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儒林外史》:杜少卿(3)終究是無用的多餘人

少卿對現實有清醒的認識,也能洞察社會和人心,反思科舉弊端等諸多社會問題。

他有很多美好的品德。

他很剛。心底有堅定的人格力量和不悔的精神信念,保持個性與獨立。

為了守住自己內心的底線,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世人所貪戀的名利。

放棄做官,就意味著放棄依附於體制所能獲得的保障和福利,要面對未知的獨立生存的困難——能不能養活自己,解決現實生存的問題?

特立獨行,就意味著要承擔由此帶來的各方的誤解和攻擊,直面道德窘境。你看他攜妻遊山,背後有多少獵奇的眼光,要承擔多少流言蜚語就知道了。

儘管他又清醒又美好又剛強,但是也仍然走不出知識分子的困境,擺脫不了“多餘人”的命運。

讀《儒林外史》:杜少卿(3)終究是無用的多餘人

少卿沒有趕上好的時代。

明清時期的知識分子,早已不能同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相比——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學術的碰撞,早已成為逝去的美夢;也不能同唐宋時期的知識分子相比——可以建功邊疆,出將入相,文官集團有勇氣有資本向君主問責。

君主專制的加強,八股取士,越來越多的枷鎖套上明清知識分子的脖頸,閹割著他們的自尊,使他們成為君主的奴才。

就像魯迅那個著名的“鐵屋子”的比喻,清醒的人,卻無法走出去,註定要被活活悶死。

少卿並非沒有努力,但怎樣挽大廈於將傾?

他別無良策。空有思想與見地,卻只能陷入自身與社會的矛盾中自我消耗。

他的一切抗爭,一切努力,對於現實來說,都不過是笑話。

散盡家財,只不過成為鄉里的反面教材。

以封建反叛者的姿態攜妻遊山,只不過成為大眾看熱鬧的材料。

寄託著復古崇禮理想的轟轟烈烈的祭祀泰伯祠大典,只不過感動了自己……

向上,他雖不願與官場同流合汙,卻並不能提供超越前人的改革途徑,開不出治世的良方。

向下,他雖然能和三教九流交往,卻並不能影響和改變民眾的麻木愚鈍。

向外,解決不了自己遭遇到的現實困境。

向內,教育和文化體系的侷限,使他缺失不斷自我更新的內在機制。只有以效仿魏晉士人的放達癲狂,自嗨式的宣洩,來尋找一絲自我安慰,達到內心的自洽。

他走在一條註定無路可走的路上。

這就是多餘人——不安於舊的,但又找不到合理的新路。

所以,做知識分子不是容易的事情,被大眾恥笑往往理所當然——百無一用是書生,無用就罷了,還差點把自己逼瘋。

讀《儒林外史》:杜少卿(3)終究是無用的多餘人

在南京,杜少卿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場景,很耐人尋味,也頗有隱喻的味道。

一是攜妻遊山。

這樣的驚世駭俗之舉,如果當時有網路,一定會上熱搜,大機率少卿會被網暴。

明朝是一個對女性極其不友好的時代。婦女被《女戒》《女訓》“三從四德”等各種條條框框束縛。歷代才女雖然稀缺,但漢有卓文君,唐有上官婉兒魚玄機薛濤李治,宋有李清照朱淑真,明代沒有什麼出名的才女,然而據說“節婦烈婦”最多。

女性不僅思想受限,連活動也受限。好女人要呆在深宅大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敢出去浪?還敢手拉手?

少卿不納妾,尊重妻子,已經足夠特立獨行了,竟然還攜著妻子的手一同出遊。

第33回,少卿和妻子坐著轎子,“帶了一隻赤金盃子,擺在桌上,斟起酒來,拿在手內,趁著這春光融融,和氣習習,憑在欄杆上,留連痛飲。”少卿“大醉了,竟攜著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盃,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

相對於魏晉名士動不動醉酒裸奔,少卿此舉並不過分,不過是在嘗試挑戰權威和禮俗中,獲得一絲自由的呼吸。

這少卿娘子,也真是奇女子,是少卿的絕配。書中寫她筆墨不多,然而其人風采,竟掩藏不住。

少卿不肯做官也好,散盡家財也罷,即便淪落到移家南京,娘子一路相隨,富也過得,窮也過得。這淡泊坦然的風度,便是少卿第一個知音人。姚園吃醉了酒,眾人側目之下,任由少卿牽著手遊山,只享受良辰美景。此等心境,又透著許多勇敢不俗,不是一般女子修為所能及的境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因為懂得,所以一路相隨。娘子,才是少卿真正的知音。少卿一輩子,最成功的是婚姻。

少卿和妻子都是通透的、豪放的,他們都能自洽,能自得其樂。

可別人並不這麼看。

“背後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

女僕的竊笑,圍觀者的腹誹,投過來的眼光裡,是獵奇,是震驚,是尷尬,是惡趣味,是不齒……唯獨沒有被打動。

這就是他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衝突的隱喻。

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天塹鴻溝。

你引以為傲的,是別人不齒的;你知道你沒有錯,可別人認為你罪不可赦。

所以,單純的思想變革無比艱難,很多時候,思想變革需要在社會變革的鐵血推動下才得以實現。在鐵騎之下,在槍炮面前,人們從不得不接受,到逐漸適應。

二是泰伯祠祭祀。

花了不少銀子,費了不少時間,拉了許多流量名人,搞了許多繁複的儀式,吸引滿城百姓來看——泰伯祠祭祀,算是書中一件大事。

但是,作者用極其嚴肅端莊的筆墨寫出來,越發像一場鬧劇。

你看,各種儀式需要的職位,一共七十六人。中間雖有幾個賢人,大多卻是烏合之眾,金東崖臧三爺之流,竟然佔據著重要的大讚、司祝的職位,算是諷刺嗎?

他們可能對於自己在祭祀禮上的職位和祭祀禮後的酒席感興趣:

“當下廚役開剝了一條牛、四副羊,和祭品的餚饌菜蔬都整治起來,共備了十六席……吃了半日的酒……”

泰伯祠祭祀,有沒有達到復興禮樂、教化民眾的目的?

看看民眾的反應:

“兩邊百姓,扶老攜幼,挨擠著來看,歡聲雷動。……眾人都道:’我們生長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歲的,從不曾看見這樣的禮體,聽見這樣的吹打!老年人都說這位主祭的老爺是一位神聖臨凡,所以都爭著出來看。’眾人都歡喜,一齊進城去了。”

看到沒有?百姓圍觀,是看熱鬧,聽吹打,看主祭的名人,圖個稀奇。

莊重嚴肅、意義非凡的泰伯祠祭祀,不過是一場自嗨,是突發奇想,是瞎折騰。

多餘人,終究不過是無用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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