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說楮桃|曾凡星

生我養我的那個小村莊,不靠山不傍水,遠離都市,村裡的每一棵樹都以不同的形態矗立在我的內心深處,許多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捧出它們來欣賞、感激、膜拜。我跟許多朋友談起過家鄉的粗桃樹,我深情地表述著,他們卻感到茫然,甚至覺得不可思議。

工作多年後,偶然在一本畫報上看到粗桃樹結滿紅紅果實的照片——《盛夏的楮樹》,我喜悅又震驚。家鄉最不起眼的粗桃子樹,原來可以這樣美。楮樹,才是它真實的名字。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先人們是因為它的果實不如桃子起眼,才叫它粗桃子。其實,我們認為的粗桃,應該是楮桃。楮桃樹是一種很古老的樹種,古人叫它谷(榖)樹、檸木、構樹、楮樹等。家鄉的楮桃樹分為雄雌兩種,雄樹上的花蕾可以吃,但不結果;雌樹的花不能吃,但會結果。

在《詩經》裡就有關於楮桃樹的描寫,語氣是嘲諷的,楮桃樹是被冷眼相待的。《小雅·鶴鳴》篇裡是這樣寫的:“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谷。”意思是:只見一座讓人快樂的園林,長著高大的檀樹,檀樹之下,長著又矮又細的楮樹。宋朝的朱熹進一步貶低它:“谷,一名楮,惡木也。”這位道學先生徹底否定了楮樹的價值,認為楮樹是惡木,是很差勁的樹木。後人又進一步詮釋,更是要把楮樹天誅地滅:檀木,比喻道德高尚的賢士;楮樹,喻指卑劣的小人……

也許,這只是古代文人們為了表達個人恩怨的寄寓方式。在我們家鄉,粗桃樹卻是村裡人的所愛。它在村裡四處可見,甚至在村北的沙塘周圍形成了一個林子,我們都叫它粗桃子林。生產隊木工房和牲口屋之間的夾道里也有六七棵,樹冠尤其龐大。大家明明知道它木質差,蓋房不能當樑柱,不能做門窗,做傢俱也走樣變形。但是,在缺菜少糧的春天,它的花可以充飢,可以飽人口腹之慾,它不是惡木,它是菜、是糧食、是窮人的命。老隊長說過這樣的話:“咱生產隊院裡幾棵粗桃樹結的角子,夠我們村一人一碗,要是再加上村北邊的粗桃林子,夠全村的人吃三天了。”老隊長說的角子,就是雄楮樹的花蕾,剛結出時很像桑葚的樣子,也有人也叫它粗桃葚子,毛茸茸的,像長毛的蟲子。鄉親們在它未開花時摘下來洗乾淨,晾乾水,放點麵粉,攪拌均勻後入鍋蒸,蒸熟後放上蒜泥或者辣椒,淋上熬熱的油,既當菜又當飯,大碗大口吃,那叫一個痛快啊!

雌楮樹結出的青果,一天天變大,到六七月份,我們說的粗桃成熟了。粗桃是橢圓形的,乒乓球大小,它沒有果皮,果肉外露,像紅紅的火柴棒豎立著長在果核上,這些火柴棒排列得並不緊實,特別是熟透的果子,顯得鬆散。粗桃的顏色以紅色為主,有的呈橘黃色。它們通體晶瑩,或獨立、或成串,遠遠看去,這些色彩鮮豔的小圓球像一盞盞正在發光的小燈籠,點綴在青綠的樹葉叢中。大人們卻嚴肅地對孩子們說:“這些果子是老天留給鳥雀和金娘娘、銀娘娘的,人吃了會生病的。”娘娘是我們那一帶對甲殼蟲的稱呼,金色的叫金娘娘,銀色的叫銀娘娘。叫它們娘娘,也許是因為在飛行時,它們發出的嗡嗡聲很像姑娘們紡線時紡車發出的聲音吧。於是,我們只能羨慕地看著一群群鳥雀們在幾棵樹上飛來飛去地挑著吃、揀著吃。許許多多的金娘娘、銀娘娘一頭鑽進果子裡,就再也不離開。螞蟻也排著長長的隊伍上上下下,在粗桃樹上形成了幾條黑色的長線。

七歲那年,鄰家的大哥哥悄悄對我說:“很甜的,我和我姐都吃過,不信你嚐嚐。”我真的吃了,果肉黏黏的,汁液濃稠,很甜。那天下午,我一口氣吃了好幾顆。大人們的話,又讓我心有餘悸,便不敢盡興。後來,讀書多了,我逐漸明白,由於粗桃果肉外露,容易遭受鳥雀昆蟲攜帶的細菌以及空氣中的灰塵汙染,不容易清洗乾淨,人吃了極易生病,特別容易拉肚子。於是,人們就認為它有毒,並賦予它一些神秘色彩。

最近,一則很有趣的資料又堅定了我回故鄉盡情享用粗桃的決心。晉代葛洪的《抱朴子》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檸木實赤者服之,老者成少,令人徹視。道士梁須年七十,服之更少壯,到百四十歲,能行及走馬。”七十歲的梁須道士吃了紅紅的粗桃子,竟然活到了一百四十歲,並且還健步如飛,能追趕上賓士的駿馬。

萬歲!老家的粗桃,神聖之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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