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弋舟: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司馬教授把自己掛在單槓上。他用兩個膝彎夾著橫杆,身體倒垂著,晃晃悠悠,遠看起來,好像晾在風裡的一塊床單什麼的。這個姿勢並不是他要追求的效果,他說,他力圖達到的水準是——要像一隻馬紮似的把自己摺疊起來。大家跟著他聯想馬紮的樣子,有人恰好屁股下面就坐著馬紮,於是拿出來示範,“啪”地一聲,攔腰合住。人們驚呼:

是這樣子的啊!

不錯,正是這樣子——攔腰摺疊,這就是司馬教授正在孜孜以求的境界,他幻想著以自己的腰部為基點,“咔嚓”一下,將整個身體懸掛在單槓上面。這“咔嚓一下”,也是出自大家的聯想,人們似乎都聽到了有這麼一聲,要響亮地從司馬教授的腰際發出。

單槓其實很低,是生活區裡安裝的那種玩具似的健身器械,並不具備正規單槓的高度,所以老弱病殘都有條件在上面騰挪一番。平時大家在上面施展,最好的動作無外如此:兩臂用力,把自己支撐起來,厲害一些的,能多堅持一會兒。大多時候,是一些小孩手握橫杆,然後雙腿蜷曲,兩腳離地,很無賴地吊在上面晃盪。兩相比較,司馬教授目前完成的姿勢已經屬於高難度動作了,可他居然並不滿足。

弋舟: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這天黃昏,司馬教授倒掛在單槓上,滿頭巍峨的銀髮離開頭皮,像一頂冠冕堂皇的皇冠,直衝衝地指向大地,由於拉力的作用,本來就很乾癟的肚皮現在完全凹了進去,上身的衣服堆到胸口,於是讓胸部顯得很臃腫,很發達,好像女人的體形,又好像蘊藏著結實的胸大肌,如一個大力士一樣。對於司馬教授的別出心裁,人們普遍不看好。大家圍在單槓邊,規勸司馬教授:

下來吧下來吧,這麼大年紀了,有個閃失可怎麼得了?

司馬教授掛得時間不短了,血都湧在頭上,臉色紅彤彤的。他看大家的眼神也不對,向下翻著白眼。如果把他的身子翻轉過來,白眼當然就是向上翻的,但不管向上還是向下,既然是白眼,就都有股目中無人的輕蔑在裡面。然而大家能夠原諒司馬教授,認為他此刻的白眼和態度毫無關係,完全是地心引力使然。目睹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在單槓上一意孤行,人們變得都很客觀了,變得很有科學精神。

司馬教授翻著白眼在圍觀者裡睃尋,睃來睃去,好像上帝在嚴格地遴選他的子民。大家碰到他的目光,都有些害羞,並且不由自主地嚴肅一下。司馬教授的白眼後來落在了林教授的臉上。林教授是數學系退下來的,但身體像個在職的體育系教授一樣健壯有力。所以他被遴選出來了,司馬教授對他說:

老林老林,你過來幫我一把。

人們擠在單槓周圍,本來有一道無形的圈,儘管興致勃勃,但大家都自發地停在那道圈外,和倒置的司馬教授保持三步以上的距離。這三步以上的距離被許多複雜的情緒填充著,有驚訝,有興奮,還有種莫可名狀的恭順在裡面,雷池一樣的,似乎誰邁了進去,誰就妨礙了偉大的事物。林教授得到了召喚,謹小慎微地走進了那道圈裡,現在,他和司馬教授只有一步之遙。

司馬教授說,老林你過來扶我一把。

林教授蹲下去,頭和他的頭一正一反地對上,好像一組雙引號。

林教授說,司馬你是要下來吧?

司馬教授說,我不要下來,我是讓你過來託一下我,好讓我的腰擔在槓頭上。

林教授說,把腰擔在槓頭上?你這個老東西耍什麼把戲?

