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為時代“補白”的鄭逸梅:他寫到了生命最後一刻

知名作家、文史學者鄭逸梅先生(1895年-1992年)曾被譽為民國時期報刊“補白大王”,與文史界大家、書畫名家交往多而深,以其補白式隨筆文字影響極廣。尤其難得能可貴的是,在耄耋之年的86歲到98歲,鄭逸梅寫了27本書,可以說是寫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創造了寫作史的一個奇蹟。

今年是鄭逸梅先生誕辰125週年,繼前不久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主辦“紀念鄭逸梅先生誕辰125週年文獻藝術展”後,12月20日,由朵雲軒集團策劃的“瞻彼南山——紀念鄭逸梅先生誕辰125週年座談會”在朵雲藝術館舉行。現場同時還展出了鄭逸梅先生的大量手稿、手札與日記,以及《鄭逸梅九十壽像圖》等畫作。

參加座談會的鄭重、陳子善等相關學者認為,鄭逸梅先生是真正的時代老人,“這一輩文化老人代表中國真正文脈所在,是真正的讀書人,有著生命的本色與靜氣,鄭逸老是在為時代補白,也是為時代留影。當下講文化自信,得把這樣有著真正中國文化精神的老先生弘揚好,迴歸常識,讓人生迴歸生命的本色,對中國的當下與未來都有著巨大的意義。”

圓桌|為時代“補白”的鄭逸梅:他寫到了生命最後一刻

《逸梅先生補白圖》 顧村言 繪

圓桌|為時代“補白”的鄭逸梅:他寫到了生命最後一刻

研討會現場展出的鄭逸梅先生手稿與手跡

“他寫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劉金旺(學術主持、朵雲軒拍賣總經理):

今年適逢鄭逸梅先生誕辰一百二十五週年,上海朵雲軒集團與朵雲軒藝術館舉辦“瞻彼南山——紀念鄭逸梅先生誕辰一百二十五週年座談會”,鄭逸梅先生出生在上海江灣,祖籍安徽歙縣,蘇州外祖父為生,改姓鄭,譜名際雲,筆名逸梅、別署冷香、疏景、一溜、陶拙安等。少年時代就學於蘇州草橋中學,與顧頡剛、吳湖帆、葉聖陶等有同窗之誼。江南高等學堂畢業後到上海求職謀生,後入上海影戲公司,編撰文學稿及說明書。並參加南社,曾就職於《光華半月刊》、《金剛鑽報》、中孚書局。1940年後,歷任上海音樂專修館教授、徐匯中學教師、志心學院教授、國華中學校長、誠明文學院教授、新中國法商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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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場,80多歲的鄭重(左二)在發言鄭逸梅一生勤於寫作,教學之餘筆耕不輟,著作等身。他從1913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先後為《民權報》、《小說叢報》、《申報自由談》、《紅雜誌》、《紫羅蘭》、《永珍》等幾十家報刊撰稿。有大量文史掌故載於報刊空白處,人稱“補白大王”,譽為文史掌故大家。生前結集《人物品藻錄》、《淞雲聞話》、《逸梅小品》、《孤芳集》、《近代野乘》、《逸梅談叢》,有很多書在我們這裡已經陳列出來了。

鄭逸梅筆下的著述,多以清末民國文苑軼文為內容,蔚為大觀,成為了解近現代文藝界情形的寶貴資料。鄭先生早年作品多用文言、簡練含蓄,饒有風直;晚年之作,則用白話間以文言,筆墨鋪陳其中,人情練達之處,皆能融合知識性與趣味性於一爐。

鄭逸梅與朵雲軒也有往來,在朵雲軒旗下朵雲雜誌創刊號,1980年9月創立的,在上面鄭先生髮表了文章,談到藝術品。2015年鄭先生誕辰120年時,朵雲軒藝術館舉辦鄭逸梅先生的書札手跡展。

鄭有慧(鄭逸梅先生孫女、上海市普陀區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非常感謝這次朵雲軒為先祖父誕辰125週年舉辦座談會。上個月在上海文史研究館舉辦了他文獻藝術展,儘管只有三天時間,參觀人士絡繹不絕,影響較好。 先祖父鄭逸梅一生就做了兩件事,一件就是寫作,還有一件事就是教書。他一生謙虛為懷,收集了眾多的書冊,繪畫、書法、尺牘、扇萐、制箋、硯與石、竹刻與墨錠、希幣與銅瓷玉石、名片與照片、柬帖等等……“一二八”,“八一三”兩次戰事,傾家蕩產。而在1960年代更是被抄去七大車文物……這麼多的物品,但是他一直不敢稱之為“收藏家”,而以集藏自居。

