮教,放勒不羈。

有這麼一首《把酒對月歌》便將唐伯虎的狂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因為,在此詩中,他竟然向自己的偶像李白拋去了輕蔑的眼神。

李白太有名了,有名得根本無須介紹,“千古第一詩人”的稱謂,恐怕絕大多數人都能同意。此君與酒的關係更是密切。杜甫稱曰:“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朝,自稱臣是酒中仙。”面對皇帝李白仍然酒氣十足。

對此,唐伯虎無限欽佩,他也曾月下獨酌,因此自然也就有過“對影成三人”的笑談。他對李白的欽佩是由衷的,然而,即使面對自己的偶像,唐伯虎仍然有一種天然的傲氣,請看他的《把酒對月歌》: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

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

我學李白對明月,月與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

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

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唐伯虎開始便說對於月的吟詠,李白是唯一能夠寫出的。可以說開篇就把自己的偶像捧到了“天下第一”的地步。然而,緊隨其後,他又說此時我站在李白曾經詠月的地方,不知道月亮和李白能不能知道呀。李白又能寫詩又能喝酒,我可比不了,他“斗酒詩百篇”,我能“杯酒詩十篇”。一個是斗酒,一個是杯酒。我雖然在李白麵前很慚愧,但我想在月宮中與嫦娥相伴的李白恐怕也不會嫌我醜。

可以說,話到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唐伯虎是一個很自負的人,在最後直接指出李白不如自己——“不登”“不上”。後世有人覺得那是唐伯虎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然而,以當時唐伯虎的精神狀態,他認為李白的功名之心太過,他去天子船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不如自己與大自然零距離接觸好。看到這裡,熟知唐伯虎故事的朋友會微微一笑,因為,唐伯虎與他的偶像實在太像了——狂傲之徒。

當然,自負歸自負,論詩才李白高的不是一星半點。請看,唐伯虎模擬李白的《將進酒》,二人無論在氣勢、意境、讓人易於理解等多個角度,可以看出,唐伯虎的詩才相去甚遠。然而,與李白較力失敗,那太正常了,毫不丟人。不信,我們再看看白居易的《勸酒歌》,可以說唐伯虎的詩才居兩者間。

李白的《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白居易的《勸酒詩》:

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

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

天地迢迢自長久,白兔赤鳥相趨走。

身後金星掛北斗,不如生前一杯酒。

唐伯虎的《進酒歌》:

吾生莫放金叵羅,請君聽我進酒歌。

為樂須當少壯日,老去蕭蕭空奈何?

朱顏零落不復再,白頭愛酒心徒在。

昨日今朝一夢間,春花秋月寧相待?

洞庭秋色儘可沽,吳姬十五笑當壚。

翠鈿珠絡為誰好,喚客那問錢有無。

畫樓綺閣臨朱陌,上有風光消未得。

扇底歌喉窈窕聞,尊前舞態輕盈出。

舞態歌喉各盡情,妖痴索贈相逢行。

典衣不惜重酩酊,日落月出天未明。

君不見劉生荷鍤真落魄,千日之醉亦不惡;

又不見畢君拍浮在酒池,蟹鰲酒杯兩手持。

勸君一飲盡百鬥,富貴文章我何有?

空使今人羨古人,總得浮名不如酒。

古今才子皆愛酒

“古今才子皆愛酒”,也許這句話說得有些絕對,然而,對酒的謳歌一直沒有停過。因為,酒可以掩蓋悲苦,暫時換得快樂。例如《詩經》中便有“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之句。特別是唐末詩人羅隱(833—909)的《自遣》(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一詩出爐後,更是成為許多人的座右銘。

同時,人們也看到了“一將功成萬骨枯”背後的陰險,正如辛棄疾的《破陣子》所說:“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為了皇帝的寶座,贏得了後世的名聲,那有什麼用?我老了!

而唐伯虎對此也有深切的感懷,如他的清曲《沽美酒》:

綰垂楊贈別離,聽寒鴉似悲啼。滿目風光助慘悽,傷情只自知,欲訴待憑誰?有日嫁兒郎,新婚宴爾,怎知俺愁中滋味。我呵!恨無能比翼並棲,空獨自屈指佳期。呀!猛驚看青衫淚溼!

