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電影像碳酸水,拉環後的第一口最解渴,但過會兒也就沒氣了。
有的電影像白酒,初品有些嗆喉,但存著存著就成了陳年佳釀。
《讓子彈飛》,是後者。
▲讓子彈飛海報
按照當下流行,下文就親切地略稱該電影為《讓》。
不像大多電影從院線下線後就變得銷聲匿跡,這部作品自 2010 年上映以來,不時被人重新提起。
起初,觀眾們看的是故事和演員。但隨著時間推移,電影背後的隱喻逐漸被人挖掘出來,人們恍然大悟 “ 藏得精妙 ”。一些經典臺詞也被網友熟練掌握,靈活地運用在各類時事點評中。
▲電影裡的臺詞非常精闢
直至近兩年,甚至發展到 " 讓學 ",大家呼籲要 " 申遺 " 的地步。
所謂的 “ 歷久彌新 ” 也不過如此了。
《讓》的魅力究竟在哪兒?多年發酵後,哪些地方讓人們覺得越品越有味?
在 " 讓學 " 如火如荼之際,筆者試著帶大家重新解讀此片。
土匪打土豪
解讀電影之前,需明確一件事。
不是每部電影都值得解讀,正如不是每種飲料都值得細品一樣。
《讓》之所以讓人玩味,只因它的導演是姜文,一個為了達到拍攝效果不計付出的人。
▲《讓子彈飛》導演姜文
拍《陽光燦爛的日子》,他拍了 25 萬英尺的膠捲素材;
拍《一步之遙》,僅月亮特效就做了一年半;
拍《邪不壓正》,他在雲南搭了一座 4 萬平米的北平城。
▲《邪不壓正》中的北平城
正是姜文這種導演,在兩小時的有限時長中塞入足夠高密度的智力和精力結晶,觀眾才有不斷品鑑的可能性。在一次次的觀看中,觀眾不斷找尋那些漏看的細節和深埋的巧思,獲得 “ 發現新大陸 ” 的驚喜感。
姜文的產量不高,
自執導開始 29 年,只產出了 6 部作品,但在豆瓣電影的 top250 榜單中,他就有 3 部作品入選,《讓》是其中之一。
▲《讓子彈飛》在豆瓣 top250 作品中排第 57
姜文的作品中,《讓》是相對好理解的一部了。
彼時的他,剛剛經歷過《鬼子來了》後 “ 五年封導 ”,又遭遇了《太陽照常升起》的票房失利,在周遭 “ 驕傲自大、孤芳自賞 ” 的質疑聲中,
心理層面上是有拍攝一部受到觀眾喜愛電影的需求的。
《讓》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
好理解的電影,意味著要矛盾外顯。
《讓》的故事核心,就可以歸納成一個簡單的矛盾:土匪打土豪的故事。
▲張牧之和黃四郎在電影中經常明槍暗箭
雖然中間有很多假縣長、假麻匪、假老爺的劇情設定,但主要矛盾是不變的。
這個故事並不是姜文自創的,原型來自於作家馬識途《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一篇。
馬識途是以前 " 國統區 " 的地下工作者,出於掩護身份的需要,他經常更換職業,得以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聽來了很多有趣故事,《盜官記》便是其一。
原著講了一個土匪買官做縣長,與縣裡豪紳對抗的故事。影片基本延續了這樣的故事主軸,
但是對各個角色,進行了更為深入獨特的藝術加工。
姜文向來喜歡改人原著,而且是大篇幅地改。
《陽光燦爛的日子》,把王朔 6 萬字的《動物兇猛》改到了 9 萬字。
《鬼子來了》改的太多,直接被原作《生存》的作者尤鳳偉告到了法院。
《讓》這次呢,姜文依然我行我素。
《讓》的劇本有 6 個編劇,朱蘇進、述平、姜文 郭俊立、危笑、李不空,
他們不是分工作業,而是一個編劇在上一個編劇的基礎上進行改動塗色。
這樣的結果是,與原作相比:
張牧之不止是個土匪頭子,而是成了跟隨蔡鍔將軍的手槍隊長;
▲姜文飾演張牧之,又叫 “ 張麻子 ”
黃天棒不止是個豪紳,而是成了留過洋、參加過革命、最終反叛了革命的黃四郎;
▲周潤發飾演惡霸黃四郎
師爺不是那個趁縣長落水身亡,假扮縣長斂財後被張牧之除去的倒黴蛋,而是一個穿梭在張牧之與黃四郎之中,立場不堅定一心只想掙錢的馬邦德;
▲葛優飾演老謀深算的馬邦德
還有那十人十色的老二、老七、花姐、縣長夫人、武舉人、胡萬胡千、賣涼粉的 …… 都是《讓》的二次創作。
電影是一種導演個人化的表達,除了豐富舊人物,增添新人物,姜文一如既往地將自身體驗嵌入了電影劇本創作之中。
" 站著把錢掙了 " 讓人聯想到姜文的票房復仇;
“ 你給翻譯翻譯 ”、反覆出現的鷹擊長空畫面,讓人聯想到姜文對教員的感情。
▲《讓子彈飛》中的名場面
如此操作下來,無論是角色還是劇情,《讓》的表現力都要更加豐富,更加耐看。這也是《讓》能被人記掛心頭的核心所在。
複雜四郎,悲情牧之
電影中只有一個反派,黃四郎。
封建社會里有一句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講的是皇權的至高無上。但與此同時還有一句話,“ 皇權不下縣 ”,說的是在郡縣制的管理體制中,皇權基本到縣一級就結束了。
那縣的管理靠誰?
