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丨“在社會劇烈轉型的時期,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是我們每個人一生最大的約束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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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主辦主管

施展丨“在社會劇烈轉型的時期,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是我們每個人一生最大的約束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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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會劇烈轉型的時期,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是我們每個人一生最大的約束條件”

施展丨外交學院教授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施展世界”,來源於“吳曉波頻道年中經濟論壇”演講實錄,標題系編者所加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路

一、分析國際秩序的五組要素

首先提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應該瞭解國際政治和國際秩序?

很多人會覺得國際政治、國際秩序離我們很遙遠。但實際上,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是我們每個人一生都要面對的最大的約束條件。 比如說,大家都知道風口很重要,雷軍說,風口上的豬都可以飛得起來。但是這個風又是由什麼推動的?風到底往哪兒吹?豬往哪兒飛?風口的背後是有N層約束條件的,而其中最大的一層條件,便是國際政治、國際秩序。

舉個例子,二戰之後日本被美國佔領了,美國人認為三井、三菱等財閥是日本發動戰爭的重要驅動力,便把這些財閥全都解體,希望透過這種方式,將日本轉化成一個正常的國家。但是,在解體的過程當中,朝鮮戰爭爆發了,那些即將被解體的財閥,突然之間獲得了重生的機會,才有了之後的日本汽車席捲全世界。 日本汽車能夠席捲全世界是因為它的質量很好嗎?當然,它的質量的確不錯,但是如果它都沒有機會活下來,怎麼可能有後來的故事呢?所以,對日本企業來說,最大的風口無疑就是當時的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沒有朝鮮戰爭的話,一切都無從談起。

這個案例告訴我們:當社會處於劇烈轉型的時期,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直接影響企業和個人對自己的定位,對未來的判斷。

那麼,既然國際政治如此重要,究竟該怎麼去分析、判斷、把握它呢?這就是我今天要談的話題。 國際政治的分析是有很多具體的方法的,但是在我看來,最核心的是幾組要素的對比,接下來,咱們分別來解釋一下。

1、力量與人心

大家經常會看到一個說法,國際政治中,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這個說法沒錯,但究竟什麼才叫利益?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認為這個事兒往前推才是利益,有的人認為這個事兒往後拉才是利益。誰才是正確的?這取決於這個國家認為自己究竟是誰,自己想要什麼,它認為理想的、正當的秩序應該是什麼樣的。而對這一系列的問題的判斷,就構成了我所說的人心。

力量決定了你在國際政治當中博弈的能力,而人心決定了你在國際政治當中博弈的方向。你如何理解什麼才是“利益”,這跟利益本身無關,只跟你所抱持的觀念有關。 在分析國際政治的時候,我們既要看到有力量的這一面,又要看到有人心的這一面,兩者是無法相互替代的。 我們可以再進一步明確一下:力量的較量是利益之間的衝突,而人心的較量是觀念之間的衝突。在國際政治當中,兩種衝突都存在,二者有一點很大的區別是,利益衝突要的是錢,觀念衝突要的是命。

舉個例子,19世紀的普法戰爭,普魯士大軍一路殺到了巴黎城下,然後法國賠了一大筆錢,普魯士人就撤了。在當時這就是一個利益衝突,只要是利益衝突,用錢是可以解決問題的。只是賠多賠少,這咱們得砍價,但是用錢是可以解決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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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二戰當中,戰爭後期德國曾經有人跟西方提出談判邀約,不想打了。但是對西方來說,和談是不可能的,必須不惜代價把納粹德國弄死,這事兒才算完——這就是觀念衝突。利益衝突要的是錢,而觀念衝突要的是命。

2、地緣與觀念

大家肯定注意到過一個說法,蘇聯在後期進行改革的時候,努力地去配合西方,願意按照西方的要求來改造自身,直到最後變成一個民主國家,才發現上當了,西方仍然排斥它。於是,今天俄國又重新開始跟西方較勁。