他的寫作1913年起至1992年,涉筆生花八十春,但是他不敢自稱為鄭逸梅著作,稱之為逸梅著述……

和他接觸過的友朋們,無不說是與逸老談話是如沐春風……因此在八十年代時,他的朋友上至八十多歲的老翁,下至二十多歲的青年,無不想與他有所交往。

我和他共同生活近四十年,他生活中的節儉和對人的厚道也是令人感動的!例如:乘公交車4分7分,多一站路要7分錢,這一站路他必然就會走的。對服裝沒有要求,布衣布鞋即可。從我記事起他從未提出任何的生活方面要求;而在他留存的幾本日記中,其中一本為1960年,他65歲時,記載:每天去買菜,最晚是五點起床,一般是四點多,有次甚至於三點半就起床買菜,而且要跑幾個菜場去買……然後到校工作,中午回家燒飯菜,飯畢再赴校或上課或者開會,批改作業,回家已是上燈時分了,七點回家是常有的,有時候甚至九十點鐘,十一點了!幾乎天天如此,但是他每晚一定要最後再看書,或者是寫東西……展櫃記憶體放的手稿基本是那時候完成的。十本約四十萬字左右。

他的服裝非常樸素,布衣布鞋,我印象中他對生活沒什麼要求。他的為人還基於他的樂觀和豁達;六七十年代被批鬥時,他默默唸著“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八十年代家中沒有空調,大熱天朝北的亭子間太陽直曬到下午四五點,朋友來做客時見他沒穿上衣,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們是赤誠相見”,話畢,大家彼此一笑。九十多歲時牙齒掉了許多,他對朋友們說“我現在是無齒(恥)之徒”;六七十年代知識分子被叫臭知識分子,他取書齋名“秋芷室”,陳茗屋先生覺得三個字有趣,特刻印章,贈予祖父。連我的女兒,他的曾外孫女,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叫阿爹”,其實稱太公(吳語,聽我一直叫阿爹……)不是叫“爸爸媽媽”,凡此種種的諸多例子……

八十年代時他每天寫作四五個小時,每年總有二至三本書籍出版,並還在香港《文匯報》、《新晚報》、《大成》雜誌寫稿,以寫人物篇為多,他所寫人物栩栩如生,言:“如拍照片,多人拍攝正面角度,我亦取人側面描寫”而且他每每要到此人的寓所觀察二次以上……所以祖父所撰人物篇是立體的,他善於觀察出旁人一般會忽略的地方,寫出有血有肉的物件,最重要的一點是,某些人物的瑕疵,或者是惡壯,猶如目前的所謂博人眼球的新聞,那是決不會寫入的……他謂之這是做人的厚道啊!

最讓我感覺祖父的“偉大”之處在於他高齡86歲時寫作至98歲中,出版27本單行本書籍,直至1992年7月6日上午完成七千多字的關於《潘天壽》的文章,晚上腦梗送醫院,四天後與世長辭。乃至真正做到了寫作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最後用祖父生前時常提及的二句話作作結束語:一句是“求其所可求,求無不得,”第二句是“求其所不可求,求無一得!”謝謝各位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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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逸梅先生(1895年-1992年)

“為時代補白,一位真正的時代老人”

陳子善(華東師範大學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今年因為是鄭逸梅先生誕辰125週年,前一段時間上海文史館已經搞過一個紀念展覽,我也參加了,今天朵雲軒開這麼一個紀念會,我覺得很有必要。鄭老見過幾面,曾寫信向鄭老請教,得到他的悉心指點,可以說有求必應。