答案是以黃四郎為首的豪紳勢力。
費孝通曾在《鄉土中國》提出了中國社會 “ 雙軌政治理論 ”,他認為中國的封建社會構成一方面是自上而下的皇權,另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紳權和族權,二者平行運作,互相作用,形成了皇帝無為而天下治的鄉村治理模式。
但也正是在這樣的社會制度中,黃四郎得以在縣中橫行霸道,普通的縣長斂財,還要和黃四郎三七分賬,給黃四郎七分。儼然一副縣中土皇帝的架勢。
不過有意思的事,
《讓》的改編,使得黃四爺這個人物比起一般的豪紳更為複雜,更值得玩味。
黃四郎,並不是一般的縣城土財主,這一點從很多臺詞中都可以得到證明。
一、他懂得武士剖腹中的 “ 介錯 ”。暗示他可能在那個年代,留學過東洋。
二、他知道辛亥革命用的何種型號的地雷,還擁有雙胞胎的另外一顆,還曾說過與參加過革命的張牧之有過一面之緣,強調 “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他很可能也參與過推翻清政府的革命。
三、他出口成章,懂英文,乾的是販賣人口去美國修鐵路的買賣,最後控制了民國小半的煙土交易。可見他絕非等閒之輩。
▲黃四郎懂英語
雖然沒有一句直接表述,但幾段臺詞細品下來,一個參加過革命推翻了清政府,後來卻又背棄了三民主義,搖身變為作威作福的縣城惡霸的形象就浮出水面了。
黃四郎這個人物,站得住嗎?
很站得住。
並不是所有人都帶著崇高的理想的。或者說,有人推翻舊世界是出於現實的考量,為了一己私慾。
從秦朝到清朝,中國封建社會的無數次起義暴動,哪一次不是剛推翻上個朝代,又開啟了下個朝代的皇權輪迴?
像老三那樣,辛辛苦苦打了土豪,瓜分勝利果實後,帶著財富和女人轉移到新樂土,更像是普通人的普通選擇。
▲電影的結局,老三選擇回老家結婚
但也正是有了黃四郎和老三這樣的人,才能顯示出張牧之的不普通。
原著《盜官記》中,張牧之的結局是個悲劇。
他雖砍殺了仇人黃天棒,但他的兄弟在特務隊的圍殺中死傷殆盡,他也被判盜官罪處以死刑。赴刑那天,全縣老百姓都出動了,喊著 “ 青天大老爺 ”,張牧之在一片暗黑而悲涼的氣氛中走到了生命的終結。
《讓》中雖然結局不盡相同,但是最後的英雄的落寞,卻被姜文還原了。
打倒黃四郎後,百姓們沉浸抄家,武舉人成了新霸,兄弟們離開隊伍,張牧之一人一馬追著夕陽緩緩獨行。
若革命不徹底,輪迴不打破,倒了一個黃四郎,只是換了另一個張四郎罷了。
夕陽拉長背影。“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國父遺言中的遺憾和希望,全在此情此景之中了。
▲電影尾聲,火車和白馬齊驅的畫面意味深長
十人十色
兩位主角之外,《讓》的出彩,還在於對配角刻畫的生動。
馬邦德、縣長夫人、花姐這類重要配角自不必說,連賣涼粉的、被假麻匪侮辱的民女、8 歲傻大個這樣在電影中僅出現幾幀的角色,也令人印象深刻。
▲電影中的群演都非常出彩
群像戲一直是電影拍攝的難點所在,在有限的時長中,多人多面很難讓觀眾加深記憶。
姜文能夠把這一點做好,你不得不佩服其臺詞和鏡頭的設計精巧。
馬邦德,是張牧之和黃四郎之外戲份最多的配角,葛優為其貢獻了相當多的金句。
比起他們倆,馬邦德的背景並不複雜,從縣長夫人口中那句 “ 寫幾個爛戲本的老色鬼 ” 中,
我們可以得知馬邦德是一個編劇,依靠青樓女子的錢買了兩個縣城的官,一個康城,一個鵝城,就是準備去兩個縣城撈一筆的。
▲馬德邦的本性貪生怕死
在電影中,馬邦德的站位並不堅定。最開始因為求生跟了張牧之,後來見黃四郎勢力大又跟了黃四郎,最後又被張牧之拽了回去。
