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蘇東坡。
蘇東坡說,“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其豐富多彩而傳奇的一生中有許多面,
林語堂如此評價——
“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
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
一個百姓的朋友、
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
造酒試驗家、
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
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
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
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
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
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
智慧優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
這種混合等於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
說不完道不盡的蘇東坡,1000年來,無數人無數遍地寫蘇東坡,依然會有取之不盡的話題和角度。
那麼我會從哪裡寫起呢?
到了不惑之年,跟當年他一落千丈,踏上流放之路的年紀相仿,這時候再來看他這段人生經歷,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個感概,不僅僅是對“莫聽穿林打葉聲”“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嚮往和敬仰,更是某種人生心境的共鳴和感悟。
在黃州,蘇東坡與佛印
01
人生四十苦難始
蘇軾少年得志,22歲那年赴京趕考,被歐陽修誤判,從而成就“史上最牛第二名”的名聲。
熟讀蘇軾文章之後,歐陽修稱“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
稱蘇軾將來必將出人頭地,聲望將遠超歐陽修。
少年驚才絕豔、名滿天下的蘇軾,在43歲之後,屢遭劫難,境況一落千丈,一跌再跌。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言獲罪,遭遇烏臺詩案,被關在御史臺審訊130天。
在“烏臺詩案”中,他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一次是被從湖州逮捕進京,在太湖上差點自殺;
一次是在監獄中,與兒子蘇邁約定送飯暗號,如果送魚便是死刑訊號,
結果蘇邁因銀錢用完出京籌措,託朋友為蘇軾送飯,
不知暗號的朋友送了一盤燻魚,害得蘇軾給其弟留下兩首訣別詩。
1080年除夕之夜,蘇軾走出監獄大門,寫下一詩:
“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
第二天,元豐三年大年初一,蘇軾和長子蘇邁在御史臺差人的押解下,從京城出發,歷經一個多月長途跋涉,到達黃州,在這偏遠地區一呆4年。
看赤壁風光
在這裡,遭受軟禁、監視,
住的“小屋如漁舟”,吃的“空皰煮寒菜”,用的“破灶燒溼葦”。
有一天晚上,他左思右想,不得入睡,披衣坐起,獨對寒燭,
悽然寫下了“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的千古名句,
這何嘗不是他內心一抔愁緒,政治理想不得施展的真實寫照。
02
平生功業從頭過
但這遠不是他人生的最低谷。
在去世的兩個月前,蘇軾寫了一首詩評價自己一生:
“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
黃州,惠州,儋州,是蘇軾被貶的三個地方。黃州只是流放的起點。
1094年,58歲那年重啟顛沛流離。蘇軾被指責以前在起草制誥詔令中“語涉譏訕”“譏斥先朝”,被貶為“知英州”(今廣東英德縣)。官未至,昔日好友、當時宰相章惇“痛打落水狗”,追貶他到惠州。
古時候的嶺南,在當時的中原看來,乃是蛇蟲出沒,野獸橫行,與魑魅為鄰的蠻荒之地。
在這樣的年齡流放嶺南,大機率要客死他鄉,埋骨荒涼。而蘇軾跋山涉水,拖家帶口來到嶺南後,大開眼界,原來嶺南“風物殊不惡”,令他“眠食俱佳”“不辭長作嶺南人”。
日啖荔枝三百顆
然而故人不願從他之願。1097年,宰相章惇在皇帝面前進讒言,說蘇軾不思悔改,又將他貶到儋州(海南島)。那一年他61歲。
儋州更加荒涼,瘟疫肆虐,他在海南整整呆了三年零八天。
而後得到赦免,但不能回到長安,他選擇去常州定居。渡海的當晚寫了首詩:
“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一年後,蘇軾去世。“茲遊奇絕冠平生”成了他對自己的蓋棺定論。
江湖風波險惡
03
滿肚子不合時宜
不客氣地講,蘇軾在晚年的三次大落,是由他自己造成的。
蘇軾有一天拍著肚皮,問左右侍婢:“你們說說看,此中所裝何物?”