可以說,那個時期主流思想所提倡的“高大全”,在許多文人眼中抵不過一塊遮羞布。例如,唐伯虎就將子彈攻向了孔子等名人大賢,請看他的《無題》:

人生在世數蜉蝣,轉眼烏頭換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張假鈔沒來由。當年孔聖今何在,昔日蕭曹盡已休。遇飲酒時須飲酒,青山偏會笑人愁。

然而,這又能怎樣呢?在他們面前擺放著一個命題,皇帝面帶不屑地說:“選吧,你們!”

存在與死亡!在人們面前擺放著,選擇什麼?很簡單。所有人都希望活著,然而活著卻是痛苦的。因為,世上的黑暗太多了,而自己卻不能消滅它們。因此,只能讓自己麻醉,讓自己喝死。喝死不需要勇氣,但自殺卻需要極大的勇氣。

正如唐伯虎所寫的《漁家傲》那樣,酒醉之後希望能成仙,逃離這世間浮雲:

世泰時豐芻米賤,買酒頗有青銅錢。夕陽半落風浪舞,舟船入港無危顛。烹鮮熱酒招捨己,滄浪迭唱仿扣舷。

醉來舉盞酹明月,自謂此樂能通仙。遙望黃塵道中客,富貴於我如煙雲。

由此,唐伯虎迷戀起了道教、佛教。然而,這些其實僅僅是表象而已。實際上,他仍然痛苦不堪。正如他的《醉時歌》所寫的:

紛紛眼底人千百,或學神仙或學佛。學仙在煉大還丹,學佛來尋善知識。彼要長生享富豪,此要它生饒利益。忠孝於其道不同,且把將來掛東壁。我見此輩貪且痴,漫作長歌解其惑。學仙學佛要心術,心術多從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貫金石。天地感動金石開,證佛登仙如芥拾。

唐伯虎在青樓瘋狂飲酒的同時,也在消耗著自己的健康,例如《醉詩》所寫:

碧桃花樹下,大腳墨婆浪,未說銅錢起,先鋪蘆蓆床。

三杯渾白酒,幾句話衷腸。何時歸故里,和她笑一場。

賞花時也飲酒,這類詩詞多達三十首提到了酒,僅舉一例《花下酌酒歌》:

九十春光一擲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開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

……

好花難種不長開,少年易老不重來。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高興時寫,痛苦時寫,總而言之,酒不離身成為四十歲後唐伯虎真實的寫照。他寧願醉生夢死,也不願清醒地活著。

其實,這種對酒的態度即使今天都不落後。因為,不好的事情永遠會存在,所以憂愁永遠不會消解。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時光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情況下,快速地進展著。唐伯虎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祝允明和文徵明等朋友遠在他鄉,張靈、徐禎卿、朱存理等朋友死的死病的病,其他的朋友混得比他還慘,唯有都穆衣錦還鄉,但二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不大走動了,至於吳寬等長輩們則基本上全都去了極樂世界。“百年強半”的唐伯虎,經常覺得“來日苦無多”。

自從科考舞弊案後,遊戲人間又20多年了。孤獨的唐伯虎迎來了他最為落魄的時刻:窮病交加。

唐伯虎拖著孱弱的身體他來到了桃花林中。冷風驟雨讓桃花紛紛落地,殘花敗葉上站著的則是風燭一般即將熄滅的唐伯虎。忽然間,他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還沒有做,那就是女兒的婚事。年幼時,自己少不更事,尚未盡孝道,父母卻已先亡;尚未懂得夫妻貴在相知相愛而非肉體,兩任愛妻俱亡;尚未得膝下之歡,愛子愛侄卻已夭折;尚未挺起胸膛對妹妹說“別怕,有大哥呢!”而妹妹卻已悲憤上吊。這一切的一切,唐伯虎在行將就木之時,忽然間又覺得一陣劇烈的心痛。