這樣的站位,其實很符合馬邦德這類人的身份。
寫戲本的編劇,實際上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
教員有關知識分子有個著名的 “ 皮毛 ” 理論,他認為知識分子是 “ 毛 ”,他們過去依附在帝國主義者、封建階級、官僚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五張皮上。
封建社會中,大多數的知識分子並非獨立的,而是需要依附於權力階層和體制,從而成為權力階層的一份子
。他們藉助於言詞將自己標榜為一種具有特殊價值的獨立人群,但另一方面他們在世俗實踐中同這種標榜相反。
依附和虛偽,是人們指責知識分子最多的地方。
馬邦德的虛偽,在影片中也多有表現。滿嘴跑火車,騙官,騙張牧之,騙黃四郎,騙縣長夫人,還騙了他孩子的媽,用張牧之的話說 “ 就是一個老騙子 ”。
馬邦德臨死之前說騙了張牧之兩檔子事的迷,曾讓人津津樂道。
第一件事,馬邦德沒說,但從電影中黃四郎前後掌握資訊差,以及兩張委任狀變成五張委任狀來看,很可能是馬邦德曾告密黃四郎,使得老二遭了埋伏。
馬邦德也知道這件事太遭恨,臨死前也沒好意思和張牧之說。
第二件事至今仍有爭議。
馬邦德說 “ 那個誰你還記得嗎 ”,然後嘴巴一撅,死了。
▲馬邦德臨死前對張牧之說的話
因為重要人物沒幾個,加上這個噘嘴的口型讓我覺得很像 “ 花 ” 的發音,我更為偏向的是,他想告訴馬邦德花姐策反的事。
總的來說,馬邦德這個人物設計得並不可憎,甚至狡猾得有些可愛。
作為一個需要依附他人的群體,知識分子並不會做太多傷天害理的事
,更多地出於自私自利,最終為虎作了倀。電影的刻畫既生動,也寫實。
另一個重要的配角花姐,則是《讓》中被稱為 “ 最大贏家 ” 的角色了。
▲縣長夫人
在男人眼中,青樓女子花姐更像是一種性資源,只要有錢,誰都可以擁有。但她卻憑藉這種職業優勢,反客為主,在各種勢力間如魚得水,保持了相當良好的關係。
黃四郎是花姐的座上賓,雖一時懷疑花姐,但花姐進貢後,很快重新獲得他的信任;
張牧之雖然起初不願讓花姐入夥,但花姐充斥著革命熱情的理想主義演講最終打動了他,之後遭到背叛,竟也送槍祝願了這位短暫同行的戰友;
▲花姐入夥的 “ 宣言 ”
老三更是在進城的時候就拜倒在了花姐的石榴裙下,成了兄弟裡最早繳械的人。
可以說,這場男人間的權力角逐中,無論哪一方勝利,花姐依靠其八面玲瓏的手段,日子都不會差。充其量只是過得滋潤,還是過得更滋潤的區別。
花姐本質上和縣長夫人是一類人,她們不會主動去壓迫別人,但是卻總是圍繞在權力四周。
她們不在乎什麼主義,公不公平,誰的天下,甚至不在乎伴侶是誰,她們要的是縣長夫人的頭銜,是自身利益的保障。
姜文的電影,大多數都能經歷時間考驗。但
像《讓》這種,至今超高頻率被人提及的,絕無僅有。
在他眼中,《讓》大機率不是最得意的作品。
姜文曾說過,《太陽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給自己的一個禮物,而《讓》是他送給觀眾的一個禮物。言下之意,《讓》他特意降低理解門檻,試圖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
▲姜文圖
事實上姜文也做到了,這部在他作品中埋線 “ 相對較淺 ”,隱喻 “ 相對較少 ” 的影片成了觀眾們反覆觀摩的 “ 神作 ”。
十多年過去了,這一點,應該是姜文自己也未曾想到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