一婢女應聲道:“都是文章。”另一婢女答道:“滿腹智慧。”
蘇軾不以為然。
愛妾朝雲回答說:“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捧腹大笑。
林語堂說蘇軾是
政治上永遠的反對派,滿肚子不合時宜。
有人說,
人生最好“一根筋”,可蘇軾偏要“兩頭堵”。
蘇軾的“不合時宜”,使他既不被“變法派”所容,也不容於“保守派”,後半生不斷受到打擊迫害,歷盡磨難。
王安石推行新法,蘇軾直書不要“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後在開封府進士考試時,出試題影射王安石慫恿神宗趙頊獨斷專任,敗壞國事,
觸怒王安石,接連遭到“變法派”的打擊排擠,以後十多年裡,蘇軾輾轉於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等地任職。
王安石去職後,兩人成為
蘇軾外任十多年,吃盡了“變法派”的苦頭,回到朝廷上,當司馬光決定廢除新法時,他又唱起反調,說“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新法與舊法各有利弊,且推行多年,即使要廢除新法,也需循序漸進,不可驟然廢之。
蘇軾又開始不斷遭到“保守派”的攻擊陷害。
“元祐黨碑”:北宋高層“黑名單”,司馬光蘇東坡名列其中
而這種“不合時宜”在早年就已經開始,貫穿其一生。
在他初次進入仕途,出任鳳翔判官時,就與頂頭上司陳太守鬧矛盾。年輕好勝的蘇軾與陳太守常常針鋒相對,後來陳太守修了個高臺,讓蘇軾寫篇文章,蘇軾提筆大寫今後高臺垮塌後的情景,暗諷陳老頭子從來不瞭解城外山丘的景色。
他看不慣理學家程頤的所作所為,屢出言相撞。1086年,一代名臣司馬光去世,朝中大臣們舉行完規模莊嚴的祭拜大典,希望趕去弔喪。
程頤攔住大家,認為參加祭祀典禮之後,不該跑到喪家去重新祭拜,因為不合古法,違背孔子“是日哭則不歌”。有人反駁道:“哭則不歌”並不代表“歌則不哭”。蘇軾在現場公開跟程頤吵起來,他說:“這種做法,屬於‘枉死市上’的叔孫通親自制訂的禮法。”公開唱反調激怒了程頤。
“哭則不歌”源自《論語》
我總想啊,人到40,不應該是圓滑周到,明哲保身嗎,為何如此“不識時務”,始終保持特立獨行、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
蘇軾錯了嗎?新法施行難道不應該循序漸進,廢除新法難道不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沿襲古禮難道不應該先講人性?
平生好玩有趣、豁達開朗的蘇軾,在遇到原則問題時,只不過是堅持他的底線罷了:是非曲直,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不平則鳴。
哪怕這種堅持,讓他粉身碎骨,落魄江湖。
有時候,所謂的合時宜,只不過是隨波逐流,苟且安身,苟全於世之中。
蘇軾在《怪石詠》一詩中,借夜夢怪石,聽其自道身世的手法,讚揚其“意欲警懼驕君悛”、“萬牛喘汗力莫牽”、“震霆凜霜我不遷”的節操氣概和“雕不加文磨不瑩”的天然本色,可謂是以怪石自況。
是什麼成就了這塊石頭?
在黃州的第四年,蘇軾寫過一首詩,《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其中一句膾炙人口:
“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
一個人只要具備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就能在任何境遇中都處之泰然,就能感受到無窮快意的千里雄風。浩然正氣大概就是蘇軾屢遭打擊屢受磨難,而始終不改底色的力量來源。
浩然氣來源於孟子,出自《孟子·公孫丑章句上》——
公孫丑問:“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矣。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
古往今來,多少成就青史留名的英雄豪傑,皆是在這種浩然正氣的薰陶下成長,胸中保留著一股浩然正氣。
是要仕途平坦、錦繡前程,還是堅守心中信念,在夢想和正義之中浮沉?