剛才鄭有慧女士講到,鄭老先生一直在寫作,晚年的最後12年寫作,九十年代香港明報月刊要託我能不能請鄭老給明報月刊寫專欄,我轉告鄭老了,明報月刊後來有專欄。剛才談到鄭老的一生就是兩件事,一個是寫書,一個是教書,不斷和書、和文字打交道,包括他的收藏,收藏很豐富,每一個門類都有特色,我覺得最吸引我的就是他的信札,從民國一直到當代,他還收有明人的信札,都是大量的資訊,那些人在那個年代是怎麼生活,怎麼工作,怎麼交流,這個信札裡,鄭老自己也做了很多研究,寫了很多文章,這些信札,包括前面已經提到他經過十年浩劫以後儲存下來的一些信札,以及他新藏的一些信札,以及六七十年代的一些信札,資訊量很大。我們應該感謝鄭老的收藏,用他自己的話是集藏,以及他個人的研究給我們提供了很多新的角度、新的線索,引起我們進一步的思考。這些信札反映了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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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在會現場展出的鄭逸梅先生的手稿、手札給我印象非常深的就是周瘦鵑和他的通訊,周瘦鵑說要來上海,“互相之間都不聯絡,我們見面聊一下,下次能不能見面,不知道。”後來果然沒下次,吃了這頓飯大家散去以後,(就沒再見面)。那批人,我是關心那批文化人,鄭老他們那批人,顯然和一些熱衷於權力的文化人不一樣的。他們愛國家、儘自己能力為社會服務,結局確實令人意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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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在會現場展出的鄭逸梅先生日記剛才講的日記,他的日常生活,老老實實在工作、在教書、在培養下一代,有時間就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寫自己寫的文章,與世無爭,沒有對這個社會造成什麼危害,但是結果呢?鄭老幸虧能活到改革開放以後,其他很多人沒能活到改革開放以後。我覺得從這個來看是非常令人惋惜的一件事。當然也為鄭老可以堅持下來,包括還有他葉聖陶,他們是小學同學,實際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不太一樣,但是到晚年他們互相之間仍然保持這種友情,這非常難得。

我想這樣一代文化,他是一個代表,這批文化人,我現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稱稱呼他,以前說舊派文人也不合適,鄭老又不寫那些小說的。但他確實在文字上面有他自己的追求。以鄭老為代表的這批文化人他們在上個世紀的上半葉到底為我們這個文化、為這個國家做了多少事,這些問題有時候很沉重,像鄭老這樣的留下那麼多的文字,量很大,我們出過好幾個版本的文集,現在還有很多手稿——而且這些手稿還沒出版過,所以他的文字還可以進一步整理發掘,非常難得、非常令人欽佩。相當一段時間內,我們紀念他、緬懷他,有時候也感慨,這麼好的人,他沒攻擊性——而有的人是有攻擊性的,比如想改造別人。

包括前一時間辭世的周退密老,他們這批人都是非常好的,非常方正,溫和,這些老人,老一輩文化人,讓人懷念。從他們的文字,他們的為人一看就知道,從來不唱高調,不想著改造世界、改造社會,他們就想著做好自己的為人,做人,留下自己的文字,這就夠了。

所以我覺得表示對鄭逸梅老的懷念、尊敬,以及他的一生給我們多少啟示,我們活著的人該怎麼做,該做什麼,值得我們進一步來思考的。

鄭重(報人、文化學者):

我和鄭逸老只有一面之交。怎麼想起來找他呢?我有一個階段,1970年代或後來,我在文匯報一直想辦副刊,我們老早寫文章都知道,這個副刊的補白比較重要,確實想向他學習,怎麼辦報,但他沒辦過報,他就是寫文章、投稿。辦報的人希望有一個好的新聞環境,1967年,文匯報和解放日報準備合併,那個階段寫文字,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每天要寫評論,坐在那裡等,寫了明天就見報了,那時我就請教鄭老怎麼做。還有一個是粉碎“四人幫”後的1979年,寫批評稿,一天到晚寫文章。

我那時候去請教,到了樓下我就叫他名字:“鄭逸梅!”他聽後跑下樓來了,很瘦的,很有精神,開門我就進去了,進去他在那裡案頭上看畫,水仙石頭,有這麼一張畫,是他的生日畫,1974年,是他80歲生日。他說那是他倒黴的日子,“怎麼倒黴,過去九月九辟邪的日子,都辟邪,登高辟邪,第二是討債的日子,有一個詩人寫了一首詩,滿城風雨敬重陽,就這麼一句詩。倒黴的日子,不是很好的日子。”他講了一番,隨手拈來,說哪年重陽,有一年重陽沒下雨,他的老師在中學那段,九月初十下雨了,風雨補重陽,把重陽補了一塊,就講了這麼一些掌故。鄭逸梅著作集,都是一個木箱子,上面是紅木的,是用石頭鑲的,非常漂亮,裡面鄭逸梅的著作,改革開放以後,從1981年開始,那兩年寫了很多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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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場展出的鄭逸梅先生的手稿、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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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會嘉賓觀摩現場展出的鄭逸梅先生手稿、手札他收藏的最早一封信是王陽明的,他說我要把這些收藏的信做成詩,我說這個工程太浩大,那時候他已經90歲了,信裡的故事多了,他收藏的一萬封信已經沒有了,記得隨便找了一封信給我看。他的知識太廣了,不知道從何談起,只談了這麼一些印象。後來亂談,也有點印象。他真正是一個時代人物,經歷了晚清、民國、抗戰、解放,1949年到改革開放,每個時代在他身上都留下色彩。