他不能死,至少也要將女兒的親事定下方可。想到這裡,唐伯虎捶了捶腰,咳嗽了兩聲,邁著艱難的步伐前往好朋友、書法家王寵的家中。王寵比唐伯虎小25歲,與他是忘年交,因為他的書法特棒,在全國的知名度僅次於祝允明,和文徵明比肩,而此時又處在書法藝術的巔峰時刻,家境很是不錯,所以,時常來桃花庵和唐伯虎交談,又時不時地接濟唐伯虎。

唐伯虎知道,王寵很想讓自己的女兒做兒媳。而如今,自己即將變成朽木,該是做完這件事情的時候了。王寵自然非常樂意,一一答應。二人商量好了三媒六禮諸多事宜之後,唐伯虎便在王寵家中飲酒吃飯。當晚回家,他極為高興,立刻做了《自壽詩翰冊》。

一個月後的十二月一日夜,身體日漸衰落的他,怎麼也睡不著。情深深、雨濛濛、夜沉沉。唐伯虎孤身躺在冰冷堅硬的床上,思忖著過去、現在與將來的時候,他不禁有一種衝動。他想跳下床,高聲地對著空曠的原野高喊著:我不服!並寫下了下面一首詩:

一日兼他兩日狂,已過三萬六十場。

他年新識如相問,只當漂流在異鄉。

然而,不服又能怎樣!

父母、妻兒、妹妹、侄兒一個個身歸那世,唯一的女兒也嫁作他人婦。“我當怎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想必此時的他,會發出如此疑問,這個疑問糾纏了人類數千年,而且仍將繼續延續下去。

作為個體,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女兒有了幸福的歸宿,下一代的延續任務已經完成。

作為個體精神,他同樣完成了任務。他相信自己的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將永存世間,儘管其中有許多人會對他的“德行”產生質疑,但他不在乎,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他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被關在北京的大牢中,父母、妻兒和妹妹還有侄兒、沈九娘等都前來看望他。他非常納悶兒,“他們怎麼跑到一起來了?”這時,大牢門開了。凶神惡煞一般的獄卒,身穿紅衣紅褲,手持大砍刀擁了上來,不說一句話便將他拉了出來,任憑親人們的呼喚。這時,唐伯虎醒了。

醒來的他,忽然感到,既然女兒找到了好的歸宿,自己也有了嗣子唐兆民,可以說在塵世上已經了無牽掛了。而陰間有自己那麼多親朋好友,特別是父母雙親和愛子也在那裡,他想為他們在陰間盡孝,他想在陰間親親愛兒的臉蛋以彌補陽間那個唐伯虎很少給予的親情。想到這裡,他笑了,他覺得陰間比陽間更美好,更值得他去遊覽一番。想到此處,他提起了毛筆將桃花箋上剛剛寫下的那首詩改了,這就是日後引得無數唐迷聞之落淚的《伯虎絕筆》: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寫罷,將毛筆一甩,大笑三聲,頹然倒地!

唐伯虎辭世後,由親家王寵,好友祝允明、文徵明等人湊錢安葬。祝允明寫了墓誌銘,由王寵手書在碑上。起先被葬在了蘇州城西北處桃花塢(今蘇州市平江區西大營門雙荷花池)故居附近,其後又被遷到了蘇州城西的橫山東側。

好朋友祝允明傷痛之極,又寫了《哭子畏二首》:

其 一

天道難公也不私,茫茫聚散底須知。水衡於此都無準,月鑑由來最易虧。

不泯人間聊墨草,化生何處產靈芝。知君含笑歸兜率,只為斯文世事悲。

其 二

萬妄安能滅一真,六如今日已無身。周山既不容神鳳,魯野何須哭死麟!

