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大家分享一個過程曲折離奇的病例。相信看過這個病例後，大家會對這個疾病群體有一個全新的認識。
28歲女性患者，姓麥。
1個月前，麥小姐開始出現頭痛，而且有發燒，最高體溫39°C，最初以為是感冒了，自行到藥店買了退燒藥，但發燒還是反反覆覆，後來出現嘔吐，她才緊張起來，會不會不是普通的感冒，趕緊上醫院檢查。
醫生一聽她又頭痛又嘔吐，擔心可能是腦袋出了問題，不管是腦血管意外，還是顱腦感染，都可能有頭痛、嘔吐，但因為病人發燒明顯，顱內感染可能性更大，所以要求做了頭顱CT，還抽血化驗。
結果出來一看，幾乎都是正常的，加上體格檢查沒有發現其他異常，要說異常，就是病人還有輕微咳嗽，肺部聽診有少許溼羅音，拍攝胸部CT提示有少許氣管炎，遂診斷為呼吸道感染。
麥小姐的發熱、頭痛、嘔吐都可能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人在發燒嚴重時可能會出現頭痛、嘔吐，這不稀奇，醫生解釋說。便給用了抗生素、退燒藥。
經後，體溫能夠下來一些，但是頭痛依舊。
糟糕的是，回家後的第二天，麥小姐情況更差了，整個人精神恍惚，還說胡話，比如說看到有一條蟒蛇在地上拉大便，還看到大貨車載著一棟房子在快速移動。。。。。家裡人以為她撞邪了，正準備帶她去醫院，突然麥小姐開始大喊大叫，好像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
醫院病人家附近就有一個基層醫院，家裡人邊先把麥小姐帶到醫院，找了醫生，醫生看了麥小姐之前做過的CT，又看了她現在的症狀，還問了麥小姐父親，得知麥小姐的姑媽是有精神分裂症的，邊說麥小姐很可能也是精神分裂症，這個病有一定的遺傳傾向，得注意。
這句話徹底讓這個家庭蒙上了陰影，麥小姐父親知道精神分裂症意味著什麼，他苦命的妹妹就是這樣年復一日地煎熬著，一想到自己女兒也會面臨這種境況，他淚流滿面。
這個病得長期吃藥，如果病人不配合，還得關，想辦法讓她吃藥才行。醫生說。
麥小姐的媽媽不相信孩子會是精神分裂症，決定帶著她到市裡面的大醫院去看。
當天回家後，麥情況似乎好了一些，但是到了晚上，情況又變化了。
剛吃了晚飯，麥小姐就倒地了，整個人撲通一聲摔在地板上，抽搐，足足抽了2分鐘才停止。
120車醫生說是癲癇，拉回了醫院。
麥小姐長那麼大，從來沒有過癲癇發作，那天是第一次。當地醫院醫生聽麥小姐父母提到的精神分裂症，說病人又發熱又嘔吐，又癲癇，哪裡是精神分裂症，估計還是顱內感染可能性大，建議複查頭顱CT。
還有，要做腰椎穿刺。
顱內感染最常見的病原微生物包括病毒、細菌、真菌等，可能會引起腦炎、腦膜炎等，這些顱內感染都會有發熱、頭痛、嘔吐、癲癇等症狀，也會可能引起精神失常，這不是精神分裂症，而是顱內感染引起的。
不是精神分裂症。醫生一席話，讓麥小姐一家鬆了一口氣。但緊跟著又有問題了，顱內感染也不是善茬啊，搞不好也會丟掉小命的。