那時候我想做一個什麼事,寫補白,為什麼補白,補白的背景是什麼,怎麼補白?我那時候想進一步採訪他,但後來一天到晚不在上海。我採訪時他沒怨言,對時代沒仇恨,不論哪個時代,他哈哈就過去了,他是學者,不是做一門學問,什麼都能來,什麼都知道一些,我覺得他是一位時代老人,對任何一個時代沒有怨言。我跟他談了一個下午,問他對哪個時代有仇恨,好像都沒有,沒有這樣的印象,這個老人豁達,對他的印象有影響的就是這樣的。他認為什麼都是可以過去的,都可以應付過去,都可以過的很舒服,痛苦也能過去,我的印象當時老人是這樣的老人,我覺得這是真正的時代老人。

陸灝(文匯報資深編輯):

1982年的夏天,我20歲,還在上大學,也是文藝愛好者,曾跟著班上一位女同學訪問鄭逸梅先生,當時是她聯絡的鄭老地址。那次和鄭老聊了些什麼,現在我一句話也記不得,一點印象也沒有。

唯一的印象是,當時我正好買了一本新出版的鄭老《藝林散頁》,便請他簽了名,當時他蓋了三方印章,有羊形印、“補白大王”、“舊聞新知”,當時他跟我說了三個印章分別是誰刻的,就記得那個羊形印,他屬羊,羊是張大千畫的,刻是其他人刻的,我問了章是誰刻的,“補白大王”是誰刻的,當時的一個印象就是老先生非常和藹的,說話很平和的,是一位很平和的老先生。後來認識鄭有慧後才知道這三位刻印者。

在這之後,有一段時間,報社也要我們向老的記者、老的編輯請教,有段時間受了別人的影響,說鄭逸梅先生寫的文字,道聽途說,靠不住,那時候我也比較痴迷於學術的東西,就是很學院派的學術,所以有段時間對鄭逸梅先生的著作就看得不多。但是我買了不少。還是看,就作為閒讀材料,並不是作為一個研究,因為覺得這個很重要。過了多少年後,我又編雜誌,就發現對那個年代的那批文人,比如現在很多學術文章,都是像正史一樣的,可能比較靠得住,但很死板,鄭老的那些文章可能有的地方靠不住,但卻很鮮活,而且絕大部分是第一手的。

對這些隨筆怎麼看呢,說很重要可以說也很重要,但說不重要也無關大體。舉個例子《藝林散葉》我翻得比較多,裡面提到不少以前學者、文人住的地址,鄭孝胥、陳夔龍,住在上海什麼路多少號,很具體,沈曾植的海日樓在新閘路,康有為在愚園路。想想這個事大家都知道,其實忘記就忘記,我曾經住過一個什麼地方,現在地址我自己都記不清楚具體幾號,他這些都記住了。這些很有用,反映這代人的生活,這些細節其實非常重要,但是我們平時都會忽略這些事,覺得這個事無所謂,大家都知道,過幾十年就不知道了。

圓桌|為時代“補白”的鄭逸梅:他寫到了生命最後一刻

鄭逸梅簽名的《藝林散葉》所以我就覺得他的那些文章,包括《藝林散葉》的合集,我說是一代舊派文人的“百寶箱”,這裡面東西非常,地址是一小部分。還有說到當年好萊塢電影進來以後,《魂斷藍橋》、《亂世佳人》、《出水芙蓉》的翻譯者,就那麼一句,但就提供了一個線索,未必全部對,但線索很重要。這是反映了那代文人的生活的百寶箱。

剛才子善形容那代人,說到文人,我記得多少年以前我和北京朋友討論過“文人”這個概念,說1950年代以後有一種人沒有了——就是文人,我們現在有的是作家,就是寫小說的作家,有的是大學老師,子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誰是畫家,但是他說以前有一種人叫文人,不能算作家也不能算學者,比如最典型,我們討論時就說到張伯駒,他的身份不是學者,作家也不是,做詩、填詞,畫畫、唱戲,就是文人,你看鄭老寫的人大部分都是文人,作家會提到徐志摩,郁達夫,重點不在這裡,學者王國維也提一點,他提的是老文人,基本是文人。