顏氏道存非謂夭,子云玄在豈稱貧。高才剩買紅塵妒,身後猶聞樂禍人。

其後,祝允明便在思念好友中慢慢消耗著自己的生命。一日,他夢到了唐寅、徐禎卿和張靈,三人衝他擺手微笑,頃刻間祝允明也笑了,和他們挽著手,高聲笑著,來到了酒館內大飲而醉。其後,他便寫下了《夢唐寅、徐禎卿亦有張靈》。

唐伯虎死後三年,祝允明也離開了人世,臨終前他再次想到了好友唐伯虎,一首《再挽子畏》心酸出世:

少日同懷天下奇,中來出世也曾期。

朱弦竹絕桐薪韻,黃土生埋玉樹枝。

生老病餘吾尚在,去來今際子先知。

當時欲印槌機事,可解中宵入夢思。

三十五年後,他的另一位好友文徵明,也死在了工作崗位上。至此,吳中四大才子:祝允明、唐伯虎、文徵明、徐禎卿全部離世。

唐伯虎的一生,正如徐禎卿為其寫的評語一般:

有鳥驕斯,高飛啼提。飲擇清流,棲羞卑枝。俶蕩激揚,操比俠士。超騰踔詭,又類君子。長鳴遠慕,顧命儔似。猥敘苦辛,仍要素辭。與子同心,願各不移。恆共努力,比翼天衢。風雨凌敝,水勿散飛。天地閉合,乃絕相知。

唐伯虎之後的粉絲們

明朝萬曆年間,常熟書商何君立因為喜歡唐伯虎的行事風格,更重要的是看到了眼前的巨大商機,經過一系列的商業運作,並花重金對其詩詞進行了整理,印刷出版。由此,洛陽紙貴,唐伯虎名聲響徹江南,也造成了許多他的崇拜者,這些崇拜者或對其墓進行維修,或對其進行謳歌讚頌,或遵從唐伯虎的行事風格,惹世人矚目。

公安三袁的推崇

後世有許多唐伯虎的崇拜者,在這其中“三袁”是非常著名的文學團體,他們的精神與唐伯虎極為相似,特別是袁宏道。

袁宏道(1568—1610),明代文學家,字中郎,又字無學,號石公,又號六休。荊州公安(今屬湖北公安)人。他在文學上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風氣,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與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並有才名,合稱“公安三袁”。

袁宏道曾經重修過唐伯虎墓,對他的詩學、思想極為認可。他所說的“五快活論”儘管有許多消極的因素,但在明代商品經濟極為發達的那個時期,卻很有典型意義。

其後書商毛晉和朋友,在崇禎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44年明朝滅亡那一年,來到蘇州春遊,恰巧看到唐伯虎的墓地殘破不堪,心生哀憐,不禁發出慨嘆:“是朋友之罪也,千載下讀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時與並乎?”這句話從一個層面上說,他很喜歡唐伯虎的詩詞和行為做事方式,從另一個側面,我們還可以體會到一點:作為一名商人,毛晉覺得吃了“死人”唐伯虎的油水,而其“本主”生前未能享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因此,他打聽到唐伯虎還有一個侄孫媳婦在世,生活很困難,便慷慨解囊資助,更重修墓地,再立碑石,並且在墓旁建了三間祠堂。蘇州地方官雷起劍也非常喜歡唐伯虎,便親自題了碑題——重修唐解元墓,併發出了“更勒石以遺千古之有心者”的慨嘆。

乾隆年間,著名的唐伯虎迷、進士尤侗來到墓地憑弔,寫出了《吊解元墓》詩:“才人無祿又無年,生死悲歡總可憐。夢斷東都空歲月,香銷南國盡風煙。”

清嘉慶六年(1801),吳縣知縣唐仲冕見唐伯虎的墓再次荒廢,又重修了一次,並立碑書“明唐解元之墓”。因為喜愛他的緣故,又築了石亭對其進行保護,還建石綽楔一座。

1985年,蘇州市文管會再次對其進行整修,墓地四周加築了石牆,按原碑拓片重刻墓碑,再建石亭,植樹綠化,並修建了唐寅紀念館。

唐伯虎的官方評價

人死後必定要被評價一番,我們俗人往往一兩天而已,某些人會被評價來評價去,唐伯虎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官方和民間評價爭奪戰中不得消停五百年。

