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活裡只要有電光火石,生命就能升起青煙。即便生命寂寥成一座孤島,也要一場大火,摧枯拉朽的毀滅是我們在這世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我向來對人性有興趣,但沒有崇拜它的勇氣,甚而對它感到懷疑和輕蔑。

但凡文學作品裡有不可戰勝的謊言,有不可被克服的軟弱,我都願意去讀。當我看到黑澤明坦言曾把《戰爭與和平》和《白痴》看了無數遍時,我就知道我能喜歡他的作品。

芥川龍之介說:「

矜誇、愛慾、疑惑,三千年來,一切的罪惡都源自此。同時一切的德行恐怕也源自此。

」黑澤明影像的魅力也源自此。他總共三十部作品,每部作品都迥然不同,但人性的主題始終一以貫之:

沒有絕對的善和惡。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羅生門》

《羅生門》中真相永遠無法得知,正是人類本性裡的利己使然。《七武士》中的農民,在忠厚朴實的背後,是貪婪與狡黠。《亂》中秀虎的兩個兒子在父親退位後本相畢露。人如果不自私就無法活下去,在欺瞞與背叛裡,家族分崩離析。《影子武士》中信玄的替身,時刻不停地在扮演另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角色,在權力裡迷失,並對自我存在產生質疑。

黑澤明對於生存境遇的展現,既憐憫又刻薄。

據說,一個歌手的歌曲,都不過是成名曲的變奏。導演亦如此,創作生涯裡的多數作品,僅是某部作品的變奏。

要是選取黑澤明生命裡的那部作品,我會選《生之慾》。

它是黑澤明細膩的情緒,和強硬的人生態度的外化。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之慾》

《生之慾》中的主角叫渡邊勘治,是市政廳市民科的科長。

電影的開場,主婦們來市民科投訴黑江町的汙水池,渡邊面無表情地把責任推諉給土木科。他只是為消磨時間而活著,除了保護職位外什麼也不做。妻子早早去世,他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無論他的日常生活還是過往歲月都乏善可陳。

在醫院檢查出了胃癌後,他毫無生氣的生活遭遇了巨大打擊。他心如死灰地走在路上,世界上的聲音如同全然消失了一般。車輛經過,才猛然開啟俗世裡所有的嘈雜。他想在兒子那裡尋求安慰,可還沒等他把病情說出口,兒子就打發他離開。兒子在婚後和他形同陌路,只盤算著怎麼用他的存款和退休金換上新房。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之慾》

東方式的家庭,父母與子女的關係總是對峙又難以割捨,有時候這種關係甚至變得苦大仇深。

他們終其一生或許都沒有彼此深入溝透過。渡邊就是這樣的父親,他沉默寡言,拙於言辭。他看著門後的棒球棍,想起與兒子的共度的時光,鼓足勇氣想上樓和兒子說話,樓上的燈卻熄滅了,只能落寞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扔掉鬧鐘,蒙著被子哭泣。

渡邊頓失人生方向。他取出存款,這筆錢對他來說不再有意義。他在酒館借酒消愁,一個自詡為小說家的男人對他說:「

享受人生的貪念是美德。

」這個人帶他出入彈子房、酒吧、脫衣舞場、紅燈區。色彩斑斕的夜晚在他的身邊流動,他在慾望的繽紛世界裡縱情歡歌,但他的眼神迷離失措,一切似乎與他無關。

喜宴終散,歡愉未嘗不是無間地獄。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之慾》

富子因為辭職需要蓋章而找到渡邊。她向他埋怨坂井因薪水比她高而看不起她,她諷刺坂井像紙鯉魚。她的熱情直率,讓渡邊也敞開了心扉:「這三十年來,我在市政廳做了什麼,怎麼想也想不出。我只記得又忙又無聊。」富子說:「沒想到科長會說出這番話。」她改變了對他刻板的印象。她是照進渡邊暗淡無光的生活裡的光,給他的生命帶來轉機。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之慾》

富子告訴渡邊,她給每個同事都起了綽號,大野是海參,野口是黏蠅紙,而他的綽號是「木乃伊」,在市政廳工作三十年並且從未請過假,對她而言簡直不可想象。渡邊嘀咕道:「我會變成木乃伊全是為了兒子。」但富子說:「你不該把責任推在兒子身上,他又沒叫你當木乃伊。做父母的都一樣,我媽也是,說生了我而捱許多苦。我感謝她生我,但責任不在嬰兒。」

富子的話融化了他內心的冰川。

富子是渡邊的救命稻草,她辭職到玩具廠工作後,渡邊忸怩著找到她,希望能和她繼續來往。富子將此視為渡邊的老來風流,勉為其難地答應和他見最後一次面。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之慾》

最終,渡邊告訴她自己患了胃癌。他回憶小時候溺水,眼前一片黑暗,怎麼掙扎也抓不到東西,而現在的情形和當時一樣。他覺得富子充滿活力,希望像她這樣活,他說:「我想在死前做件事。」富子把在工廠裡做的玩具兔遞給渡邊,對他說:「你不如離開市政府,找別的工作吧。」渡邊黯然說道:「太遲了。」他手裡緊緊攥著玩具兔,幾乎要把它捏碎。他低頭思忖許久,自語道:「我只有那裡。在那裡也能做成事。」