第二個說到可靠性,我覺得這些隨筆最大的價值是鮮活,記下一些完全會忽略的事。這個如果要去反映這代文人的生活,這些細節是必不可少的。那麼可靠性就是一個問題,比如說當中有件事我做了一點,比如裡面說到沈曾植的海日樓在新閘路,房子裡都是書,叫他一聲他鑽出來,沈曾植有年譜,材料非常多,不管怎麼說提供了很多細節,我們可以進一步研究,如果你沒這些記錄,可能也無從著手,比如剛說的那些例子非常有意思,所以對鄭老的著作,包括《藝林散葉》,我經常翻。

有一本嚴復寫的語法書,光緒多少多少年的,《藝林散葉》有一條,說嚴復什麼書是中國橫排書,沒有認證,是一個線索,像這些很重要的線索很多。所以我覺得他的文章是“百寶箱”,挖一下就有,挖一下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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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場

湯哲明(畫家、美術史研究者):

我2000年左右進上海書畫出版社,盧甫聖老師讓我做海派繪畫的年譜,把海派畫家從原來了解的幾十個擴充到上千多個,蠻多資料是從鄭老的書裡看到的,也有不少是根據他說到的線索挖掘出來的,因此感覺鄭老的掌故就是個寶藏。

有人說:“小說裡是有歷史的,很多歷史是小說”。我認為鄭老寫人物很重要的一個特點,這也是中國傳統讀書人的特點,他是寫意的。就是說他寫具體的一個人有些材料不一定都準確,但感覺就是對的,或者說把這個人的真實的性情與大致的經歷給表述出來了。這很像寫意畫,具體的某些細節不一定準,但整體的神氣卻表達得非常精準的,比如他對康南海記述過:人稱康南海八股聖人,後南海去八股二字。準確而極其精準地表現了康有為的個性與他本人對康的臧否。這往往是一般拘泥於材料的人所不能達到的一種境界,就像我們常說的九方皋相馬。

以《世說新語》類比,我相信其中也有很多內容並不一定準確,但就像顧虎頭畫人像為添頰上三根毛,精準地傳達了物件的神氣。我認為鄭老的那種記錄,就很像《世說新語》,其實是帶著他自己的主觀判斷。這其實是中國人做學問堪稱精髓的方法。很像孔子注春秋,帶著觀點記歷史,所謂春秋筆法。

鄭先生說過做學問的二種方法,一種是先經典而後詩歌、小說。鄭先生自己是第二種,從小說、詩歌等娛樂書進入經典,當然他自謙自己不是做學問的。我當然認為這是謙虛,這二種方法,其實一個是歸納,一個是演繹,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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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場展出的畫作今天再看鄭逸老,我們除了發現他留給我們的那些寶藏,更對他這樣具有鮮明傳統文化色彩的品性與人格,產生敬慕之情,因此也對他的收藏、對他的文字產生特別的眷戀與感情。

這也有點像畫畫,很多人說范寬、倪雲林、董其昌這筆好那筆好,感覺神乎其神。我是畫畫的,說實話我知道他們的畫裡都有敗筆。之所以對其仰之彌高,是因為他們的人格在起作用。今天有的畫家靠臨摹完全可能畫到跟他們差不多的水平,但卻因沒有畫背後支撐的人格,仍舊是些普普通通的作品而已。同理,我對鄭逸老的人格與學問,也做如是觀,因為就像鄭重老講的,他是時代老人,我覺得他的學問揹負著時代。

散淡本色讀書人,代表真正中國文脈所在

顧村言(澎湃新聞藝術主編):

前段時間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有兩個展覽非常難得,一是“紀念鄭逸梅先生誕辰125週年文獻藝術展”,緊隨其後的是“周退密書法展”,兩位老人一生都低調而散淡,然而卻都是真正的讀書人,都以文章詩詞或書畫成為安身立命處,始終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一身靜氣。我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老先生影響會更大。兩位老先生,都長壽,一個近百歲,一個是107歲,我覺得從晚輩來說對我們很有啟發,就是那種超越功利、見出本心的讀書與為人之道,既是他們的長壽之道,也真正見證著上海文脈與這座城市的文化底氣。