司馬教授腰一挺,兩隻手捉住橫杆了,這樣一來,他的上身就像只蝦米一樣地躬著。考慮到司馬教授的年紀,這個姿勢就可謂矯健了。他說:

老林你給我點支菸抽抽。

林教授摸出自己的煙,嘴角一邊一支,同時點著了,很周到地塞一支在司馬教授嘴裡。司馬教授騰不出雙手,只好巴搭著嘴控制抽菸的頻率,煙霧把他的眼睛燻得夠嗆。他嘴上叼著煙,眼睛一隻開一隻闔,好像中風那樣,半邊臉抽搐著。把身體像只馬紮似的摺疊在單槓上的這個願望,司馬教授就是用這副表情向大家宣佈的。

那個時候我正放學歸來。時值陽春,空氣暖酥酥地讓人很舒暢,我這個小學五年級的男生胸中洋溢著一股詩意,當時我在心裡吟哦著的,是這樣一首詩:

草長鶯飛二月天

拂堤楊柳醉春煙

兒童散學歸來早

忙趁東風放紙鳶

不是嗎?很貼切的。唯一和事實有出入的是,散學歸來的我,沒有條件去“忙趁東風放紙鳶”。一般情況下,散學歸來後我首先要回家報到,然後趕在晚飯前把作業搞完,晚飯後呢?就要去學習古典詩歌了。當我還是個學齡前兒童的時候,我的母親就把我送到了司馬教授面前,對他說:

司馬先生,我兒子的古典詩歌就交給您啦。

我母親是這所師範大學的物理講師,但她認為,對於一個兒童來講,古典詩歌比物理定律更具備滋養心靈的功效。所以她就把我交給了司馬教授。司馬教授已經退休多年,但名頭依然是響噹噹的,他一生主攻楚辭,尤其對於宋玉的研究,堪稱學界翹楚,於是我的古典詩歌啟蒙就是以此為發端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學齡前兒童,算得上是“自幼”了吧?那麼,我就是自幼在司馬教授那裡受到了古典詩歌的薰陶。因此,我覺得我對古典詩歌還是有一些心得體會的。被司馬教授帶了幾年,我發現,我們的古典詩歌在總體上,是很憂傷的,見春悲春,遇秋傷秋,好像一年到頭沒有個讓人高興的時候,即使“一枝紅杏出牆來”這樣的句子,也讓人心裡酸酸地提不起精神。我這個小學五年級的男生,灌著一肚子這樣的古典詩歌,整個人都有些心事懆懆的模樣。這讓我和同齡的孩子們形成了差別,他們紅光滿面,我小臉慘白,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我想我慘白的小臉,就是一種“腹有詩書”的標誌性容顏。所以我漸漸地有些自命不凡,習慣於獨來獨往。

弋舟: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那天黃昏,我散學歸來時,身邊還跟著個小孩。這個小孩是司馬教授的孫子,名字就叫司馬小孩。我們是同班同學,又毗鄰而居,按理說應當是要好的朋友,但事實恰恰相反,我和這個司馬小孩很合不來。我被母親送到司馬教授面前接受古典詩歌的薰陶,論條件,當然沒有司馬小孩得天獨厚,但這個司馬小孩對他爺爺的那一套根本不放在眼裡,從小都是我在他家搖頭晃腦地背,他卻在一旁變著法地干擾人,我因此非常討厭他,他爺爺呢,也因此討厭他,用我做藍本,時常比照著把他教訓一通。這樣司馬小孩就有理由仇恨我了,他認為我剝奪了他這個“真孫子”的一些權益,在學校裡總罵我——裝孫子!我們這兩個孫子一般是不來往的,即使在他家裡,也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散學歸來的路上,更是各行其道,誰也不搭理誰。可是這天散學的時候,他卻湊在我眼前說:

許浩波要揍你。

許浩波是誰?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是我們那所小學的一個霸王,屁大一點的孩子,就會蹲在校門口抽菸了。對於這種人,我是很不屑的,有一次對一個同學說過“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話,這話的確是針對許浩波說的,我也有些賣弄,不想卻傳到他耳朵裡了。所以他要揍我。對於這個訊息,我並不怎麼感到害怕,我一肚子的古典詩歌,這點兒篤定還是有的,我想揍就揍唄,幹什麼先要讓司馬小孩傳話呢?這明擺著就是虛張聲勢。司馬小孩沒有等來我膽戰心驚的模樣,很不甘心,一路尾隨著我,喋喋不休地恫嚇我說:

許浩波要揍你許浩波要揍你許浩波要揍你。

後來我被他說煩了,心裡開始默頌起來,從“夢裡不知身是客”一直背到“飛揚跋扈為誰雄”。這很管用,古典詩歌在我的心中縈繞,就好像讓我做到了心中有數,根本對他的恫嚇嗤之以鼻了。當我背到“草長鶯飛二月天”時,已經走到了生活區裡,眼看要和司馬小孩分道揚鑣。但是我們看到了單槓前聚攏的那群人。