小舟從此逝
在蘇軾之前200年,同為唐宋八大家的韓愈,命運也與蘇軾極為相似。
韓愈早年不得志,幾經輾轉,才在廟堂之上站穩腳跟,而晚年上《論佛骨表》,力諫唐憲宗“迎佛骨入大內”,觸犯“人主之怒”,幾被定為死罪,經裴度等人說情,才由刑部侍郎貶為潮州刺史,那一年,韓愈52歲,他12歲的女兒病死在去潮州的路上。
那年他寫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雪擁藍關馬不前
而在後來明朝史,被《明朝那些事》譽為明朝第二猛人的于謙,一生廉潔正直,平反冤獄,救災賑荒,親自率兵固守北京,擊退瓦剌,保衛人民免遭野蠻統治,周全國土於戰火。最後卻因忠貞被按以“謀逆罪”誣殺。于謙生前寫了一首《石灰吟》,歌以詠志——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于謙
讀這些故事詩詞,總是有種驚濤拍岸、心潮澎湃的衝動。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繁華如夢,功名易逝,你到底在追求什麼?對40歲50歲的你來說,什麼最為重要?
04
人生如逆旅
從某種意義上講,黃州是蘇軾的生命的終點,也是蘇東坡生命的起點。
在這裡,他脫下文人長衫,換上布衣芒鞋,在城東半坡闢了一塊地,建了一座“東坡雪堂”,潛心學莊子,迴歸田園,日日躬耕勞作,“
東坡居士
” 自此誕生。
於是,中國歷史上粉絲最多的文人蘇東坡,在經過“黃州四年”冶煉之後正式誕生。此前他叫蘇軾,字子瞻,在黃州開荒耕種之後,才有了“東坡居士”;更重要之處在於,在黃州之後,他的作品日臻成熟。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那些詞句,因為苦難而變得閃閃發光。
小舟從此逝
蘇軾一生有過短暫的高光時刻,但更多的是風雨相隨,遍佈荊棘。他的一生,年少喪母,青年喪妻,中年喪子,仕途不順,40歲之後,一段風雨一段晴,半是高歌半低吟。萬眾矚目的繁華背後,是跟普通人並無兩樣的千瘡百孔。
這跌宕起伏,四海飄零的一生,被他過得有模有樣,有滋有味,恣意盎然,生機勃勃。
雖說人生難免飽經風吹雨打,但是要在大起大落之間,保持從容淡定,依然滋滋有味,需要定力。
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雲: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後來,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蘇軾寫了一首詩贈送好友,化用了李白這句名詩。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咱們相互勉勵吧,因為我也是一個命運坎坷的行人。
把人生當做一場旅行,所有的順流逆流,也只不過是一場短暫相逢的風景。
把人生當做一場旅行,哪裡才是你的目的地?
什麼是你在意的,什麼是你不能割捨的,什麼是隨時可捨棄的?你會為了什麼而頓足扼腕,痛哭涕流,又會為了什麼而笑逐顏開,心花怒放?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你看,冒了九死一生的風險,東坡也絲毫不會悔恨,因為他把這次貶謫當成一次旅遊。他看到了平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絕風光和人情世故,也夠了。
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壞的。
在縱情享樂,好友知己面紅酒酣之時,是: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漂泊在異鄉,從頭來過之時,安撫自己: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在失意平淡時候,學會在現實中尋找樂趣:
人間有味是清歡。
遇到人生起伏,失望落寞之時,後面終會風雨褪去、山長水闊: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那麼,你呢,你的40歲50歲,又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找到你心中的道了嗎?
惟願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找到那塊可以棲息的東坡之地,在那裡,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江山清風,山中明月,皆可盡情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