剛才說到補白,湯哲明提到《世說新語》,這一類隨筆式記錄名士的言行與軼事的文字脈絡其實很有意思,就像中國文人畫一樣,更近似於寫意一格,然而又“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回到這樣的補白式隨筆是不是學問,其實中國學術脈絡裡一直有著這種散漫的、注重自己內心與性靈的鮮活學術脈絡,鄭逸老屬於這個脈絡,就是那種隨感的與性靈記錄式的。往上溯,《論語》也是隨筆記錄的孔子言論,但裡面都是大學問,《東坡志林》也可算是宋代補白式的隨筆,明清兩代這樣的“補白”式記錄更多,再比如《水經注》、《揚州畫舫錄》這樣的,從地名出發,寫景、記人、記事,三言兩語,簡潔凝練,樸素傳神,我一直很喜歡讀。鄭逸老這樣的補白,確實是有自己的判斷和價值觀在裡面,為什麼記這個而不記那個,他是有一個過濾和梳理的。當然,陸灝剛才說有的記錄可能未必可靠,但“鮮活”是最難得的,我剛才又翻了一下《藝林散葉》,比如有一頁記黃賓虹有一次辦展覽,“購者寥寥,忽一人購三十件畫作,賓虹叩其姓名,知為傅雷,二人遂定交為友好。”一般所知的黃賓虹傅雷相交是因為黃賓虹的學生顧飛,也是傅雷的表姐,但就這一記載也未必與顧飛結緣說相矛盾,一下買三十件畫或許也是有的,應不是捕風捉影,只是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佐證訂交,當然,他的隨筆中確實有一些是道聽途說,但大方向是不會錯的,而且其中的第一手史料性是十分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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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場展出的鄭逸梅先生的手稿、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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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逸梅先生藏書票這樣的隨筆因為作者的無功利性與興趣所至的記錄,輻射面是非常廣闊的。

我之前看到鄭逸老回憶讀書法,他認為分“裡打進”式和“外打進”式讀書法,說他自己則屬於後一種,也就是“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先從饒有趣味性的”文章開始,我想到陶淵明的“讀書不求甚解”,講的也是沒有功利的讀書法,這樣讀書寫文章都是根據自己的性情來,迴歸人生的本色,所以我認為反而是真讀書,而這樣的讀書人在當下是越來越少的。

現在教授博士很多,但有多少是沒有功利的而有著讀書人本色的呢?可能有功利性的是太多太多了,就像錢理群所批評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就像古人所講的“偽儒鄉愿遍地”,剛才陸灝說到擔心文人的消失,這正是擔心的背景所在,但中國一直也有一批人,說他們是讀書種子也好,說是文人風骨也好,說脊樑骨也好,或者說是有家國情懷也好,也一直是在的,這不要懷疑。所以我覺得中國文化一直在傳承與發展,文人還是不會消失的。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是,這樣的老先生對於民族、國家、鄉土與文化,都是發自內心熱愛的,而且他們有著濃厚的人文修養與文化通識,對於詩文書畫都有著較深的修養,鄭逸老是如此,今年辭世的周退密老也是如此,再像之前的章汝奭先生也是如此。今天展出的鄭逸老手稿間有著濃郁的文人氣息,可見一種清雅散淡,再比如周退密老,很多年前在文史館看他的大字隸書沒有太多感覺,然而後來看到他的一些晚年詩稿手札,見出學養,渾而厚,筆底雄力,而又自然超邁,真是讓人迷醉。而這樣的老人從來就沒有加入書法家協會。

這輩人代表中國真正文脈所在,散淡,都是真正的讀書人,有著生命的本色與靜氣,也代表著一個時代。當下講文化自信,我覺得先得把這樣有著真正中國文化精神的老先生弘揚好,讓社會迴歸常識,讓人生迴歸生命的本色,對中國的當下與未來都有著巨大的意義。

梁穎(上海圖書館副研究館員):

上海圖書館藏有一批鄭逸梅先生舊藏的手札,共有兩百多件,將要出版。這批信札可以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鄭逸梅先生文人與書畫圈裡朋友的信,跟中華書局出的《鄭逸梅友朋手札》是互補的,比如畫家吳湖帆、賀天健、朱屺瞻、陳子清等人,雖然每個人只有一兩封,不過總共九十八件,還是很可觀的。

第二部分暫時定名為鄭逸梅藏札,這一批應該是鄭老收藏的,大概有一百三十八件。部分比較有特色,比如伍連德、顏福慶等人給丁福保的信,與現代醫史有關。再比如潘伯鷹、朱梅邨、謝稚柳等人給陳巨來的信,都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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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逸梅相關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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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現場展出陶冷月贈鄭逸梅繪畫作品