司馬小孩率先擠了進去。我本打算走開,但聽到了人們嘴裡在說司馬教授,於是也跟著擠進去了。這時候林教授已經開始幫司馬教授的忙了,他紮了個馬步,雙手託在司馬教授的腰上,正用力向上舉。人們都在心裡跟著默默使勁,有一種眾志成城的氣氛。司馬教授自己也很努力,身子配合得很好,所以林教授很穩地把他托起來了。現在,司馬教授是這麼一副姿勢:本來勾著的腿伸直了,擔在橫槓上,挺挺的,腰部被林教授託舉著,也挺挺的,他的雙手並在大腿上,整個人懸浮在半空中,有些僵硬,好像魔術節目裡凌空的配角,正等著魔術師用一個圈從身體上套過去。他說:

向前向前,老林你把我的腰送到槓頭上。

讓林教授把他的身子平移過去卻是件比較困難的事,林教授使了把力,像給炮筒上炮彈一樣,也才是把他的屁股送到了目的地,雖然腰和屁股近在咫尺,但林教授卻力不從心了,畢竟,林教授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林教授說:

不行咯不行咯,你個老東西骨頭裡面灌著鉛,是個壓秤桿的秤砣。

突然一個聲音大叫道:爺爺我來幫你!

司馬小孩一個健步衝了上去,他抱住了自己爺爺的腿,二話不說就向前猛地一拽。司馬教授的身子向前一滑,腰就落在槓頭上了。

哇呀——

司馬教授尖叫一聲。

幸好林教授並沒撒手,依然託舉著他身子的重心,即便如此,腰間一旦受上力,還是讓司馬教授倒吸了一口涼氣。人們忽然意識到了這裡面的危險性,可謂恍然大悟,有幾個身手敏捷的“呼啦”一下擁過去,七手八腳地把司馬教授的身子撐住,於是,司馬教授平躺在了人們用胳膊交叉起來的擔架上。大家齊心協力,司馬教授發現人們試圖要將他抬下單槓,立刻叫起來:

不要放我下去!你們慢慢鬆手,我的身子就會像馬紮一樣地疊起來。

有人說,司馬先生,人怎麼能像個馬紮一樣呢?這太難了,只有雜技演員能做到吧?雜技演員也不一定做得到啊!

又有人說,只有柔術師才能把自己折成個馬紮——可是,司馬先生你不是個柔術師呀。

司馬教授躺在空中對這兩個人說,我當然不是雜技演員,更不是柔術師,這個還用你們說嗎?

接著,司馬教授揮著拳頭向大家發誓:

可是,就在這根槓頭上,今天早上我千真萬確地把自己像個馬紮一樣地疊起來過!

人們“嗡”地一聲,聲音雖然不大,但有些鬨堂大笑的效果。

司馬教授說,你們可以不信,那時候天還沒亮,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你們都在睡大覺,當然看不到那一幕。

司馬教授的臉上浮出一絲陶醉的微笑,他橫在空中,又毫不費力,當然應該有些這樣飄飄然的表情。他一再要求大家:

試一試,你們試一試,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在他的指揮下,人們小心翼翼地實踐起來。先是從司馬小孩開始,司馬小孩叫道:

爺爺我撒手啦!

然後,司馬教授的腳就被自己的孫子丟開了。接著是頭,被人抽去了支撐。那個託頭的人鬆手後,還是很負責任地將手保持著先前的動作,只是略微向下沉了沉,半蹲著,像個守門員,隨時要進行撲救一樣。在他的示範之下,大家都採取了同樣的態度,從頭到腳,如履薄冰地交替著卸掉力氣,漸漸把司馬教授交付給那根橫在當中的鐵槓。起初很順利,司馬教授的身子很鬆弛,每失去一點依託,就軟綿綿地向下垂一些,整個身子居然真的有種柔若無骨的趨勢,那個馬紮般的前景似乎真的就要兌現在人們眼前。但是,這種趨勢很快就戛然而止了,膝蓋,那是道繞不過去的坎,當司馬教授的小腿完全耷拉下來後,良好的趨勢就再也不向前邁進了,他的大腿硬梆梆地戳在半空中。上身的狀況還不如下身,它在脖子那裡就受到了阻擊,司馬教授只能把腦袋無力地向下垂掛著,儘管腰部那裡微微拱向天空,但大家都看出來了,那是司馬教授自己在向天使勁,並不是被槓頭擔彎了骨頭。我也看到了,司馬教授的腰已經離開了單槓,他是藉助著大家的託力在搞鯉魚打挺那樣的動作。這樣一來,司馬教授的動作其實就和單槓沒什麼關係了。人們的手均勻地分擔著他的重量,因此他沒有吃到脊椎對槓頭那種針尖對麥芒般的苦頭。縱然如此,當身下的手越來越少時,司馬教授還是禁不住呻吟開了:

啊喲,啊喲喲喲——

最後那幾雙手的主人意識到不妙了,很顯然,隨著自己前面的人撒手之後,他們的負荷會越來越重,這還是其次,嚴峻的是,隨著負荷加重的,就是責任了。這幾個人都感到自己是捧了個燙手的山芋。位置比較靠前的,乾脆迅速抽身,像跑接力賽一樣地,把棒交給下一個選手。支撐力撤得太快,司馬教授就吃不消了,骨頭都發出“嘠嘠”的聲音。站在最中間的,是林教授,他處在最不利的位置,可謂風口浪尖,也可謂中流砥柱。林教授大吼一聲:

停!

這一聲喊住了最後的三雙手。連林教授在內的那三個人,像捧著一具烈士的遺體般地捧著司馬教授。司馬教授還幻想著垂死掙扎,他說:

啊喲喲喲——你們聽我命令,緩一緩緩一緩,然後再繼續!

林教授恢復了一個數學教授應有的理性,他說:

司馬,你這麼拿我們開心,簡直是荒謬啊!

司馬教授分辯說,老林我是怎樣的人你不清楚嗎?我怎麼會拿你們開心呀?

這句話好像有些說服力,起碼我可以證明,司馬教授不是個會拿人開心的人,我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他的嚴謹我是領會至深的,司馬老人家品行端莊,素有古君子之風。

林教授很有邏輯地說,既然你早上一個人都能折馬紮,現在這麼多人託著你,你倒啊喲喲喲起來,你這不是拿我們開心是什麼呢?

司馬教授無言以對,委屈地說:

你不要問我,我比你更奇怪,怎麼早上能做的事,還不到晚上就做不出來了?我就是不信,人連自己身體的主都做不了。

林教授說,這有什麼好奇怪,七老八十的人了,你還想做身體的主?

司馬教授說,不是這樣子的,明明我早上做出過那個動作,否則我現在也不會這樣不自量力。

司馬小孩繞到他爺爺頭前,嬉皮笑臉地說:

爺爺你是在夢裡折馬紮的吧?

司馬教授勃然大怒,脫口便是一句唐詩:

朱顏今日雖欺我,白髮他日不放君!

司馬小孩哪裡聽得懂這兩句的意思,依然嬉皮笑臉的,他把自己爺爺的頭摟在懷裡,得意洋洋地說:

爺爺你的脖子累啦,你乖,我託託你。

弋舟: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司馬教授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他是在表達著自己沮喪的憤怒,他跟別人不好發作,就只好衝著司馬小孩來了,誰讓他是司馬家的小孩呢?司馬教授的身子被頭連帶著一起波動,捧著的那幾雙手猝不及防,一下子險象環生,幾乎被他滾落下來。大家一片驚呼,那些蓄勢待發的手“呼啦”一下全頂上去,重新將司馬教授接在了胳膊交叉的擔架裡。這一回大家不給司馬教授機會了,一二三,步調一致地將他從單槓上抬了下來。落地後的司馬教授尷尬萬分,像一個跌落人間、蒙塵了的老神仙,他站在人群裡東張西顧,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嘴裡不斷嘀咕,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大家申辯:

真是這樣子的,我晨煉的時候真的做出那個動作了,我自己都是嚇了一跳的……

我聽到有個老太婆說,司馬先生你一定搞錯咯,你怕是用肚子擔住槓頭折馬紮的,那樣還是很好折的,我們大家都折得起。

一個婦女接住話說,話是這麼講,可是,難道司馬先生連腰和肚子都分不清楚嗎?

