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圓滿也是一種病

求圓滿也是一種病

文 /美亞

前段冒雨去看了《熱帶往事》,頗感失望,一個發生在1997年廣東的故事,被兩個臺灣主演帶到了高雄,像一部標準的臺灣文藝片,全程下著《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雨。

不管怎樣,張艾嘉還是性感的,於是怒尋她的其他電影來看,選了她導演/主演的《相愛相親》。

看到田壯壯演張艾嘉的丈夫,還是吃了一驚,再往後看發現,原來這部電影的故事也發生在內地。田壯壯老師和吳彥姝老師(《流金歲月》裡奶奶的扮演者),用強大的氣場把故事的基調掰回了內地。

張艾嘉在裡面的人設,也很內地,她努力去掉臺灣文藝口音,去成為一個嘮叨、強勢、心軟的中年婦女嶽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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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很簡單,嶽惠英的母親去世了,臨去世前的遺願是,要和嶽惠英的父親合葬。

嶽惠英父親的情況比較複雜,他老家有一位上了祖譜的媳婦,從未有過夫妻之實,只是在老家照顧雙親,年少別後再未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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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城市之後,就娶了嶽惠英的母親,他們是合法的夫妻。

落葉歸根,父親走後葬在了祖墳。那位終生未再嫁的媳婦,也就是電影裡的姥姥,就守著這座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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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嶽惠英氣勢洶洶回到鄉下要遷墳時,姥姥帶了一村的青壯來阻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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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就是打證明比賽,嶽惠英在各行政機關奔波,力圖證明兩位過世老人婚姻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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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姥姥不甘示弱,拿出族譜以示正身,並試圖用土特產賄賂律師,幫她打贏這場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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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當然是大團圓,嶽惠英體諒姥姥替父親床笫盡孝,一生孑然,是貞節牌坊的活祭品,主動把母親的骨灰送往鄉下;姥姥也明白這一世鏡花水月,倒不如成人之美,選了個黃道吉日送別故人。

可是我看完很難過。讓姥姥放棄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嶽惠英的女兒和男友,P了一張姥姥和外公的合影,寄給姥姥,算是滿足了她一生夙願。

姥姥大雨磅礴裡去取信,拆開信封,裡面的照片已然打溼,姥姥用抹布去擦,卻擦去了「丈夫」的臉,連夢幻泡影都沒有見到,就被戳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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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墳的時候,姥姥坐在田裡,最後一次撫摸「丈夫」的骸骨,輕輕地念了一聲:我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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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不是釋然,不是原諒,而是用來給自己下臺階的,最後的自尊。這個臺階走下來,花了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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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讓人想到魯迅的朱安,徐志摩的張幼儀,李叔同的俞氏,一生的價值,就是用名份證明名份。

當然,包括姥姥在內,都是舊社會遺毒的受害者。除了女性的被盤剝,被客體,被犧牲,這裡面還有中國人對「圓滿」根深蒂固的執念。

「花好月圓」「行滿功圓」「破鏡重圓」,都是美好的褒義詞。對於個體和家庭社會結構,都是如此。

個體上來說,星雲大師普經,大標題就叫「圓滿」,要滿口好話、滿手好事、滿面微笑、滿心歡喜,從而換來一個圓滿的人生。過程中如何屈辱蹉跎痛苦,不要緊,結局是圓滿的就行。

社會層面上,就是魯迅批判咱國人的「十景病」,表徵就是「十佳青年」,「十大城市」,「十好市民」,什麼都要十全十美。

婚戀層面就更明顯了,《牡丹亭》要還魂,《長生殿》要重圓,文君都夜奔了,丈夫負心,寫詩喚回,也被傳頌成一段佳話。這其中的委屈,可忽略不計。

橫向上來說,一個人也不能「瘸」,要「全面發展」,孩子要「三好」,家庭要「五好」,要均衡綜合,要圓融和睦。

王國維總結國民的圓滿情節: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樂,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享。

所以即便我們一隻腳跨進了新時代,有了人生更多選擇,可依然被這樣的價值觀所鉗制,瞻前顧後,才有了「七年了得要一個結果」「為了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的數不勝數。

我想,大約我們每一個人身邊,都有這樣一個「圓滿」的故事。

年輕時,我在大街上看到手挽手的耄耋老人,總會產生一種功德圓滿的羨慕;可看多了世間種種怪相,很難不陰謀論地去揣摩,這白頭偕老路途中的殘酷。

我們生命裡的絕大多數大團圓,都是委屈、等待、痛苦、犧牲澆灌出來的。長出來的那朵花,莖葉瓣齊全,可只能遠觀,近嗅都是欲言又止的苦味。

委曲求全四個字,就充滿著故事感,你知道這背後躺著無數夜不能寐的人。可在中國語境裡,你無法判定它的詞性是褒是貶,它好像,更代表一箇中國人必備的能力。

後來又看了於佩爾的《將來的事》,才感覺自己緩過來了。

一個法國女老師,五十多了老公出軌,她放手他去,僅僅計較他離開時拿走的書;出版社的封面不滿足她的要求,她也無法接受對方修改的意見,一拍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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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年輕學生有一些若隱若現的小曖昧,她傾囊相助,但發現學生不過如此,像《無依之地》裡的麥克多蒙德一樣,無聲離開了。

她所有的一切都在中晚年支離破碎,但是她穿著小碎花裙,佝僂著背在樹林裡漫步時,你會覺得她的生命還在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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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將來的事》,除了圓滿,我們還有很多種將來。

我看到有學者說,中國人與西方人對結局的心裡期盼差異,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農業社會基因作祟,我們對春耕秋收的迴圈有預設,所以認為事事都該有始有終。

而西方漁獵航海的發家史,充滿突發與意外,讓他們對結局沒有如期而至的習慣,他們更能接受無常和殘缺。

我想,人類文明的發展,就是一節節克服基因的驅使,讓更適配現代生活的價值觀浮出水面。而更適合現代社會的價值觀是,我可以不苛求結果,不在意全乎,不忍辱負重乞求抱殘守缺的圓滿。

新中式圓滿應該是,求痛快,求過程,求快樂,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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