尚需深挖整理,接上這樣的文脈

張立行(文匯報創意策劃總監、上海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鄭老是一個掌故大家。他當年在報刊雜誌上所發表的寥寥幾百字掌故,寫人狀物,形神畢肖,深受讀者特別是廣大的市民階層讀者的歡迎。對於這些普通的市民階層讀者來說,他們未必對當時那些所謂的主流的政治性大新聞有多少興趣,但對這些看似花花草草的名人逸事,可能興味盎然。表面看,鄭老寫的都是消遣文字,主要以市民階層為物件,正好適應了這樣一個階層的讀者的需求。他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也可謂是流量擔當的明星作家,吸睛無數。但是,這只是鄭老掌故文章的表層,仔細品味,可以發現他的文字背後的價值判斷和人文內涵,反映了他深厚的傳統文化學養。

比較起來,鄭老發表在當時的報刊上的文字可能並非主流,與政治、時勢保持著一定距離,至今也未成為新聞史研究的主要物件。他當時只是根據自己的志趣、喜好和讀者的需求援筆成文,言之有物,談笑風生。但是,也許這種不經意的邊緣化,反而成就了他,讓他的這些掌故文章穿越時間,至今仍然散發著獨特的魅力。其實,鄭老這種文風也是代有傳人的。記得前些年新民晚報一張的“月下小品”專欄、秦綠枝的“休息時的斷想”專欄文章,就頗得鄭老文字的神韻,可以看到這一類文章的文脈所在。而這其實是我們的新聞史研究的一大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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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致鄭逸梅手札

張偉(上海圖書館研究員):

這一個月參加的第二次有關鄭逸老的活動。 鄭逸老是出名早,又長壽,所以可以說是將近一百年中,他的作品、著作一直在發行,我這個年齡可以說是新書基本都買了,新書基本都買了,民國老版本這個要靠機緣,不是單單錢的問題,要靠機緣,舊的也有一些,但遠遠不能說是全的。

說起我和鄭逸老的交往,因為我可能和陸灝差不多,陸灝也是很早,大學二年級就去了,我也是1980年代去拜訪鄭逸老,和鄭逸老有過通訊,八十年代去拜訪鄭逸老,”赤誠相待”,我去的是大熱天,真的是赤膊。鄭逸老在民國書刊上題跋,這些內容肯定要寫,我記得好幾本,不是一本兩本,是好幾本。這是我印象很深的,到今天還是印象很深的,他可以說是世紀老人,去交流、交談,我對他的東西很感興趣。就像剛陸灝講的,我很贊同,第一他是文人的風格,第二他的文章不像一般性的學術論文,也不像一般的考究文章,有非常明確的出處、角度、預期,鄭逸老的文章很少有出處,一般是轉於他人,你看當中不寫出處,時間節點不寫很詳細,往往那年聽什麼誰怎麼說,或民國初怎麼怎麼樣,基本是用這樣的筆法。

對我們當時來講,感覺有點遺憾,我要引這個東西就沒辦法,不知道這個東西到底出處哪來的,當時有段時間我搞印刷史,裡面講到石印、雕版等,有具體的人、事,出版局,就是沒具體的詳細的出處。網際網路時代,現在感覺他這些內容實際是給了你一個思路,要去查詢的這樣一個脈絡,根據他寫的內容,一查就查到不少。後來他重新寫作、收集,在香港文匯報、大公報,《大成》,有的是比較長的。

還有為鄭逸老感到高興的就是鄭家傳代有女,有慧女士從小跟著祖父拜訪各位前輩,畫家作家等等,學了很多東西,畫了一手好畫,鄭逸老過世以後,有慧可把抄家還回來的東西,還有到處尋找,收集、整理出版鄭逸老各種著作,有的是新的,有的是重新整理、填補的,有的是過去的做了很多很多工作,包括鄭逸老當時的書信集等等,還有一個就是名言,海派中刊,有慧也答應把鄭逸老的日記首先公開在我們的刊物上,委託梁穎進行整理、刊登,我感覺很高興,也很遺憾,現在只剩幾本非常非常遺憾。不僅僅是日記,有這麼多東西,看了展不滿足,真的是不滿足,還有一個是現在的條件所限,沒辦法拿出這麼多東西,沒有從一些思路進行展現,有些內容偏少。這種未刊的文章值得出,可以進行一些整理。

丁小明(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研究員):

有慧女士認為是鄭逸老說自己不是學者,這其實是鄭逸老的一種自謙。傳統文化,有“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經部、史部之外,子部集部,當然也都是學問,鄭逸老可歸之為後面,所以,是不是學問,是不是學者沒任何爭議。