自從唐伯虎死後就有了官方和民間兩種評價方向。

清順治二年(1645)五月,《明史》正式開館纂修,清廷以大學士馮銓、李建泰、范文程、剛林、祁充格為總裁,操辦此事。

對於文學名士的編纂時間還要靠後,在參考了大量的地方史料之後,唐伯虎的生平也定了稿。最終於乾隆四年(1739),在張廷玉帶領下編纂完成。唐伯虎在其中的地位並不高,在列傳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中的50多位文士中,排行倒數第十六。評價如下: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穎利,與裡狂生張靈縱酒,不事諸生業。祝允明規之,乃閉戶浹歲。舉弘治十一年鄉試第一,座主樑儲奇其文,還朝示學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幾,敏政總裁會試,江陰富人徐經賄其家僮,得試題。事露,言者劾敏政,語連寅,下詔獄,謫為吏。寅恥不就,歸家益放浪。寧王宸濠厚幣聘之,寅察其有異志,佯狂使酒,露其醜穢。宸濠不能堪,放還。築室桃花塢,與客日歡飲其中,年五十四而卒。

寅詩文,初尚才情,晚年頹然自放,謂後人知我不在此,論者傷之。吳中自枝山輩以放誕不羈為世所指目,而文才輕豔,傾動流輩,傳說者增益而附麗之,往往出名教外。

這段評價,和民間的唐伯虎大相徑庭,但確實是尊重歷史的,是真實的、物質的唐伯虎。而精神的唐伯虎確實描寫不一。他的好朋友祝允明也身在其間,位置緊挨在前,評價也不太高,曰:

祝允明,字希哲,長洲人。祖顯,正統四年進士。內侍傳旨試能文者四人,顯與焉,入掖門,知欲令教小內豎也,不試而出。由給事中歷山西參政。並有聲。允明以弘治五年舉於鄉,久之不第,授廣東興寧知縣。捕戮盜魁三十餘,邑以無警。稍遷應天通判,謝病歸。嘉靖五年卒。

允明生而枝指,故自號枝山,又號枝指生。五歲作徑尺字,九歲能詩,稍長,博覽群集,文章有奇氣,當筵疾書,思若湧泉。尤工書法,名動海內。好酒色六博,善新聲,求文及書者踵至,多賄妓掩得之。惡禮法士,亦不問生產,有所入,輒召客豪飲,費盡乃已,或分與持去,不留一錢。晚益困,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隨於後,允明益自喜。所著有詩文集六十卷,他雜著百餘卷。子續,正德中進士,仕至廣西左布政使。

徐禎卿比二人還靠前兩位,他們的朋友楊循吉緊隨其後。文徵明雖然在下個列傳,但卻是卷首之位,可以想見,那個時候的官方對他的評價要比上卷的四個人要高。

盲女村翁多亂說

唐伯虎病逝後,地方正統史料描寫唐伯虎的同時,民間也開始了長達五百年的“造神”運動。起初是某些商家為了把唐伯虎的作品賣上好價錢,開始捏造各種傳說,有人也順勢私刻了“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印章。再加上各種書商的宣傳,他又在文人墨客之間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本來,唐伯虎的喜好就頗多,對於戲曲、曲藝、小說多有涉及,因此,傳唱唐伯虎成為一時流行的舉動。特別是唐伯虎的一些詩詞歌賦,非常適合曲藝、彈詞的演唱,因此,唐伯虎迅速在民間流傳開來。

這股造神運動,其間有的很貼近實際,有的則充滿想象力。就以近年的一些影視書籍來看,有的描寫唐伯虎在科考舞弊案後,遊走四方間,動不動就說“我乃風流才子唐伯虎”,這簡直是在亂改。在這些亂改之中,作者比較欣賞的是周星馳主演的《唐伯虎點秋香》。該劇雖然亂改一氣,但唐伯虎的精神核心卻找到了,很典型的就是唐伯虎和參謀將軍的對話,很有唐伯虎的風韻,只不過僅是指唐伯虎精神層面的核心。