請假數天重回市民科後,渡邊把汙水投訴的陳情書上交給土木科負責的籤條撕了,他主動說要由市民科來組織這件事。他開始寫計劃書遊說各部門,只要各部門沒答應,他就每天前來,對小職員也是鞠躬請求。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之慾》

五個月後,渡邊去世。他的葬禮成了另一場《羅生門》。大家好奇為什麼他在最後幾個月會性格突變。他超乎常理的熱心與先前判若兩人。有人認為是女人改變了他,也有人認為是胃癌改變了他。副市長也出席了渡邊的弔唁,想把功勞據為己有,可是人們心知肚明:要是沒有渡邊親力親為地做事,公園不可能被修建。

渡邊的帽子,被一位年輕的警官在公園裡撿到送回。他向眾人描述見到渡邊最後一幕的畫面。當時渡邊坐在自己一手建成的公園鞦韆上,愉快地唱著《鳳尾船之歌》:

生命何其短啊,少女快戀愛喲。紅色的雙唇,尚未褪色時。滾燙的血液,尚未冰冷時。明天的日月,不會再有啦

。」

黑澤明說《生之慾》是自己思考死亡的成果。

在黑澤明二十三歲的時候,他的哥哥自殺。哥哥從小是天才,但從報考第一中學名落孫山之後,厭世哲學就佔據了他的頭腦,當他碰上《絕境》中納烏莫夫這個文學形象後,「主人公那種人生一切努力都是虛空的、無非是在墳墓上跳舞的虛無精神,更加鞏固了他的厭世哲學。」

德川夢聲曾經對黑澤明說:「你和你哥哥的模樣完全一樣。不過你哥哥是底片,你是正片。」黑澤明說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是:哥哥的臉上有股陰鬱之氣,性格上也是如此,而他自己不論表情和性格,都是明朗的、陽性的。

黑澤明的人生觀是強硬的。創作《泥醉天使》時,他與植草圭之助的分歧,在於不認可「犯罪者之所以產生是由於社會有缺陷」的觀點,因為「

它無視生活在有缺陷的社會之中而並不走向犯罪的人們

。」

因而不難奇怪黑澤明會拍出《生之慾》這樣一部電影。它就像存在主義哲學所揭示的那樣:

在憂慮和恐懼中通向真實存在

。加繆強調過認識到「人是要死的」這一「淺顯真理」對於人生的意義。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生之慾》

《生之慾》裡的渡邊起先消極厭世,但對死亡的恐懼,讓他開始直面生存的價值,向死而生。他殺死了已經病懨懨的那部分自己。

一個人只有具備足夠的勇氣殺死過去的自己,才能避免往後的生命成為早年生活的影子。

可是黑澤明對人性從來不樂觀。《生之慾》的結尾,大家在第二天上班後,依然推諉責任,全然忘卻前一晚他們曾被渡邊的精神感染,併發誓要效仿他。

《生之慾》裡的人生哲學,在黑澤明自己的人生裡被踐行。

在一九六五年完成《紅鬍子》後,黑澤明與御用主角三船敏郎分道揚鑣。他在此後與製片人青柳哲郎合作,卻屢遭挫折。一九六七年,他被福克斯任命為電影《虎!虎!虎!》的日方導演。但攝影進行了二十天,福克斯以神經衰弱為由,解除了他的導演職務。

黑澤明的事業陷入了低谷。他患上深度抑鬱症,企圖自殺但未遂。一九七零年,他拍攝了《電車狂》,票房成績不佳。一九七三年,受蘇聯邀請拍攝的《德爾蘇·烏扎拉》,雖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但仍不賣座。沒有電影公司願意為他的新作投資,從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九年,他只有靠出演威士忌廣告才得以維持生活。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黑澤明

作為一個導演,東山再起幾乎無望。一九七九年,《影子武士》完成,晚年的黑澤明宛如奇蹟般死而復生。此時距離《紅鬍子》已經過去了十四年。此後他又陸續拍了《亂》,《夢》,《八月狂想曲》,《嫋嫋夕陽情》四部作品。

要是說《生之慾》中的渡邊,在最後的五個月才真正活了一場,那黑澤明的後半段人生,幾乎都是在以生之慾念,與消極和死亡抗爭。雖然相較於《七武士》等作品,後來的《影子武士》和《亂》過於追求形式美感,而忽略敘事的瑕疵,這與黑澤明後期轉變劇本創作方式不無關係,但並不妨礙它們的偉大。

黑澤明是不死鳥,他命硬,又能有足夠的運勢,得以在生死悲歡裡見天地眾生。

他的作品的視野宏大,除了東方的歷史意識和文明觀念,還承襲了俄國文學中對人性掙扎的刻畫,對靈魂的思索。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黑澤明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有一章《夜歌》:「夜來了,現在一切熱愛者之歌才甦醒過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個熱愛者之歌。」

只是少有人唱起熱愛者之歌。

生活裡只要有電光火石,生命就能升起青煙。

有些人的生命是熊熊大火,比如黑澤明。有些人的生命是枯草上竄起的火苗,比如渡邊勘治。有些人的生命從來就不曾燃燒過,他們的肉體還在,靈魂卻已經早早死去,比如絕大多數人。

不管火是否有一天會寂滅,我們始終還是需要它。我們需要這些真真切切的溫度來提醒自己,身體裡還留存著能量。

即便生命寂寥成一座孤島,也要一場大火,摧枯拉朽的毀滅是我們在這世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

只有靈魂生來就易燃。

作者 |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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