林教授的語言比較精煉:是呀,一個是前仰,一個是後合,不同的。

人們開始各抒己見,暢所欲言。不要說司馬教授,連我都覺得這種沒頭沒腦的議論很讓人反感。擠在單槓前的都是些什麼人呢?他們基本上是這所師範大學教職員工的家屬,只有這些家屬,最喜歡來健身器前鍛鍊身體了,林教授這樣的人混在裡面算是有辱斯文,我想這也是司馬教授求助於林教授的一個理由,他大概覺得林教授和自己是同類,比較好張口。我的心裡也有一些偏見,我肚子裡的古典詩歌令我將這些家屬們當作自己的“異類”,聽這些“異類”誇誇其談地談論司馬教授,我突然有些義憤填膺。司馬教授一定和我有著相似的心情,但他不好動怒,這些人剛剛熱情洋溢地把他抬上抬下的,他就沒有翻臉的權利了。司馬教授為難死了,他很想讓大家相信他的話,但又只能用比較低的姿態來反覆說明,說來說去,就把自己說出了忍辱負重和自取其辱的模樣,但人們還是不能相信他,家屬們自說自話,好像都比眼前這個楚辭權威要聰明得多。我看出來了,立在人群中的司馬教授有些矛盾,他臉上的表情很明顯,那就是,他正在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破釜沉舟地重新回到單槓上。我鼓起勇氣對司馬教授喊道:

司馬先生該回家吃飯啦!

我的聲音讓自己感到陌生,它混在家屬們嘈雜的聲音裡,無端端地就有股做賊心虛的味道,輕飄飄的,像一根稻草浮在水面上。但司馬教授立刻抓住了這根稻草,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他充滿驚喜地對我說:

毛亮,你相信我的吧?

我模稜兩可地“喔”了一聲。

司馬教授顯得有些害羞,他說:

大家都不信我,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說,您不需要讓大家信您啊,您自己信自己就好啦。

我繼續指出:現在已經是吃飯的時候了,您應該先去吃飯,只有肚子吃飽了,您才有力氣把自己折成馬紮。

我們就這樣輕輕地交流著,聲音湮沒在家屬們熱烈的議論之中。雖然我有時候也會懷疑,這番交流是否真的在那個黃昏發生過?然而記憶總是以肯定的面目向我證實——是的,它很有可能發生過。證據是:司馬教授在那個黃昏突然像被人說服了一樣,分開人群,回家吃飯了。

我也回家吃飯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可我說不出理由,我已經被古典詩歌陶冶出了某種氣質,就是,時常會神出鬼沒地感傷,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完全是一些刁鑽詭異的比附影射,根本不需要邏輯嚴密的因果。吃完飯,搞完作業,照例我要去司馬教授家求教。往常出門,我會這樣和母親打招呼——我走啦!或者——我去司馬先生家啦!但是這一天,我跟母親打了個非同尋常的招呼,我對她說:

我去學習古典詩歌啦!

穿過夜色中的生活區時,我在那根單槓前逗留了片刻,我四下望一望,確定沒人後,縱身躍上了槓頭。我採用的是這樣的姿勢:雙手反抓橫杆,然後用力向後一蹴,身子翻轉半周,天旋地轉,兩條腿就勾在上面了。我嘗試了一下,發現要讓腰部湊到槓頭上,完全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是異想天開和痴人說夢。那時候已經是滿天星斗了,我倒掛著,用腿彎勾住槓頭晃盪了一陣,我認為從這個角度遙望夜晚的天空,還是很美的,因為它顯得更空曠了。我只是不能確定自己的視角算是仰望還是俯視。

我按時敲響了司馬教授的家門。司馬教授的兒子、司馬小孩的父親,這個男人愁眉苦臉地將我迎了進去。然後我就看到了司馬教授的怪模樣。他橫在那裡,腿拖在地板上,頭紮在沙發裡,腰呢,狠狠地擔在沙發藤質的扶手上。原來他把沙發的扶手當作單槓了。這個模樣實在古怪,不專門擺,恐怕人一輩子也不會弄出這樣的造型來,除非一些命案的現場,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屍體才有可能這樣架在沙發上。依然是毫無道理,我的心裡又蹦出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詩:

君看一葉舟

出沒風波里

司馬教授的兒子、司馬小孩的父親,這個一籌莫展的男人,把我當成救星了,他衝著自己的父親說:

你看你看,毛亮來學習了,你快些起來吧。

從我的角度看,我看不到司馬教授的頭,只能看到他挺起的肚皮。我看到他的手從沙發裡伸了出來,向我擺了一擺。司馬小孩一直不懷好意地貼在我身後,此時用手捅了一下我的屁股,提醒我:

他在叫你!

