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讓畫壇怪傑錢培琛重回公眾視野

一樁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讓畫壇怪傑錢培琛重回公眾視野

錢培琛的畫作

錢培琛,1979年於上海畫壇初露崢嶸,後出國研習繪畫,這一去,杳無黃鶴。誰料,約30年後,平地響驚雷,他因捲入一場世所罕見的“天價偽畫案”重回公眾視野。丁曦林的新著《河的對岸:畫壇怪傑錢培琛的人生逆旅》,以“天價仿畫案”為引子,發掘這位梵高式“繪畫瘋子”內心深處的困惑、思考、激情和痛苦,又由他的生平交遊,揭示了那一代先鋒畫家的生存圖景,還呈現了博物館、美術館、畫廊、拍賣行、藝術家、收藏家、代理人、評論家、投機掮客等複雜面相,非常奇,非常詭。

貌似波瀾不驚的他,竟然掀起驚濤駭浪——捲入震動世界藝術圈的造假欺詐案

事情得從街頭拐角處一座咖啡館說起。從我家小區步行去,不過幾分鐘。

咖啡館的外貌平平常常,坐落在中國上海中山公園地鐵站4號出入口一幢高大商廈的一層。地段非常嘈雜,日夜車水馬龍,如果子夜獨自蹲坐在它的牆角邊抽菸或對著手機手舞足蹈哇哇哇地叫喊,路人和警察也不會多看你一眼。而我喜歡坐在裡面的落地窗畔,喝咖啡,看書寫字,發發呆。偶爾從裡往外眺望,像煞看一幅畫,或看一部電影。每天上班前,我常常有足夠的雅興和耐心,在那兒要上一杯現磨咖啡、一片富含植物纖維的全麥麵包,加上從家裡報箱裡剛取出的早報,坐在咖啡館消磨新鮮的“早餐時光”。

那個冬天的早晨,陽光暖人。一組佔據四五個整版的報道,卻讓我聽到驚雷。

報道的大致內容是:

震動世界藝術圈的造假欺詐案在紐約高等法院開庭審理。美國聯邦調查局以詐騙、洗錢、逃稅等罪名起訴一個名叫格拉菲拉·羅薩萊斯的女子。在這起涉案金額高達800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5億多元)的欺詐案中,被造假的畫作包括傑克遜·波洛克、馬克·羅斯柯、威廉姆·德·庫寧、巴內特·紐曼、羅伯特·馬瑟韋爾等眾多藝術大師的作品,涉案畫廊——位於紐約曼哈頓上東城的諾德勒畫廊關門歇業。而一手炮製出“波洛克”“羅斯柯”“德·庫寧”“紐曼”“馬瑟韋爾”等大師作品的,就是年逾七旬的華裔畫家錢培琛。

……

放下報紙,我倒吸一口氣,兀自笑了,彷彿喝了口高度烈酒!

一樁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讓畫壇怪傑錢培琛重回公眾視野

威廉姆·德·庫寧的畫作

錢培琛上世紀70年代末在上海灘頗有點兒名氣。但就在他身披光環、被鮮花和掌聲包圍的時候,他卻出人意料,從人們視野裡消失了。

他遠走高飛出國深造,這一去,杳如黃鶴。

我偶爾在一些小型畫展或零星報道上看到錢培琛的名字或作品,恍惚如遊園驚夢。長江後浪推前浪,隨著新人輩出,這位先鋒派畫家在他的故土完全被遺忘了。

誰料,30年後平地響起一聲驚雷,由中年變成老年、貌似波瀾不驚的他,竟然掀起驚濤駭浪——捲入一場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他重新回到公眾視野!