顱內感染也分輕重，如果是病毒性腦炎，腦實質受損（也可累及腦膜），如果不經過恰當的治療，死亡率超過50%。但如果是病毒性腦膜炎，是腦膜（而不是腦實質）受損，這是個自限性疾病，預後不錯。病毒性腦炎、腦膜炎是有區別的，就好像一個芒果，芒果肉壞掉了，意味著受損嚴重，那是腦炎；芒果皮壞掉了，肉還是好的，那叫腦膜炎，相對輕微一些。一裡一外，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但也不總是這樣，如果病原體是細菌（尤其是化膿性細菌），這時候導致的腦膜炎叫化膿性腦膜炎，腦膜組織結構嚴重受損，細菌大量繁殖，顱腦壓力顯著增高，病情就比病毒性腦膜炎要嚴重的多。兩者都是腦膜炎，但是由於致病菌不同，嚴重程度也不同。好比都是芒果皮受損，但一個是稍微刮破了皮，另一個則是皮壞透了甚至波及到了肉，輕重程度可見一斑。
總的來說，腦炎、腦膜炎種類還是蠻多的，鑑別起來有些困難，不同腦炎、腦膜炎治療手段也不盡相同，所以還是要想辦法明確診斷。醫生解釋說。
很多時候，顱腦CT、MRI能提供一定資料，但麥小姐的頭顱CT複查還是沒見到很明顯的異常，這不奇怪，有50%的病毒性腦炎患者在早期都是看不到明顯異常的。
這時候要進一步做腰椎穿刺，把腦脊液抽出來化驗。
抽腦脊液，聽起來就很嚇人。一根比較粗的針，從腰背正中刺入，穿透面板韌帶，進入腦膜腔，把裡面的液體（腦脊液）抽出，這便是腰椎穿刺的過程。
麥小姐父母雖然害怕腰椎穿刺，聽起來很殘忍，很痛，但該做的還是得做，而且醫生說是有麻醉的，不會很痛。只要拿到腦脊液，對病情判斷有很大的幫助。
腦脊液指的是腦液、脊髓液，統稱腦脊液，在人體大腦和脊髓周圍會有部分液體，這些液體跟腦、脊髓是有互動的，能起到保護腦和脊髓的作用，也能調節顱內壓力作用，還能起到腦組織的物質代謝作用等。腦實質、腦膜或者脊髓有病變時，腦脊液也會相應產生變化。所以我們抽取腦脊液出來化驗，能間接判斷腦脊髓有哪些病變。
結果出來了，腦脊液裡面的細胞數目輕微升高，蛋白質水平也是輕度增高，符合病毒性腦炎或者改變。
再結合後來做的顱腦MRI檢查，病人顳葉、額葉都有水腫表現，考慮是病毒性腦炎，而不是病毒性腦膜炎，這個診斷意義重大。前面我們講了，病毒性腦炎如果不恰當治療，死亡率還是蠻高的，而病毒性腦膜炎，一般來說不至於死人。
病人家屬聽到這個診斷，腿都軟了。在他們的意識裡，腦子出問題肯定不是小事，何況女兒還有癲癇發作、胡言亂語，現在醫生又說是病毒性腦炎，是腦組織被病毒侵犯損傷了，感覺天都塌下來了。
醫生說現在看起來還不算很嚴重，但如果不積極治療 ，接下來幾天可能會迅速加重，病人會昏迷，甚至迅速發生顱內水腫而腦疝死亡。
不惜一切代價，積極治療。麥小姐父母簽了字，任何治療，不管花費多少錢，只要有幫助，那就用。
既然是病毒性腦炎，那麼抗病毒治療是肯定需要的。
但是病毒有很多種，具體是哪一種病毒引起的腦炎呢？最常見的是單純皰疹病毒，由這個病毒引起的腦炎也是最嚴重的，也叫急性壞死性腦炎，聽這個名字就不是什麼善茬。很可惜，後來的腦脊液病原學檢查並沒有查到具體的病毒，沒查到不代表沒有，抗病毒還是得上，而且要儘早上。
當天就用了阿昔洛韋，阿昔洛韋是一種抗病毒藥物，可能得用1個月才能有效果，要有心理準備。
那段時間，麥小姐天天都要打阿昔洛韋。大家都期待這個藥能把病毒性腦炎抑制下來，不要進一步加重。
可惜，阿昔洛韋效果欠佳。
醫生還嘗試用了其他抗病毒藥物，用了幾天，效果都不怎麼樣。病人依舊有發熱，雖然還沒再次發生癲癇，但是麥小姐還是感到頭痛，非常難受，普通的止痛藥根本不起效。