實際上這種說法裡面就混淆了一個東西,國際政治上的衝突,既包括地緣衝突,又包括觀念衝突,前述說法沒能把兩種衝突區分開。當年蘇聯跟西方之間,彼此之間當然是有觀念衝突的,雙方意識形態不同。前面說過,觀念衝突要的是命,但這並不代表等你死了之後,一切就結束了。蘇聯死了,俄羅斯站起來了,觀念衝突沒了,地緣衝突卻還在。俄羅斯所處的位置、所擁有的力量等等一系列情況,決定了它跟西方之間永遠存在著地緣衝突。沒有國家能夠選擇鄰居,無論俄國人怎麼表達他的善意,觀念變成什麼樣,波蘭人都難以真正信賴俄國人,因為兩者的力量差距太大,這就屬於地緣衝突。

但是這兩種衝突又有著一些重要的質的區別。地緣衝突是永恆的,但是可以交易;而觀念衝突是可變的,但卻是不可交易的。

仍然以德國為例,二戰當中的德國跟英美盟軍必須死一個才算完。但是等到二戰之後,德國的觀念改變了,那麼他們又變成非常好的盟友了。這就說明觀念衝突是可以改變的。

我們在觀察國際政治的時候,要分析清楚究竟我們所討論這些衝突,是地緣衝突還是觀念衝突,還是兩種兼備。這個東西你不做仔細的話,很可能就會導致誤判。

3、陸地與海洋

我們可以看國際關係史上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從18世紀以來,一直到二戰結束,英國一直是霸主。中間無數個起來挑戰它的國家,沒有一個能成功的。英國是海洋國家,所有的博弈過程,獲勝的始終是海洋國家,陸地國家沒有一個挑戰成功。

為什麼?原因在於,海洋國家在打造一套開放性的秩序,而陸地國家則是在打造一個封閉性的秩序。開放性的秩序讓你可以把對手之外的所有人全都拉過來做你的盟友,封閉性秩序則意味著當你自己的家當拼完,就全完了。

比如,拿破崙為了對抗英國,索性把整個歐洲大陸都打下來,組建一個封閉的市場,把英國完全排除出去。但結果是,英國反過來代表全世界封鎖了歐洲大陸。這不僅僅是因為英國有強大的海軍,更因為英國的財政基礎是海上貿易,它的戰爭跟它的貿易都從海上走,兩者的財政需求是同構的,因而戰爭成本較低。而對於法國來說,它的戰爭在陸地上,貿易卻嘗試從海上走,兩者不同構,導致戰爭成本高,時間長了就熬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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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區分海洋國家和陸地國家的關鍵,不在於你究竟是在海上還是在地上,而在於你追求的是一個開放的秩序,還是一個封閉的秩序。 如果你追求的是封閉秩序的話,那就只能建立起一個小市場。而建立開放體系的那個國家,將建立起一個大市場。大市場的效率要高於小市場,誰能主導那個大市場,誰就更有機會跑到最後。

再舉個例子,日本在二戰期間試圖把整個東亞打造成自己的專屬領地,建立一個封閉秩序。而到二戰後,它放棄了這個追求,投入到國際開放的秩序中,經濟影響力就有了巨大提升。參與的是封閉秩序還是開放秩序,對一個國家的經濟效率來說,是有巨大區別的。

4、政治與經濟

我們討論國際政治的時候,經常會停留在政治層面,但政治跟經濟其實是緊密捆綁的。 任何一個政策,不管對內還是對外,都要落實為一個財政方案。沒有財政方案支援的政策,根本是不可能走得通的。而財政方案來自於你的稅收,稅收則取決於本國的經濟能力。 問題是,本國經濟到底能發展成什麼樣,在“地理大發現”之後,根本不由本國說了算,而是取決於整個全球市場的波動。

舉一個遠一點例子,在明朝晚期,經濟曾經非常繁榮,歷史教科書上經常講,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很多人都在感嘆說,如果大清沒有入關,中國資本主義萌芽仍然持續發展,後面的歷史就截然不同了。可是,為什麼經濟那麼繁榮,明朝晚期財政還會陷入困境呢,為什麼會軍餉不足以致走向末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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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明朝晚期的經濟繁榮並不僅僅是因為江南地區發展得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西班牙在美洲發現了一個巨大的銀礦。那個銀礦在短短几十年裡,開掘出來的白銀的數量超過了此前人類歷史上開掘出的所有白銀。數量巨大的白銀流向中國,購買絲綢、瓷器、茶葉等等,需求被迅速啟用,於是便有了明朝晚期的資本主義萌芽,經濟非常繁榮。可到了1618年的時候,歐洲大陸爆發三十年戰爭,一直打到1648年,西班牙人的白銀不再流向中國購買奢侈品,而是回到歐洲充作軍費。中國的貨幣供給突然不足,需求也急劇萎縮,經濟就陷入了衰敗,到了末期拿不出軍餉,大清就在1644年入關了。 綜觀整個過程,明朝的財政自由度並不是它自己就能控制的,而是受制於整個大的國際市場的波動。而世界市場怎麼波動,又跟其他國家的政治選擇有各種各樣的關聯,大家是互相影響的。