當年熟悉他的朋友同事初聞事件,都驚掉了下巴,他們不敢相信,引發國際震動的事件當事人,就是當年與他們來往密切、性格溫和如羊的“錢老師”“培琛兄”。

如果有人將其中一位大師的風格臨摹得惟妙惟肖、以假亂真,會令人拍案稱奇。而錢培琛,將一眾抽象藝術大師幾乎一網打盡,出自他筆下的六十餘幅“大師仿作”,被美國畫商充作真跡長時間高價售出,有的單幅賣至一二千萬美元,事情穿幫,舉世譁然。

在那天早報藝術專版的頭版,自上而下刊登了錢培琛、陳逸飛、木心等20世紀80年代出國留學畫家的一組黑白肖像,圖片上的他們眼目明亮,意氣風發。耳熟能詳的藝術家的肖像,與一起驚人的“偽畫案”報道存在著犬牙交錯的複雜聯絡,這,深深地激發了我的探究慾望。

藝術江湖的華麗外衣被撕開了一角,內裡有著怎樣的黑洞?容我慢慢敘來。

真真假假、雌雄莫辨的藝術市場裡,各國競相報道他的背後,實則藏著更多“內情”

紐約?錢培琛?我竭力搜尋記憶中有關錢培琛的記憶碎片,思緒不由自主地被定格在遙遠的曾於上海舉辦的一次畫展,他的模樣、他的作品,猶如時間的汪洋大海上碎片般的漂浮物。我還不停地使勁兒猜猜猜,大洋彼岸,名叫多門尼克·德·索爾的白人老頭兒,是個怎樣的人物。從他一連串頭銜看,可以想象出是個抽雪茄、玩極品、與當紅的政客及明星周旋、風度翩翩地活躍於藝術拍賣會的人物。如此精明的玩家竟然也會 “老鬼失匹”,花了2000多萬美元,透過諾德勒畫廊買下了出自錢培琛之手的“馬克·羅斯柯作品”——《無題》(Un t i t l ed,1956),經過反覆鑑定,終於被確定,他買的是贗品。

奇怪嗎?坦率而言,我覺得一點兒也不!

對於西方藝術市場的詭異奇幻,我早聽得耳朵生繭了!

一樁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讓畫壇怪傑錢培琛重回公眾視野

馬克·羅斯柯的畫作

我認為,整體而言,西方藝術市場像極了大賭場,甚至可以說,它就是賭場。

為什麼?因為拍賣行內外充滿了欺詐和陷阱。動輒被拍賣到百萬千萬甚至數億元的藝術品,一部分出自偉大的藝術家之手,卻也有相當部分,是炒作形成的巨大泡沫,或是後人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法在地下炮製的。有的名畫或古瓷的炮製,早在三四十年前就像漁民撒網,被布了“局”,“富有遠見”的宵小之徒藉助拍賣手段,編畫冊、造記錄,為贗品貼上“流傳有序”的身份,他們坐等漁獲,耐心十足。類似的賭局,短則經歷數年,長則二三十年也稀鬆平常,對豐厚利潤漁獵般的期待,使得造假者的耐心和毅力均超乎常人。

所以,真真假假、雌雄莫辨的藝術市場裡,偶爾冒出個 “天價偽畫案”,我知道一定不是孤例。在各國媒體競相報道錢培琛的背後,我相信藏著更多“內情”。

我開始實施自己的深度調查……

費盡周折,七拐八彎,我打聽到了錢培琛的手機號。

每個人的臉都是對映內心的晴雨表。陌生客的面孔,我往往看上一眼,能大致讀出他的情緒。那天,我第一眼見到錢培琛,彷彿聽到他心裡的呼喊:我痛苦,我悽惶,別惹我!

