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沒有過不去的年》:生活流敘事下的當代精神圖譜

電影《沒有過不去的年》:生活流敘事下的當代精神圖譜

電影《沒有過不去的年》海報

自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的帷幕驟然拉開,現代化與全球化的狂飆突進將整個中國社會捲入其中,傳統的家庭倫理與鄉土秩序備受衝擊。寄身於不斷加速的都市叢林中的人們,又該如何去尋求身份與情感認同?著名導演尹力執導的電影《沒有過不去的年》試圖用全景式的生活流敘事,描摹出當代社會的複雜精神圖譜。

影片的故事主線講述的是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因家庭成員疲於奔命、情感疏離,年關將至卻無法回安徽農村老家團聚,但因老母親意外查出身患癌症而匆忙返鄉過年的故事;副線則是老家因發展經濟而暴露出環境汙染、官員貪腐、民心動盪等問題。兩條故事線索交織並進,最終匯聚到年夜飯這一儀式化段落中。總體來看,影片的敘事手法是非常寫實的,儘管其中也夾雜了些許超現實片段。創作者顯然並不想講述一個邏輯嚴整的故事,而是代之以大量鬆散細碎的生活片段,且儘量保持開放中立的姿態。同時,這些散點式的片段又觸及了中年危機、空巢老人、代際衝突、城鄉差異、環境汙染、權錢交易等諸多議題,堪稱一幅當代中國斑駁陸離的全景畫。

從敘事視角來看,該片的顯著之處在於採取了以小見大、家國同構的方式。創作者以一個普通家庭為切口,以此透視更為廣闊的社會情狀。如同無數家庭一樣,這個家庭的成員們在現代化程序中遠離故土,輾轉飄蓬,並分化為不同的職業與階層。身為著名編劇的大兒子王自亮周旋於妻女、情人、老闆、明星等人之間,看似是頗具正義感的成功人士,但患得患失、汲汲於名利,為了維持國外的優渥生活而焦頭爛額。二兒子王自建作為地方幹部,長期與母親關係不和,且陷入了權錢交易的漩渦。身為教授的大女兒王向藜離異多年、冷漠孤高,與沉溺於遊戲的女兒缺乏情感交流。在肉聯廠工作的小女兒王向薇一家努力維持清貧生活,卻過得安分知足。年邁的老母親宋寶珍孤寡一人,渴望和睦溫馨的家庭團圓,但又常常難遂其願。影片淋漓盡致地描畫出了成人世界的種種身不由己、狼狽不堪。王自亮一家三代的生活,折射的是當代中國的眾生相。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表面上依循的是日常現實主義路徑,實際上可以說是一種心理現實主義的路徑。片中大量的生活流書寫,都與人物彼時彼刻的心理狀態息息相關。創作者有意藉助服飾、環境等視覺呈現以及反諷、荒誕等藝術手法,將人物的內在心理與情感處境外化。主人公王自亮蓬頭垢面的外貌、輕浮急躁的行為舉止,以及他所身處環境的嘈雜無序,都可謂他生存焦慮與精神危機的一種體現。王自亮宴請情人家人時偶遇結婚現場、年輕演員被製片方以兩隻老母雞作為勞務費打發、傳記“金主”以八字不合為由強迫王自亮改名字……種種片段都體現出現實世界的殘酷與荒誕意味。影片為我們展現出了一個充斥著不平等權力關係的現代社會,以及身處這個世界中的人們被異化的精神狀態。可以說,這是影片對於啟蒙現代性的一種有意識的反思。

為了進一步展現這種精神狀態的異化,影片有意藉助了城市/鄉村的二元對立敘事。老母親宋寶珍在城市中生活得並不舒心,回到老家後才身心自在,甚至在乾兒子元能的照顧下安享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在影片的描畫中,城市是清冷的、快速的、嘈雜的,鄉村是溫暖的、緩慢的、詩意的。前者依賴的是無孔不入的資本邏輯,後者訴諸的是純粹樸素的情感聯結。在鄉村以外的世界裡,人們日益淪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大兒子王自亮在享受金錢帶來的家庭地位和婚外情的同時頻頻俯就於資本的裙裾之下,二兒子面對自己的貪腐行為心安理得,大女兒對身外之事漠不關心,物質的富足並沒有帶來精神的自足。相較之下,反倒是清貧的小女兒和菜花兩家流露出難得的溫情。影片末尾的團圓飯片段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儀式場景,在作為傳統倫理化身的母親的感召下,一家人達成了情感的和解,也完成了精神的淨化。在閣樓上,王自亮化身少年時的純真自我,以一種超現實的方式重新找到與母親、世界的情感聯結。漂泊的浪子只有回到故土,才能迷途知返。這裡既是他們的生身之所,也是他們的精神原鄉。

作為一部以“過年”為主題的電影,《沒有過不去的年》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溫情的其樂融融的結尾。但顯然,這個結局並非創作者的真正意圖。或許出於賀歲的考量,創作者有意弱化了批判和反思的鋒芒。實際上,整部影片以母親到醫院檢查身體為始,以母親和其他村民罹患癌症為終,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疾病隱喻:現代社會面臨種種危機,而我們的故土故人和傳統倫理正日漸遠去。影片末尾王自亮等人的重歸本真,只不過是當下社會種種病症的一種想象性解決,日常生活的不堪和淪落仍在重複不斷地上演。影片再次發出了一個近些年來各種返鄉書寫頻頻丟擲的疑問:鄉關何處?或許我們可以說,沒有過不去的年,只有回不去的故鄉。

最後需要指出的是,儘管影片有意以生活流方式呈現現實生活的種種毛邊,但難免陷於瑣碎和蕪雜,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觀影感受。與此同時,創作者有意觀照多元而廣闊的現實問題,但許多議題都只是一掠而過,不免有浮光掠影之嫌。此外,影片的性別話語似乎也有值得商榷之處。例如,影片有意將母親宋寶珍塑造為傳統倫理的代言人,有趣的是,在這個三代家庭中父親是缺席的。但與此同時,影片又將暴發戶的女秘書、王自亮的妻子和情人等塑造為男權社會之下缺乏自覺意識的依附者,塑造為被觀看的慾望客體。當然,雖然影片還存在著諸多不足,但無論何時我們都需要這種帶有溫度和銳度的現實主義作品。從這類作品中,我們可以檢視周遭的現實,暫停匆忙的腳步,回望與反思一下來時的路。

(作者系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

作者:李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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