我不安地走向前,有些戰戰兢兢。這樣我就看到司馬教授的頭了,但他的頭鑽在沙發裡,一片陰影把他的面目矇住了,讓我不能看得分明。司馬教授埋在陰影裡對我說:

毛亮,以後你不要來了……

司馬教授沉吟了一下,繼續說:

古典詩歌沒用的,如果人連自己的身體都做不了主,學什麼都是可笑的。

如今看,司馬教授話裡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但是當時我卻沒有聽懂。當時我細著嗓子問:

您說什麼?

司馬小孩大聲指點我:笨蛋!他是說身體比詩歌厲害,他絕望啦!他要重新做人!

我不相信這些話是司馬小孩自己總結的,我想一定是我來之前司馬教授這樣表達過。司馬教授的兒子、司馬小孩的父親,這個束手無策的男人,開始教訓他的兒子。司馬小孩很張狂,和他老子針鋒相對地幹。我失魂落魄地從他們家出來,心裡有種被拒絕後的淒涼,他們家的門在我身後關住,我覺得被那扇門關閉了的,豈止是三個姓司馬的人,我想從此一些浩渺的事物就和我切斷了關連。當我走出樓洞,走到夜空下時,仰頭望天,儘管有星無月,但我的心裡還是蹦出了不鹹不淡的一句:

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

我接受古典詩歌薰陶的日子就此終結,一切看起來比較荒謬,正本清源,我只能將此歸咎於那根單槓。我胸中的文章失去了補給,這樣一來,我慘白的小臉就完全只是慘白和小臉了,沒有了華彩的理由。壞運氣總是接二連三,當我徹底無精打采的時刻,許浩波殺到了我的眼前。他在春天的時候透過許多人向我轉達過他要揍我一頓的宣言,這樣沸沸揚揚地散佈了半年的光景,我都聽得麻木了,所以當他突然要兌現這個宣言時,我真的是驚慌失措。我去上學,正值午後,路面上升起嫋嫋的熱浪,視野低處的景物都有些盪漾。許浩波就在此時攔住了我的去路,他的身後跟著一群看熱鬧的阿貓阿狗,裡面當然有司馬小孩的影子。我聽到許浩波大喝一聲:

喂!你罵過我!

我感到自己在發抖,我的篤定在半年前那個“一鉤新月天如水”的夜晚開始隨風而散,現在幾乎已經蕩然無存了。我避實就虛地說: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許浩波說,你罵過我!

我作沉思狀。

許浩波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個話,是你罵的吧?

我弄出頓悟的樣子,點點頭。

我和他商量:這個,不能算是罵吧?

我承認,我是有些裝瘋賣傻,可是,此刻除了裝瘋賣傻,我還能怎麼辦呢?我眼前的這個霸王,不但比我高出一頭,還比我寬出一截,他在盛夏裡暢胸露懷,那模樣,大馬金刀的,我傷心地想自己今天在劫難逃了。果然如此,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許浩波被我搞煩了,他說:

媽的不跟你囉嗦!