那時是傍晚時分,天色有點兒暗了,大樓過道的燈也似乎跟著垂頭喪氣。我“篤篤篤”地敲了三下門,豎著耳朵傾聽,過了好一會,屋裡才傳出些許動靜。當老先生慢吞吞地開啟門,探出了半個腦袋,臉上的表情之驚恐和戒備,讓我看一眼就難以忘懷的。

“儂好,錢先生!”我以上海方言打招呼,希望迅速縮短彼此的心理距離。

“哦、哦!”他喉嚨裡發出這樣兩聲,算是迴應了我的問候。

他身穿鬆鬆垮垮的薄絨睡衣,好像剛剛睡過午覺,卻又沒有睡好,神情疲憊。他指了指屋裡的三人沙發,示意我坐到那兒,他自己則坐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這時,我又仔細端詳老先生的臉,他雙眼流露的依然是悽惶、戒備,灰暗衰老的面孔上,每一塊肌肉都痛苦地抖動。他在極度驚恐之下異常警覺,答問被動,時不時去一趟衛生間,門也不關,對衛生間外坐著的“陌生人”顯然保持著提防。要說我有點兒“秘密採訪”的感覺,正是他身上傳匯出的情緒所致。電影大片所神化的美國警察,這時候令老先生似信非信,時刻擔心被一舉捉拿。

一樁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讓畫壇怪傑錢培琛重回公眾視野

巴內特·紐曼的作品

好一會兒,他才漸漸恢復了常態。再次約聚時,他衣著光鮮,鞋襪整潔,頭髮一絲不亂,突然令我聯想到19世紀英法小說裡的知識分子。他的言行舉止顯示了知識階層的教養和習慣,多少還有點兒莫名的傲氣。而我呢,最初僅僅將他視作“天價偽畫案”的核心人物,慢慢進入了他的生活經歷和內心世界,對他有了更多理解。隨著洋蔥外皮層層剝落,我越來越看清了,他其實是個想法簡單、理想執拗的梵高式人物。發生在他身上的奇特、怪異乃至“不正常”,是在非母語國家社會邊緣的必然存在,也是人性在極度生存環境下的典型體現。

尤其在文化截然不同、語言有著障礙的異國他鄉,錢培琛的吃飯、交友、賣畫乃至尋歡,貌似隨心所欲,其實像似生活於人跡罕至的孤島。生存的本能、愛與性的渴望、繪畫上的自由不羈,以及由獨居養成的行為習性,導致他在那段時期充滿了煎熬和掙扎,這也是錢培琛一生最為奇特、最為刺激的時期,他的繪畫生命像坐“過山車”,時而盤桓地面,時而衝上雲霄。他對“製假販假”之局毫不知情?或許如此,我卻不願意妄言“絕對如此”!因為這潭水太深了,人心則更深。對於錢培琛,哪怕我與他有過幾十次的交談,甚至一起坐過地鐵、公交巴士,一起喝咖啡,等等,對他的瞭解也形同盲人摸象。他不是一眼能看穿的人。他不失純真,卻也不是毫無城府,他是個矛盾體。

一樁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讓畫壇怪傑錢培琛重回公眾視野

傑克遜·波洛克的畫作

從獲得的報酬看,他完全可以被排除在“製假欺詐案”的同謀之外,沒有知法犯法的故意,然而他仿製那類作品的畫布、顏料都是別人“特供”的,這又讓我對他被防護牆遮蔽的內心世界難以窺清。事到如今,法院經過深入調查,最終未作判決而只是調解了事,對於“缺席”的錢培琛,法院沒有任何說法。無言的結局,致使有些事永遠沉入了海底。譬如,63幅偽作的具體名錄是哪些?下落何處?還被藝術機構或個人收藏?

長達一年左右的採訪過程中,我與錢培琛保持了高頻率的面對面訪談,也花了大量時間在圖書館,查閱跟他相關的年代和環境資料。我時常像做夢,沉浸於與他有過交集的紛繁的人和事,包括他與“畫壇翹楚”陳逸飛、“孫家少爺”木心以及沈柔堅、孟光、沈天萬等人或長或短的種種交往,他對抽象派繪畫大師波洛克、羅斯柯、德·庫寧、馬瑟韋爾、紐曼等藝術家從完全陌生到熟練演繹,他在移民生涯裡身陷最巔峰也是最低潮時期的心境,都是那個年代的真實存在,他留下了許多未知數,堪值玩味。

