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可卿看病,難寫在“看對”與“看好”之間的矛盾。本回因“天香樓”被刪,故此行文有靈滯之變。以諾姑娘此文,暗窺堂徑,另有心得。
作者
顧以諾
看病難,看病貴,大概是小老百姓們的感受。那高牆大院裡的人家,誰還愁這些個?——這話,大約是還沒到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說的。
大有大的艱難去處。寧府的小蓉大奶奶秦氏,也為看病難憂心呢。
秦可卿當然不愁掛不上專家號。家裡幾個大夫,輪流著來診脈。尤氏見了人,就問有沒有好大夫;賈珍為她的病,愁得見客都有些抑鬱之色;馮紫英要寬賈珍的心,即刻就舉薦了自己認得的先生。而看病貴,更加不用可卿擔憂,反正一天二斤人參也吃得起。既然如此,看病怎麼會難?
家裡幾個大夫走得殷勤,可都是聽著人的口氣:
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
幾個人商議了一個方子,吃了還是不見效。是喜是病,不能斷;是否關乎生死有無妨礙,不知道。看了許久,沒個準話,一日日耽擱下去,倒貽誤了病情。
馮紫英專門舉薦來的先生張友士,幾乎動用了賈珍的名帖,號稱學問淵博、醫理極深,能斷人的生死。可他來看病,是“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細窮源”不錯,分析病情頭頭是道,可卿的病況也說得準確,連秦氏貼身服侍的婆子都感嘆:
“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
甚至,他從脈息能推斷秦氏性情“心性高強聰明不過”,思慮太過:
“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
這便是可卿之病的病源。
可其他大夫是“診病”,而張友士是“論病”。說得痛快,聽得明白,可到用藥上便含糊起來。先說這病已經耽誤,是“應有此災”。既然是命數如此,日後若是藥石無力,那也無法,非人力可違。又說“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十分之三,已經希望渺茫了。還要:
“若是夜裡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
秦氏的性子,是:
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
況病中多思,秦氏又豈能安枕?因此這二分拿手也虛。重病者不敢開猛藥,只好開了個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都是些溫和的藥,不過是敷衍罷了。論起生死,只好往“醫緣”上推。這話說得巧妙,賈蓉便不往下問了。
秦氏看病難,看病也疑竇叢生。
賈府裡看病,除了老太太開了金口,不叫放下簾子,其他女子,上至尤二姐,下到晴雯,誰不是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才叫大夫瞧。就是染了鳳仙花痕跡的手指甲,叫人瞧見了,也要老婆子用手帕蓋上。胡庸醫雖是庸醫,他想看看病人臉色如何,還要先說明了徵得同意,才得見二姐面色。
惟有可卿,想來病中花容減損,可大夫來看時,還要一天三四遍地換衣裳。太醫們吞吞吐吐,聽人口氣說話,開些不痛不癢的方子,難道這會子又不怕寧府也會有“打發人拆了太醫院大堂”的威脅?不敢說的,也未必只是病情。
秦氏之病,大家都心知肚明。幾個太醫診得殷勤卻不敢說個明白,張友士說得痛快卻只用個平常方子來搪塞,賈蓉和張友士對話後就已瞭然。
日子一天天過去。寶玉見了可卿,心痛如萬箭攢心,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鳳姐看了秦氏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幹了,尤氏也暗地裡預備下喪禮要用的東西。沒有寫賈珍是否知道,可他一開始就說張友士能斷人的生死,想來心裡也有幾分明白。而最通透的,是秦氏自己。這不是病中多思,她讓自己得了這一場病,把所有的故事掩埋在這一場病裡,思慮太過,藥石罔醫,一病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秦氏的看病難,是因為她的病在心裡。
地位上,她是賈母重孫媳中第一人,經過各方面綜合素質的加權,這個“第一人”的地位還要加上“得意”兩個字。對長輩孝順,對平輩和睦親密,對小輩慈愛,滿府裡僕從老小都感念她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
所有人都稱讚她好,這本身就值得懷疑——太不真實。溫柔妥帖,這是她的名片,為了這張名片,她付出了多少呢?
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
——由不得她不思啊。
更不用說“宿孽總因情”背後的故事。擅風情,秉月貌,情已相逢,卻不該發生,便成了淫。秦氏的情事,我不願細究了。可情花的種子,既然紮根在她心裡,叢生蔓延瘋長。她久已思慮太過的心,負荷不起。
於是就此一病。中秋時節還好好的(當然,即使已經覺出不好,秦氏也會硬撐著陪老太太太太們玩到半夜),二十後就一日比一日覺懶。
冬至過了,人已將死。真正死時,雲板連叩四下,秦氏死了,情也死了,關於這場病的疑竇死了。只有眾人的疑心,在鳳姐的雷厲風行裡漸漸粉碎成灰,隨風飄走,成為無人過問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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