說完他就動手了。實際情況比我料想的更糟糕,這個霸王五大三粗,卻一點也不笨拙,甚至稱得上是靈動,他沒有用我想象中的蠻力來攻擊我,而是非常專業地使出各種花招,把我打得團團轉。我先是被他背了起來,他一聳肩,我便飛了出去,但手腕還被他扣在掌心,他一拽,我就到了他的懷裡,然後我的腳下一絆,不知道什麼原理,又一頭栽了下去。就是這樣,我完全是身不由己,好像被一雙翻雲覆雨的手在肆意撥弄。我寧願像個被動的拳擊手那樣遭人毆打,那樣,還有一些慘烈的體面在裡面,有種“雖死猶榮”的光彩,但是當下發生的一切,只能讓人羞憤,他的這種打法完全是戲弄式的蹂躪,像耍猴一樣地讓我出醜。圍觀的人又是喝彩又是鼓掌,真像是在看戲一樣,他們都是我的同學,他們見證著我的恥辱時刻,我知道了,在他們眼裡,我也是一個“異類”。我的確是被打懵了,這個傢伙真是神奇,能夠把我像個風車似的轉來轉去。我被摔壞了,暈頭轉向的我,腦子裡居然不合時宜地閃出這樣的句子: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不倫不類啊!而且還自欺欺人!今天我想起來頭皮依然會一陣陣地發麻,我很為自己的滑稽而傷心。那個午後,我的對頭充分展示了一具身體所能夠達到的完美境界,他的身段行雲流水一般的流暢,電光火石一般的灑脫,連捱打的我,都深深地體會出了一種美感。後來他打累了,我居然有些意猶未盡之感。他們跑散掉了,我“呼哧呼哧”地躺在熱浪嫋嫋的路面上。那天下午我第一次逃課了,我整個人都披頭散髮、東倒西歪的,這副樣子實在沒臉再去學校了。我奄奄一息地沿街徘徊,有幾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小乞丐對我生出了警惕之心,他們惡狠狠地向我做鬼臉,打下流手勢。我嚇壞了,很怕再次遭到不測,只好寂寞地走向了城外。

當我灰頭土臉地踅回家時,已經是後半夜了。我想不用說,我的父母一定急壞了,我為此有些惡毒的快意,我只是個小學五年級的男生,受了這麼大的傷害,似乎只有父母也跟著我一起痛苦,才能安慰我那幼小的心。我走進黑夜中的生活區,然後就看到了那枚閃閃爍爍的菸頭,它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分外惹眼。我被它吸引著來到了那根單槓前,於是,這樣的一幕在夜色下浮現:有一樣物體,貌似一床棉被,兩頭齊平地掛在單槓上。我把它首先想成棉被是有根據的——天氣好的時候,學校裡的家屬們經常把自家的棉被搭在單槓上晾曬。但是顯然,棉被不會叼著支菸。你一定也猜出來了,不錯,這個兩頭齊平掛在單槓上的,正是司馬教授。我的腦袋依然昏沉,但還是感到一陣激動,我想奇蹟總是發生在黑暗中,他老人家終於把自己折成了一隻馬紮啊!我聽到他問我:

是毛亮嗎?

我答應了一聲,貼近了認真地端詳他,他有多麼愜意啊,嘴上叼著煙,身體在夜風中不易覺察地輕輕擺動,他像一床棉被,但是比棉被更柔軟,確切地說,他更像一把拉麵——我母親在家裡拉麵時,總是用一根筷子挑起拉好的麵條,然後下到沸騰的水中。我剛剛經歷了身體上嚴重的挫折,現在目睹這樣一個出神入化的身軀,感到了無比的驚詫,嚮往之情油然而生。司馬教授如願以償地懸掛在單槓上,在這個夜晚,他的喜悅溢於言表,儘管他曾經向我宣告過“古典詩歌是沒用的”,但是,此刻他還是得意地對著夜空吟頌出了如下的詩句:

六十餘年妄學詩

功夫深處獨心知

夜來一笑寒燈下

始是金丹換骨時

那天夜裡,受到他的感染,處在捱打後遺症中、腦子像一團糨糊一樣的我,也不由得浮想聯翩,許多毫不搭界的詩句紛至沓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其中最離譜的兩句是:

仗義每多屠狗輩

負心多是讀書人

然而我們的古典詩歌多麼莫名其妙啊,似乎哪一句都能對應著此情此景。和古典詩歌同樣莫名其妙的,還有我們的身體。今天我已經是一名出色的柔術師了,我能夠隨隨便便地把自己的身體擰成一根大麻花,至於馬紮什麼的,簡直是輕而易舉,有時候我吃飯都是把頭從胯下鑽出來邊玩邊吃,當我在舞臺上旁枝斜逸地表演時,觀眾們一定會覺得非常之莫名其妙。我的職業讓我的母親很失望,我連一個物理講師都沒弄到手,然而我心安理得,因為我的身體可以被我隨心所欲地做主。如果要追溯我職業的發端,我會向你回憶那個夜晚——那時我晃了晃腦袋,裡面喧囂的詩句像頭皮屑一樣地紛紛撒落,然後我默默地走過去,貼著司馬先生,神魂顛倒地把自己掛在了單槓上。

弋舟: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作者簡介:弋舟,當代小說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小說創作專業委員會委員,入選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歷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弋舟:把我們掛在單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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