他其實是個想法簡單、理想執拗的梵高式人物,他的“大師仿作”也體現了罕見的天賦直覺力

說到這裡,我該談談對錢培琛藝術的看法了。

錢培琛的繪畫,給我最直觀的感受,是他天生的如同宗教般的激情。

他的作品與學院派出身、為數龐大的中產畫家不同,中產畫家擅長玩繪畫的“教養”和“機鋒”,錢培琛呢,憑著對於繪畫原生的篤深信仰,和出色的色彩直覺,他毫無條條框框的限制,也沒有任何裝腔作勢,他的不加修飾的繪畫,體現了一個繪畫信徒的品質:色彩出自天性,筆調我行我素,畫面洋溢著毫不妥協的十足“野性”。其作品最打動我內心的,是猶如老虎獅子身上天然存在的荷爾蒙氣息,腥羶濃烈,在精神氣質上甚至比梵高更野。

他的“大師仿作”也體現了罕見的天賦直覺力,堪稱“Amazing”。這種摹仿不是拙劣的亦步亦趨,而是一種二度演繹。身處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絕大多數認為他的演繹性作品是 “偽畫”,對 “偽畫”價值存疑。但過了若干年,到了未來,誰說得清呢?誰知道我們的後人是不是同意今天人們的評價?未來是無法利用今天的觀念尺度去預料的。或許,錢培琛將來被歷史的風塵淹沒得無影無蹤;或許,他不但沒有被歷史的風塵淹沒,相反,未來的人們欣賞他野性的繪畫,也並不將他的演繹性作品置於“鄙視鏈”。我覺得:一切皆有可能!

一樁百年罕見的“天價偽畫案”讓畫壇怪傑錢培琛重回公眾視野

生命狀態如同水的流動,錢培琛的繪畫創作也是順著命運流來流去。從20世紀60年代至今,他借鑑印象派、表現派、野獸派手法創作了大量率性的、粗野的風景畫,這類畫風成為他綿延半個多世紀的創作流,有時豐沛,有時稀淺,卻從未間斷。其間,1980年前後,彼時尚無“市場”這頭龐然大物,他的現代主義繪畫表現了一個畫家的渴望和實踐,作品帶著前衛、先鋒的氣息。出國留學時期,無論鑽研實驗性碎紙貼片藝術,還是之後探索的麻布藝術系列,反映了他在國際化語境下努力尋求自我突破,凸顯的是 “個人感覺”和 “文化思考”。這段時期,由於“市場”之手的牽引,使得他一度沉湎於對於前輩大師作品的演繹,到了晚年,回到故鄉後,基於過山車般的命運,他又探索性地創作了一系列純抽象手法、色彩如火焰般燃燒的新作。他從來沒有想過將自己的創作風格固定在哪一流派,始終在尋求變化和突破。

無論身處何處,是榮是辱,他都是狂熱的,神經質的,以奇特眼光打量世界,任性於自己的繪畫世界。他的天賦集中表現在主觀的色彩和意境上,色彩極其絢麗,意境詩性而狂放。他的幸運與不幸深度糾纏,成為他真實的人生以及虛幻的藝術之組成部分。

最出人意料的是,我曾經問錢培琛,時過境遷,回頭再看,如果遇到別人再向你定製波洛克、羅斯柯、德·庫寧等大師的作品,憑你現在的想法,你會不會拒絕?

“不會拒絕!”他回答得斬釘截鐵。一說完,他便沉默,似乎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

後來他又喃喃地說,你們沒有感受過飢寒交迫,無法理解的……

我眼中看到、內心感受的錢培琛,便是這樣一個藝術狂徒和憂傷老者,他追求著,痛苦著,掙扎著,頂著各種壓力及閒言碎語,在“一個人的繪畫旅途”裡踽踽前行。

摘編整理自《河的對岸:畫壇怪傑錢培琛的人生逆旅》,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

作者:丁曦林

製作:童薇菁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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