為什麼抗病毒效果不好？醫生陷入了思考，也加緊跟病人父母溝通。
有醫生認為，或許腦炎是成立的，但不一定是病毒引起的，說不定是細菌，或者少見的結核桿菌、真菌、立克次體等等。但這個論點很快被推翻了，因為如果是細菌引起的，尤其是化膿性細菌引起的話，腦脊液中會有大量細胞，而且腦脊液會是渾濁的，血液裡也會有細菌感染的提示，但這些都不成立。
那結核桿菌呢？也不成立，一方面是腦脊液不像，患者也沒有結核中毒表現，另外完善了其他一系列結核檢查，都是陰性的，病人不大可能是結核桿菌感染。
真菌也不支援，各種指標都不像。
看起來，還是病毒引起的感染證據最充分。那為什麼阿昔洛韋效果不好呢？是不是耐藥了？還是說得聯合使用糖皮質激素才行？
糖皮質激素，是最強的抗炎藥物。但病毒性腦炎要不要用糖皮質激素呢，有爭議。有醫生說不管什麼病原體，只要治療效果不好，炎症突出，就可以用激素，用激素強大的抗炎作用，先把炎症壓下去，否則腦袋會繼續壞掉。
但也有醫生說，激素會抑制免疫，削弱機體抵抗力，這極有可能造成感染播散，導致病毒、結核等等進一步加重，那後果誰來承擔？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最終還是沒有上激素。激素是把雙刃劍，大家都清楚。
這時候，有另外一個醫生提出了見解：會不會，患者根本就不是感染性腦病？會不會從頭到尾壓根就不是病毒、不是細菌、不是結核等等病原體引起的？自身免疫性腦炎？一類由自身免疫機制介導的對中樞神經系統抗原產生免疫反應所導致的腦炎，往通俗講，就是患者免疫系統錯亂了，攻擊了自己的腦細胞，所以出現腦炎。
這個猜測有些大膽。
但這個猜測也是情理之中，事實上一開始醫生就有考慮過患者會不會是自身免疫性腦炎。畢竟神經內科這麼多腦炎病人，大概有10%是由免疫系統紊亂引起的，不算多，但絕對不罕見。
只不過患者入院時各項指標看起來都像是感染性疾病，尤其是像病毒性腦炎，所以大家對這個自身免疫性腦炎就放鬆了警惕，更重要的是，要明確是不是自身免疫性腦炎，就要送一部分腦脊液到醫院外面機構去檢測相關抗體，這個檢查比較費錢，得好幾千，全自費，家屬未必答應，所以醫生沒忘這方面廣撒網。
上級醫師做了總結：這樣吧，既然不能明確是什麼病原體引起的腦炎，也不能排除是自身免疫紊亂引起的腦炎，乾脆咱們再做一次腰椎穿刺，留取多一些腦脊液標本，送外面進一步檢查，做一個病原微生物高通量基因測序（儘可能查詢到腦脊液裡面的微生物），同時做一個相關抗體檢測，儘快把檢查完善了再說。
激素先不用，阿昔洛韋繼續用。
管床醫生把討論的結果告訴麥小姐及其父母，說了這個送外院機構檢測的必要性及費用，幾個專案加起來可能得1萬多塊錢，純自費。
錢不是最大的問題，同意做。
腰椎穿刺還要做，這已經是第四次做了。雖然有麻醉藥，但每次還是會感覺到疼痛，麥小姐咬緊了牙關，點頭，做吧，只要對病情診斷有幫助的，都可以忍受。
原本以為是個普通的感冒，後來還以為是精神分裂症，好不容易明確是病毒性腦炎了，誰知道治療那麼久效果卻不好，腰椎穿刺做了好幾次，頭痛、發熱一直沒有緩解，麥小姐真的是身心俱疲了。
大家都把希望寄託在這次腰椎。