世界市場因此構成一個傳導機制,不同國家彼此之間的政治政策是有可能發生聯動關係的。而整個這個過程,你是沒有辦法僅僅就政治論政治,就經濟論經濟,所有東西都是連在一塊兒的。

5、大國與小國

在國際政治當中,大國跟小國的博弈地位以及博弈的邏輯是完全不一樣的。什麼叫大國?可以依靠力量來博弈的,這個是大國。而小國就只能靠規則博弈。

那問題來了,大國為什麼有時會不遵守規則呀?因為沒有人能強迫它遵守規則。什麼叫大國?在你違規的時候是否有人能強迫你。如果有人能強迫你必須守規則,那麼此時你就不是大國。就比如薩達姆當年覺得伊拉克是個大國了,打了科威特,結果馬上被收拾了,那麼伊拉克就根本不是大國。俄羅斯認為克里米亞是它的核心利益,於是就收復了克里米亞,而西方一通臭罵,但是根本沒有實質性的動作,說明沒人能強迫俄羅斯,它就是大國。

小國只能靠規則博弈,而規則的執行力則有賴於大國的配合,如果大國不願意配合,那規則本身就死了。多數時候,大國願意配合,那是為了讓更多的小國覺得它能主持公道,願意與它結盟,從而打造一個更大的開放性的市場體系。有了這個更大的開放性的市場體系,它再去跟別的大國博弈的時候,力量就會更足。但是大國一旦進入一些非常狀態,它完全可以甩開規則不理。 以上這幾組要素,結合到一起,就會讓我們對當今的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有更深的理解。 比如,經常有些博流量的自媒體說,美國被什麼什麼事情嚇倒了,美國要崩潰了,我們都可以放到這幾組要素裡來分析一下。 美國是個大國,沒人能強迫它,它不會被嚇倒。如果你認為美國要崩潰了,是因為美國在轉向一個封閉性系統嗎?如果你認為美國不會崩潰,是因為它仍然會堅持一個開放性的系統嗎?怎麼去判斷它是堅持開放性的,還是打造一個封閉性的?判斷指標是什麼? 同樣,中國也是個大國,也沒人能夠強迫中國。中美之間的摩擦、競爭甚至對抗,究竟是地緣層面的還是觀念層面的?雙方各自力量的基礎是什麼?中國所能夠爭取的人心是什麼?

這些就是比較有技術含量的國際政治分析了,而不是那種國際八卦式的。如今,我們在網際網路上看到太多的分析都是國際八卦分析,對我們做一些關乎未來命運的重大抉擇沒有幫助,所以,我們需要理解這些要素。

施展丨“在社會劇烈轉型的時期,國際政治、國際秩序是我們每個人一生最大的約束條件”

在以上這些要素背後,還有一個重要變數——技術。 技術的進步,會重新定義一系列的東西。比如,在煉油技術發展起來之前,僅僅從國際經濟角度來說,不考慮宗教問題的話,中東價值不大,沙特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國。在煉油技術發展起來之後,中東突然變成一個至關重要的國際關節點,沙特也變成了舉足輕重的大國。同樣的道理,在網際網路技術發展起來之前,中國大概不會想到能夠發展得如此快速,能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技術的發展,重新定義了什麼是資源,什麼是力量,什麼是人心,什麼樣的叫大國,什麼樣的叫小國等等一系列東西。

當我們把所有的要素都考慮進去,再加上技術這個維度之後,再來審視中美關係、全球秩序,就可以獲得一些比網上國際八卦新聞式的分析更有價值的理解。

二、美國創新、中國製造、全球銷售

在可預見未來,也就是至少未來十幾年內,全球秩序將處在一種精神分裂的狀態:在經濟上,各國極度相互依賴,且這種依賴不會因為貿易、政治對抗而發生實質性的逆轉;但在政治上,又相互不信任,高度對抗。這種不信任在某種程度上恰好是跟經濟上相互依賴有關聯。 今天中美之間的經濟關係,大體上可以用一個“三段論”來概括:美國創新、中國生產、全球銷售。