他的隨筆,在研究書信裡對我最有用的。如果用現代的看法看鄭老的文章,有很多功夫可以做。鄭老說一些有趣的事,說誰誰誰寫文章誰代筆,在《藝林散葉》看到好幾篇文章,誰代筆誰就是很好的話題,可以以此寫出不錯的文章,有很多其實是值得深挖的內容。

至於我們現在需要對於鄭逸老的著述做重新整理,其實是比較難的,你要懂舊學,才能跟鄭老接上脈。在學術系統刊物上發文章是沒用的,接不到這個地氣,鄭老的研究我們怎麼往前推進?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鄭逸老、周退老是海派文宗,值得整理、宣傳、大規模推進,有這樣的形式落地,今天的座談更有意義。

吳南瑤(新民晚報首席編輯):

作為新民晚報副刊夜光杯編輯,我在想,為什麼那個時代有鄭先生這樣的“補白大王”,到今天,我們非常需要補白的時候,卻找不到這樣一個善寫、愛寫、日日寫的作者。

那個時代其實跟我們現在辦報有很大不同,很多文人辦報,如《新聞報》之嚴獨鶴先生、《金剛鑽報》之陸澹安先生。雖然沒有親身接觸那些老前輩,但比較幸運的是還可以從鄭老的文章裡,從如有慧老師、陸康先生等師長的敘述中,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文人風骨。鄭老有一個龐大的朋友圈,他們是知交,是同僚,有著相同的情趣,一起辦報、治學、交遊,鄭老將此中所得點滴記錄於文字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鄭老一個月可以寫幾萬字,從現在的網路時代來看,這個工作量也非常驚人。鄭老後期也寫到一些政治、經濟、科學界的人物,但他寫得最多的無疑還是他朋友圈裡的這些文人雅士。事實上,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文人的精神風貌是一個時代氣質與底色的重要決定因素。就這點而言,鄭老是在為時代補白,也是為時代造影。鄭老常說,食補不如神補,人要知足,否則為一己的名利綁束,處心積慮,必有損德性,也損於體健。這大概也是一代文人蕭散沖淡的為人和養生兼修之道。

樂夢融(新民晚報首席記者):

講一些自己的感悟,鄭老給當下的人來說,是留給我們很多的記憶點,寫書時是需要記住什麼,比如說我們在五年以後今天來回看今天的研討會,我們的記憶點在哪?

從記憶點出發看到今天討論了這些林林總總寫了這些花花草草,前些天晚報發表了專訪湯哲明如何進行健身的,這很有意思,一下子把一個畫家的立體、流行的形象就留在了畫室裡。我現在主要研究的是一些關於潮流文化、通俗文化的傳播,我是覺得通俗文化和潮流文化在今天看來是通俗、潮流,過若干年以後就像現在看紅箋,或許也是學術的一部分。鄭老的文字給我們一個個線索,可以留給後人不斷地看。

朱旗(朵雲軒集團總經理)

今天聽大家講了很多也學了很多,也得到很多的啟發。剛才大家都講到了鄭逸老對我們整個文化傳承的一個貢獻,其著作本身學識非常淵博,稱為“補白大王”。反觀研究文博史、文史專業的人,有幾人沒讀過鄭逸老的著作?從這點來說,鄭逸老對文化史、對文化傳承的貢獻是非常大的。其實文化要傳承,很多事要靠趣味,是要有一個切入口的。

現在一些正史著作中,對文字的篩選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我覺得正是像鄭逸老這一代文人,用這麼一種文體,把我們的文化傳承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輸出口。如果沒有這樣的一批文人做這樣的事,我們今天的文化傳承實際是不完整的。鄭逸梅先生這代文人的特點,比如生活很儉樸,比如自學很勤奮,比如為人很謙恭方正……他們用一種非常豁達、散漫的心態對待萬物,這種心態也是當下文人當下文學界、當下藝博界要學習、要傳承的精神。今年是朵雲軒誕辰120週年,也是中華老字號的文化企業。朵雲軒發展到今天,也就是跟以鄭逸老為代表的這一代文化先人共同塑造了今天當下的海派文化。朵雲軒與他們是相互成就的過程。

圓桌|為時代“補白”的鄭逸梅:他寫到了生命最後一刻

袁克文致鄭逸梅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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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恨水致鄭逸梅手札

圓桌|為時代“補白”的鄭逸梅:他寫到了生命最後一刻

鄭重先生為鄭逸梅畫像題字(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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