好不容易熬到結果回報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病原微生物高通量基因測序結果沒明顯異常，依舊沒在腦脊液裡找到任何可疑的致病微生物，沒有病毒沒有細菌。
但是，腦脊液相關抗體裡面有一項是陽性的。
抗NMDA受體抗體陽性。
這個抗體陽性，讓所有醫生都激動不已。因為這坐實了病人是自身免疫性腦炎的診斷，同時這也是一個相對罕見病，這個抗體陽性的自身免疫性腦炎不多見，當地醫院醫生請了上級醫院教授過來會診，同意診斷。
教授說，NMDA受體是一種離子型穀氨酸受體，它可以被合成的氨基酸N―甲基―D―天（門）冬氨酸（NMDA）啟用，NMDA受體屬於突觸後膜的陽離子通道，分佈於海馬、前額皮質，與學習、記憶和精神行為密切相關。說到這裡，麥小姐基本知道了，因為她自己的確有輕微的記憶損失了，尤其是近期記憶。
此外，抗NMDA受體腦炎的臨床症狀包括流感樣症狀（發熱、頭疼、疲勞），伴隨嚴重的精神行為異常，如妄想、思緒混亂及幻覺等，部分病人都被以精神病人治療對待，隨著時間的推移，病人出現意識不清、癲癇發作，運動障礙等症狀，嚴重者出現昏迷、癲癇持續狀態、低通氣等。
多數患者頭部MRI改變不顯著，但腦電圖（EEG）常提示廣泛不正常，腦脊液呈輕度淋巴細胞性炎症，這也容易導致誤診。
石錘了！麥小姐就是一個自身免疫性腦炎。不是病毒性，也不是細菌性，而是自身免疫紊亂引起的腦炎，免疫系統攻擊了自己的腦細胞，造成損傷。難怪這麼久的抗病毒效果不好。
但幸運的是，麥小姐還沒有出現嚴重的語言功能障礙、運動障礙、意識障礙等等，她的病情相對算是輕微了，教授說。
接下來就是要討論治療方案了。
既然是自身免疫性腦炎，那麼抑制免疫、抗炎就是關鍵了，之前提過的糖皮質激素，這回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糖皮質激素治療病毒性腦炎有爭議，但是治療自身免疫性腦炎就是大功臣了，必須得用！而且用大劑量使用，力求儘早把炎症控制下來。
用完這幾天大劑量激素後，還需要接著用較長時間的小劑量激素維持。這會導致很多副作用，包括水牛背、滿月臉、變胖、痤瘡、激素紊亂等等。
醫生說了，激素便宜，效果確切，就是副作用大。
麥小姐聽到激素的副作用，退卻了。死她不怕，但是一想到長期使用激素可能會導致各種各樣的副作用，尤其是會導致變醜，她受不了。
那就用免疫球蛋白吧，人血免疫球蛋白，也能抗炎，效果突出，就是費錢。一天用8瓶，每瓶700元左右，連續用5天，一個療程下來也得幾萬，全自費。
麥小姐同意用免疫球蛋白。
但醫生又說了，如果免疫球蛋白效果不好，還得用回激素，要有心理準備。而且，自身免疫性腦炎這個病，部分人治療後還會反覆，也要有心理準備。
麥小姐是幸運的，5天免疫球蛋白下去後，退燒了，頭痛也緩解了，像這麼舒服的日子，麥小姐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有享受過了。
經過後續治療，麥小姐病情穩定了，不久後便出院了。
麥小姐說起自己這場病，說花了很多錢，但也正是砸進去這麼多錢（自費專案都有好幾萬），才撿回一條小命，尤其是這種罕見病，能活下來真的不容易。
後面連續2年複查，都是正常的，沒有復發。
真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