先說美國創新和中國生產之間的關係,我有朋友在矽谷那邊做投資,他們判斷一個專案值不值得投資有很多標準,但其中有一條是看這個專案在深圳有沒有辦公室。如果沒有的話,就很難讓人相信這個產品有機會、有能力大規模地量產。也就是說,對於美國矽谷那些新技術、新產品而言,它要想大規模落地量產,就必須得跟中國的大規模製造業相結合。 還有朋友跟我說,他有一些跟蹤了很久的專案,一直不想在中國這邊量產,於是到歐洲、日本等許多地方去尋找機會。找了很久,一直都沒有成功,兜兜轉轉若干年之後,被迫再一次來到中國,迅速地落地量產了,這些全都是案例。 為什麼美國有這樣到處去尋找合作者的需求?為什麼中國能夠滿足這個需求?我在今年初出版的一本新書《破繭》裡,仔細分析了這個過程。 美國之所以有這個需求,根源於上世紀80年代頒佈的鼓勵創新法案《拜杜法案》,這個法案的具體內容就不展開了,只是簡單說它的客觀效果:它使得美國企業對於創新效率的要求前所未有地高。

如果一家企業想確保創新效率,就必須得把生產環節、生產流程全都甩出去。如果自己來乾的話,整條生產線都是自己的成本,一旦創意改變,整條生產線都得調整,轉型的成本非常之高。為了確保自己的創新步伐不被生產線侷限,只好忍痛把生產線甩掉,讓別人給我幹,相當於把轉型風險全部甩出去,我這邊只負責創新。 而承接這個規模巨大的外包工作,需要在效率和彈性這兩方面都非常出色。效率不高,人家憑什麼把訂單給你?彈性不高,你就沒能力迅速轉型,上游的創意一變,你就活不下去了。 怎樣才能有彈性呢?就是不能太專業化,一旦特別專業化,一定會喪失彈性。可是不專業化,又沒有效率,那麼連訂單都拿不著,想死都沒有機會。 這兩個互相矛盾的要求本來是很難同時滿足的,但中國在市場發展過程當中逐漸演化出一種全新的經濟形態,適應了這個要求。 舉個例子,中國有個城市生產釣魚竿特別厲害,釣魚竿是伸縮的,分成好多節,那裡有很多廠家,每一個廠家只生產其中一節,同時所有這些廠家都有自己的品牌,在淘寶上開店賣。誰拿到訂單了,便去找其他廠家買回另外幾節,組裝到一起交貨。其他廠家拿到訂單了,也同樣是如此。每個廠家都非常專業,效率很高,它們之間的配套關係可以不斷地動態重組,形成一個龐大的網路,從而確保了生產的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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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太多的領域都是以分工如此之深的方式,形成供應鏈網路。透過這種供應鏈網路的方式,中國同時實現了效率和彈性,從而具備了承接大規模外包的能力。

而供應鏈網路一旦發展起來之後,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變數就是供應鏈網路的規模。網路的規模越大,意味著裡面單個的小企業分工越細、越專門化、效率越高。同時網路規模越大,意味著網路當中可以互為配套關係的企業、互為配套組合的可能性也越多,整個網路彈性越好。 一旦網路規模突破了某個臨界值之後,它就會帶來一個實質性的變化,整個生產流程當中,綜合成本控制能力的關鍵已經不再是對於勞動和土地的價格控制了。對於單個企業而言,勞動、土地的價格仍然很重要,但對於整個大的網路系統、對於這個生態而言,勞動、土地價格佔比在綜合成本當中大幅下降,而供應鏈網路的運轉效率,我稱之為廣義的交易成本,它的成本佔比大幅上升,從而使得單個企業如果脫離開供應鏈網路,運營成本會急劇上升。

