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以賽亞·伯林:關於偏見的筆記

未必認同,不妨分享

分享|以賽亞·伯林:關於偏見的筆記

關於偏見的筆記

作者:以賽亞 伯林;胡傳勝 譯

沒有什麼東西比這種信念更有害:某些個人或群體(或者部落、國家、民族、教會)認為,只有他、她或他們惟一擁有真理,特別是那些關於怎樣生活、成為什麼與做什麼的真理;而與他們不同的人,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邪惡與瘋狂的,因此需要抑制與鎮 壓。

相信只有自己正確,這是一種可怕而危險的自大;擁有看到那惟一真理的靈眼,而如果別人不同意,錯的只能是他們。這使一個人相信對於他的民族、教會或全人類,存在著一個目標,而且是惟一的目標,只要這個目標能夠實現,無論遭受多大的不幸(特別是就別人而言)都是值得的——“造就愛的王國需要血流成河”(以及諸如此類),羅伯斯庇爾如是說(原文應該是“用鮮血完成我們的事業,我們最終將看到普遍幸福的曙光”)。希特勒……還有我敢說基督徒與穆斯林以及天主教徒與新教徒之間的宗教戰爭的領袖們,都真誠地相信:對於折磨人類的那些中心問題,存在著一種且惟一一種答案。擁有答案的那個人自己、或擁有這個答案的人的領導,將對血流成河的事實負責,但從這個信念中絕對產生不出愛的王國。

要麼,存在著多種生活、信仰與行為方式,但是由歷史、人類學、文學、藝術、法律等等所提供的知識表明:文化與性格的差異性(它們使得人成為人)與相似性一樣深刻,而且我們一點也沒有受這種多樣性傷害。關於這種多樣性的知識,開啟人類理智(與靈魂)之窗,使人們更富智慧、謹慎與文明,而缺少這種多樣性即會培養非理性的偏見、仇恨與對異端及“他者”進行可怕的滅絕:如果兩次大戰加上希特勒的種族滅絕還沒有給我們足夠的教訓,我們將無可救藥。

英國傳統中最有價值的因素——或最有價值的因素之一,正是那種擺脫政治、種族與宗教狂熱與偏執的相對的自由:與你不同情甚至根本不理解的人妥協,這是任何一個體面的社會必不可少的。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比一個人或一個民族的那種永遠正確的幸福感更具毀滅性,它使你並不良心不安地摧毀別人,因為你覺得你是在執行上帝(如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或阿亞圖拉)、高等種族(如希特勒)或歷史(如列寧斯大林)的任務。

惟一的治療方法,是理解在時空中的其他社會是如何生活的;過一種雖有所不同卻完全是人性的,值得愛、尊敬或至少是好奇的生活,是可能的。耶穌、蘇格拉底、波希米亞的約翰 胡斯、大化學家拉瓦錫、俄國的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者(保守主義者也一樣)、德國的猶太人,全都喪失於“絕對正確”的意識形態之手。直覺的確定性,無法代替建立在觀察、實驗與自由討論基礎上且受到仔細檢查的經驗知識。極 權者首先加以摧毀或使之緘默的人是擁有觀念與心靈自由者。

造成可以避免的衝突的另一個根源是成見。部落先是仇恨那些使他們感到威脅的鄰族,然後透過某種方式把鄰族設想為邪惡、低下、荒謬或卑劣的,從而將他們的恐懼合理化。不過,這些成見有時改變得很快。僅以十九世紀為例。在1840年,法國人被視為持強凌弱、矯飾、不道德和窮兵黷武的,男人留有彎曲的小鬍子,對女人有危險,好像要入侵英國以雪滑鐵盧之恥;而德國人則喝啤酒,像滑稽的外省人,喜歡音樂,充滿神秘的形而上學,無害但有點荒唐。

但在1871年,德國長槍騎兵在可怕的俾斯麥——這個可怕的普魯士軍爺滿腦子民族自豪感,等等——鼓動下橫掃法國。法國成了可憐的、被征服的文明之鄉,需要所有善良的人保護,以免它的藝術與文學被可怕的入侵者的鐵蹄踐踏。

被征服的農奴﹢在黑暗中培養起來的半宗教的斯拉夫神秘主義(他們寫作深刻的小說)﹢大群的遊牧哥薩克對歌唱得很好的沙皇的忠誠=十九世紀的俄國人。在我們這個時代,所有這些都戲劇性地改變了:被征服的人民?是的;但還有技術、坦克、無神論唯物主義、討伐資本主義等等。

而英國人則是無情的帝國主義者,稀裡糊塗地指手畫腳,在這個世界上趾高氣揚,然後是貧困的、自由主義的、需要聯合的體面福利國家的受益人,等等。所有這些成見都被用來代替真實的知識(它從不是像如上所述那樣,概括出來的如此簡單與永久的異族人形象),並且是民族自我滿足與蔑視其他民族的刺激物。它是民族主義的道具。

民族主義——十九世紀每個人都認為它正在衰退——在今天大概是最強大也最危險的力量。它常常是創傷的產物,這種創傷是一個民族在自尊或領土方面加之於另一個民族的。如果路易十四沒有進攻並掠奪德國人,沒有在以後若干年內羞辱他們(在政治、戰爭、藝術、哲學與科學各個領域,太陽王的國家為所有人制定法律),德國人在十九世紀早期用他們猛烈的民族主義反對拿破崙時,也許不會變得如此富有進攻性。

同樣,在十九世紀,如果俄國人沒有被西方視為野蠻的大眾,中國人沒有在鴉片戰爭或更普遍的剝削中受羞辱,他們也許不會那麼容易聽信那種學說:允許他們——藉助誰也無法阻止的歷史力量——在粉碎所有資本主義的不信者之後繼承這個世界。如果印度人沒有被庇護,等等等等。

光是貪婪或榮耀感不足以培育征服、民族奴役、帝國主義等等,這些東西還是透過某種核心觀念來進行自我辯護,諸如:法國文化是惟一真正的文化;白人的責任;GC主義;成見(視別人低等或邪惡)。

只有知識,細緻的而不是簡捷的知識才能驅散它,即使不能驅散人類的攻擊性或對非我族類(膚色、文化、宗教)的嫌惡;此外,歷史、人類學、法律(特別是如果它們是“比較的”,而不是像它們通常那樣只屬於一個人自己的國家)也可以提供幫助。

1981年

文章好看,點個在看

TAG: 十九世紀民族惟一成見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