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攸木木
身在異鄉，夜深人靜時思念家，趁老公和孩子睡下，我會偷偷躲進廚房，開啟密封的罈子，用乾淨的筷子挑上一筷頭外婆託舅舅帶給我的黃豆醬，放到嘴裡，細細品著黃豆、西瓜的味道，和著不經意間流下的眼淚。恍惚間，彷彿被時光暈染，我又看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在廚房獨自待上一會兒，回味黃豆醬的味道，然後微微一笑，再把醬密封好，等待下一次與它相逢。
外婆是最疼我的，但我出嫁後她卻從未來過我的家，每次我在電話裡邀請她來小住，她總說自己老了，哪兒也不想去了，一如她回不去的故鄉——東北。我和外婆是極親密的，因為我兄妹三個，每到放假我總會被父母送到外婆家住上一段兒。那時我還小，外婆也很年輕，她會帶著我去田野撒歡，教我認農作物，讓我陪她織布。外婆還愛給我做好吃的粽子、花生粘，還有我倆都愛的黃豆醬。
外婆什麼都慣著我，唯獨她屋裡的那袋黃豆不讓我踫。有一次，我和小朋友玩沙包，玩得正盡興，沙包卻開線了，裡面的玉米籽撒了一地。正在大家犯難時，我靈機一動跑回家，偷偷跑進外婆屋，解開了那袋黃豆，從裡面抓了一把黃豆來填充我的沙包。慌亂中我撞倒了整袋黃豆，“譁”的一聲，整袋的豆子像是脫韁的頑皮小青蛙，嘩啦啦跳出一層層的豆浪，四散開去……看著一地的黃豆，我知道闖禍了，怕捱罵，趕緊丟下手中的沙包撿黃豆。誰知這時，外婆剛好進屋，我一看形勢不好，趕緊上床躲到外婆的被子裡。儘管我知道外婆愛我，但我也知道那袋黃豆更是她的寶貝，我趴在被子裡哭喊著要找媽媽。本以為這次會捱打，誰知我折騰了半天，外面卻沒動靜。我偷偷掀開被子一角，瞄見外婆正蹲著撿黃豆，她像呵護孩子一樣，撿起一顆，用嘴吹吹塵土，再放進袋子裡。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生怕動靜太大再惹怒外婆。我走到她跟前，蹲下來，扯著她的衣角低頭說：“外婆，我陪您一起撿吧？”外婆並沒有回答我，我知趣的默默撿了起來。我抬頭看外婆時，瞥見她眼角噙滿了淚。那天外婆一直沒跟我說話，我從內疚變成了生氣，心想不就是一袋黃豆嗎？難道比我還重要？
晚飯後和外公散步，我忍不住問他：“外公，外婆這次好像真生氣了。”外公拉著我的手邊走邊說：“你知道你外婆為什麼這麼稀罕這袋黃豆？”我搖搖頭。外公停下來跟我說：“這袋黃豆是你外婆東北老家的一個親戚年前才帶過來的。你外婆愛吃黃豆醬，之前她每次回東北的孃家，她媽媽都會把做好的醬讓她帶回來。但現在你外婆的媽媽去世了，這黃豆是她媽媽留下來準備給她做黃豆醬的。你外婆放在廚房怕有蟲，就放在自己房間寶貝著，誰知讓你這個淘氣包給灑了一地，你說她能不生氣嗎？”聽了外公的話，我更加愧疚。散步回到家，我蹭到外婆床邊，撒嬌說：“外婆，我也想吃黃豆醬，你明天能做給我吃嗎？”外婆沒有回答我，我一直在她床前等，大概一刻鐘的時間，外婆坐起來說：“你站這兒不睡，我明天怎麼教你做黃豆醬啊？”外婆破涕為笑，但我還是看到一絲失落從外婆臉上滑過。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看到外婆蹲在園子裡，用大盆洗黃豆，我也不甘落後，趕快幫忙。洗好黃豆後，我們又一起上鍋煮透，用上好的小麥麵粉攪拌均勻，放在一個大缸裡密封。外婆封好口，還特意在上面加蓋了乾淨的棉被保溫。到了晚上，我滿心歡喜地等著吃豆瓣醬，誰知外婆卻說：“你個小饞貓，還早著呢？”“那還要多久？”我覥著臉問。外婆說：“等發酵十天後，有了細長有韌性的拉絲，就開始暴曬，邊曬邊把它揉成顆粒狀，曬乾。用五斤西瓜，一斤幹豆粒，二兩鹽、花椒、大茴香、蔥、大蒜、姜等十幾種調料，攪拌均勻裝進老壇，放在太陽下暴曬三個月後才能食用。”“三個月？”聽到外婆說醃製黃豆醬需要這麼複雜的工序，要足足等待三個月才能品嚐，我幾乎要絕望了。“那我這個暑假算是吃不著了！”說完我撂下手中的筷子表示抗議。外公和外婆相視一笑，摸了摸我的頭說：“我們的小饞貓，美味是需要等待的，美好的事情大多也是要等待的。等黃豆醬好了，我們去給你送家裡。”
暑假過去了，我積極投入到新的學習中，很快就忘記了吃黃豆醬這回事。直到有一天放學，看到櫥櫃裡放著一隻褐色的大罈子，我立馬興奮起來，跑過去問媽媽：“媽媽，是外婆醃的黃豆醬嗎？”媽媽笑著用手點了點我的頭說：“你這個小饞貓眼真尖，一眼就被你看到了。”黃豆醬很好吃，媽媽說：“你外婆家在東北，那個地方盛產黃豆，那裡的黃豆做出來的醬就是格外香。”
在我年幼時，家境不是太好，外婆做的黃豆醬就成了我們餐桌上的常客。即便後來生活慢慢好了起來，黃豆醬依然是我們的最愛。後來我上了大學，再後來畢業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越來越忙，時間越來越少，回孃家的次數屈指可數，與外婆更是一年難見兩次。
今年春天，舅舅給我打電話，說他路過我的城市，外婆讓他給我捎來了黃豆醬。我從舅舅手中接過那壇黃豆醬，抱在懷裡，彷彿看到了兒時那個頭髮尚未全白的外婆，在清晨的陽光裡，認真地清洗每一顆黃豆，那是她媽媽留給遠嫁女兒的一份長長的思念，一份家的味道。而今，我也遠嫁，外婆也把牽掛和家的味道，不遠千里送到了我的手中。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年幼的兒子看到我手裡的罈子好奇地問：“媽媽，裡面是什麼，是我最愛的玩具嗎？”我蹲下來告訴他：“這是我最愛的禮物。”晚飯時，兒子初嘗黃豆醬，他砸吧著嘴說：“媽媽，真是太美味了！等我們吃完了還要太姥姥做，可以嗎？”
我想，千里之外，為我們做黃豆醬的外婆也是幸福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