雖然你脫離開這個網路可以找到更便宜的勞動和土地,但綜合成本當中更大的比例是由整個供應鏈網路運營效率、運轉效率決定的,你如果脫離開這個網路,看上去勞動和土地的價格便宜了,實際上最後成本變得更高了。當然,這裡所說的是就供應鏈網路的整體生態而言,絲毫不排除在具體企業的個案中,還是轉移出去會更合適一些;整體生態難以轉移,和具體個案可能會轉移,兩者並不衝突。

所有這些都導致了,在21世紀之後,全球大量中低端製造業都在向中國集聚,哪怕我們勞動、土地價格不斷上漲,已經不再有優勢了。但就大的生產生態系統而言,中國的優勢仍然無可撼動。

三、越南無法成為“世界工廠”

這裡迴應一個問題,在2018年時,中美貿易摩擦開始,很多人都在擔憂中國的製造業會大量外遷,尤其是外遷到越南。中國“世界工廠”的地位就會被越南取代。我在2019年到越南做了比較深入、細緻的調研,調研的結果是:

往越南所謂的製造業轉移,本質上來說根本不是轉移,而是中國供應鏈的溢位。

比如,2019年10月2號有一條新聞,說三星手機工廠關閉了在中國大陸最後一家手機工廠,遷到越南去了。我看到這條新聞,第一反應就是要問一句:到底是什麼遷走了?

之所以會有這個問題,原因在於,隨著供應鏈網路的發展,生產過程中的企業組織形態也發生了深刻變化。

在過去,生產一件複雜的產品可能需要100道工序,其中70道工序都是在一個工廠裡完成的,只不過分佈在工廠裡的70個車間。這個工廠遷走了,就等於70個車間全走了,那確實值得擔憂。但是,在供應鏈網路模式出現之後,這70個車間全都獨立出來了,獨立成了70個企業。那麼,在企業遷走的時候,就必須得問是獨立出來70個工廠全都遷走了,還是僅僅是當中的某一些遷走了。 回到三星遷走手機工廠這條新聞,問題就是:到底是什麼遷走了?

在越南調研期間,我在三星手機工廠門口看到有大量的集裝箱卡車,每天下午過來卸下大量的手機配件。而這些手機配件都是前一天下午在廣東的珠三角裝車,第二天一早到了廣西憑祥的中越邊境口岸,通關後才到了越南北寧省三星工廠卸貨組裝,變成手機賣出去。 從珠三角運過來的這些貨,貨值大概有多少呢?我去到憑祥的中越邊界口岸調研了當地物流商。其中一家物流商,是給三星配套運手機螢幕上玻璃的,僅僅是玻璃本身,不包括下面的液晶屏,而且它服務的那家供應商也不過是一箇中等偏上規模的供應商。這家物流商每年運過去的相關貨值都是價值幾億美元,而且其老闆明確告訴我,在珠三角運到越南所有貨品當中,他們家所佔的比例非常之小。也就是說,從珠三角每年運到越南的這些手機配件,大概得有幾百億美元。

這種現象說明,70個工廠裡可能也就最後一兩道組裝環節的工廠遷到了越南,前面大量環節工廠仍然還在中國。但因為最後組裝環節那幾個工廠的產品是終端產品,to C的,它的產品品牌為我們所熟知,所以新聞出來我們會格外關注。而前面那些環節工廠都是中間產品,中間產品是to B的,除非你是行業裡的人,否則你根本就不知道它們的品牌。

終端產品是要出口到美國的,它會直接面對美國關稅的衝擊,所以它遷到越南,這是合理的。可是前端的那些中間產品,本來就是賣給三星終端工廠的,過去可能是從武漢賣到惠州,在惠州組裝;現在三星手機工廠遷到越南,那就從武漢賣到越南,犯不著連工廠也跟著遷到越南。 也就是說,終端產品是有動力遷走的,中間產品沒有動力遷走。這種背景下,我們看到這種所謂製造業轉移,不過是中國供應鏈的溢位而已,供應鏈主體中心仍然在中國,而且半徑還擴大了,這就意味著供應鏈同時滿足效率和彈性的能力又變得更強了,想往別的地方轉就更難了。

有人就會質疑,越南現在從你這兒的供應鏈網路中採購元器件,完成組裝,你說它對你仍然有很強依賴,它自己獨立發展不起來。可是30年前,中國不也是這樣嗎?你怎麼就認為20年後越南不會發展成今天中國、取代中國呢?這個事我仍然給出結論是:它達不到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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