參謀將軍:一鄉二里共三夫子不識四書五經六義竟敢教七八九子 十分大膽

華安(唐伯虎):十室九貧湊得八兩七錢六分五毫四釐 尚且三心二意一等下流

參謀將軍:圖畫裡龍不吟虎不嘯小小書童可笑可笑

華 安:棋盤裡車無輪馬無韁叫聲將軍提防提防

參謀將軍:鶯鶯燕燕翠翠紅紅處處融融洽洽

華 安:雨雨風風花花葉葉年年暮暮朝朝

參謀將軍:十口心思思君思國思社稷

華 安:八目共賞賞花賞月賞秋香

參謀將軍:你家橫頭來種樹

華 安:汝家澡盆雜配魚

參謀將軍:魚肥果熟入我肚

華 安:你老孃來親下廚

唐伯虎是有物質上的和精神上的,物質上的唐伯虎早年不會治家、不能治家、不願治家。但經過父母的最終一搏,為了“孝”,他參加了考試,最終無辜被牽連,從此走上了貧窮、痛苦之路,終生靠賣畫寫文為生。

物質上的唐伯虎可用唐伯虎陵園前的一副對聯來描述——

上聯:身後是非,盲女村翁多亂說

下聯:眼前熱鬧,解元才子幾文錢

然而,因為民族習性,我們很難讓真實的唐伯虎獲得大眾認可,因為那個唐伯虎太苦了。和我們這些俗人相比似乎並不太遙遠,我們需要的是“天才”。精神上的唐伯虎,我認為是才思敏捷而不拘禮法。而這也是民間流傳的唐伯虎的真諦。

程朱理學(也稱“程朱道學”)是明清時期的主流思想,由北宋“二程”——程顥、程頤兄弟創立,南宋朱熹集北宋“五子”(周敦頤,理學創始人,“二程”的老師;邵雍;張載;“二程”)的精華最終定鼎形成。他們主張“去人慾,存天理”,理無所不在,不生不滅,不僅是世界的本源,也是社會生活的最高準則。太極是宇宙的根本和本體,太極本身包含了理與氣,理在先,氣在後。太極之理是絕對的善;後者則有清濁之分,善惡之別。“三綱五常”都是理的“流行”,因此人們應當自覺遵守三綱五常。

程朱理學並非一無是處,他在初期起到了凝聚人心的作用。然而,隨著時代的進步,學習理學的人往往做不到理學的規範,表面上正人君子,實際上男盜女娼。理學逐漸變成了道學,又變成了人們心中的貶義詞。而唐伯虎對此則淡淡一笑,仰頭一口酒,之後,用手指彈著酒杯唱道:

焚香默坐自省己,口裡喃喃想心裡。心中有甚陷人謀,口中有甚欺心語。為人能把口應心,孝悌忠信從此始。其餘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頭插花枝手把杯,聽罷歌兒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為恥。及至心中與口中,多少欺心沒天理。陰為不善陽掩之,則何益矣徒勞耳。請坐且聽吾語汝,凡人有生必有死。死見先生面不慚,才是堂堂好男子。

首先,唐伯虎對理學維護者進行了批判,之後抬出了儒家大者告子的論調“食色,性也”,其實儒家對於男女之事本來是抱著開放的態度,例如孔子在《禮記》中就曾講“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然食色是人的根本需求,那就沒必要遮遮掩掩的,碰一下左手就必須要結婚。

儒家講究的“刑天舞干鏚”“夸父逐日”“君子以自強不息”為為人處世的準則。然而,唐伯虎卻“悽怨”“消極”以對之,例如他在《嘆世詞》中所說:

春去春來,白頭空自捱。花落花開,紅顏容易改。世事等浮埃,光陰如過隙。休慕雲臺,功名安在哉。休想蓬萊,神仙真浪猜。清閒兩字錢難買,枉把身拘礙。人生過百年,便是超三界,別無閒計策。

他又在《漫興詩》中繼續著自己“心學”的那一套:

人生七十古來有,處世誰能得長久。光陰真是過隙駒,綠鬢看看成白首。積金到鬥俱是閒,幾人買斷鬼門關。白日昇天無此理,自古有生還有死。眼前富貴一枰棋,身後功名半張紙。古稱彭祖壽最多,八百年後還如何。請君聽我歌且舞,窮通壽夭皆由他。

而在生活上,他的行為則被主流斥責為放蕩消極,而實際上,他經常流連於青樓楚館的原因是想用短暫的歡娛麻醉永生的痛苦。為此,他在“半醒半醉”中,高唱著“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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