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透支、放過自己!這是25位普通人在“生死門口的察覺”

文/李美皆

近年醫患關係的不甚和諧,敦促醫學熱切地呼喚人文加入。敘事醫學即醫學與人文的相遇,它透過書寫不乏共情與反思的有溫度的平行病歷(與生物醫學的傳統病歷相對和並行)等,克服現代醫學唯技術論、去人性化的冰冷特徵,達到全方位的醫學關懷。通常的敘事醫學是從醫生角度出發的,但醫療終究是醫患雙方的事,需要二者雙向奔赴,那麼,有沒有從患者出發的敘事醫學呢?有之,何恆清的《生死門口的察覺——25位普通人的生命覺醒》(灕江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以下稱《生死門口的察覺》)就是這樣一本書。

敘事醫學是醫學人文的重要實踐,它把平行病歷當作故事,強調講故事的治癒力。與此同時,還有一種“講醫學故事”的創作實踐,或許可以稱為民間的“醫學敘事”,是醫學人文中的人文性的更加親民的體現。比如,美國的醫療劇《急診室的故事》《週一清晨》等,以電視劇的形式傳達醫學觀點,幫助老百姓瞭解醫學的不確定性和複雜性;中國曾舉辦的“急診室的故事”“醫患的故事”等主題徵文活動,拉近醫院與百姓的距離。何恆清的《生死門口的察覺》也是這樣的一種“醫學敘事”,而且,它反映的是疾患的極端狀況即曾經瀕死的患者的體驗與感悟,一頭關乎生,一頭關乎死,是生死哲學的深度叩問。

死亡是人類的終極課題,但又常常被避而不談,然而,如果不能參透死,又如何能夠珍惜生呢?所以,近年來有一些打破死亡避諱的書很受歡迎,比如,美國的阿圖·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別》,中國的《死亡如此多情》,它們顛覆傳統的生死觀念,直面臨床醫學的臨終時刻,為生者的死亡認知提供了一個深刻而鮮活的維度。而今,《生死門口的察覺》又為這個“生死敘事”序列增添了一個新的文字。

不能透支、放過自己!這是25位普通人在“生死門口的察覺”

與《死亡如此多情》一樣,《生死門口的察覺》主要採取的也是口述實錄的方式。雖然本書的副題是“25位普通人的生命覺醒”,但其主體人物並非單單這25位,而是有一個大寫的“我”即作者的靈魂始終在場。從體例上來看,這25篇人物書寫均由三部分構成:訪談故事,訪談面對面,訪談手記。從時間上來說,就是訪談之前、訪談進行時、訪談之後。所以,這本書飽含著何恆清自己在採訪之前的期待和採訪之後的感悟,並非作者退場的旁觀書寫,而是傾情代入的“熱寫作”。

唯獨死亡是在世者不能實踐的,死亡是一去不返的旅程,誰也不能死過又回來講述,所以,生者和死者之間的資訊實際上是不對等的。《生死門口的察覺》的難能可貴即在於,由一些到達過死亡門口的人講述自己此前此後的生活以及生死關口的覺悟,來代償性地彌補普通生者的生命終端意識,彌合生者對於死亡的“無知”。

臨床醫學有四個模型:戰爭、替代、姑息、順應,其中前兩個模型比較多見,戰爭模型就是靶向治療,把病灶當作靶點,替代模型就是器官移植和再造。何恆清所選擇的這25個人,多數是接受過這兩個模型治療的危重病人。在被逼到生死關口之前,他們或者為一次次酒局一張張訂單透支著自己,或者活在過去的傷害裡既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而走過那個關口之後,他們放下了,找到了出口,成為重生的天堂鳥。

讓我們無法好好面對死亡的,是發現自己未曾好好地活過。所以,《生死門口的察覺》中的作家兼畫家餘麗詩在與病魔作鬥爭時,人生願望僅僅是:“現在如果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一個知心愛人,一雙兒女,哪怕讓我做一個農婦,我也非常樂意。”書中另一個經由疾病覺醒開悟的過來人總結自己的變化:以前乘坐飛機,遇到大的氣流,飛機一顛簸,就會恐懼。經歷過這番磨難後,現在乘坐飛機,遇到再大的氣流、再大的顛簸,都能坦然面對了。現在,以平常心來面對一切,好事、壞事,都當成一種經歷。無一例外,這25位採訪物件在“過來”之後,才深切地感覺到:沒病,真好!才納悶自己沒病時怎麼不懂得珍惜!“過來”之後,他們才算是活明白了,做到了活在當下: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天來過。“過來”之後,他們才會看著那些活得很“作”的人嘆息,他們才會懂得為美好而活。一念無明的人,大概只有在近距離感受到非常態的種種支離破碎後,才能回頭,體會到常態之美好,懂得珍惜平凡生活。如同人花上一兩萬元種一顆牙之後,才知道自己嘴裡原來有著幾十萬元的寶藏。

所有這些大徹大悟的背後,都是一度瀕死的代價。遭到生命拋棄之後才領悟,那代價是不是太大呢?是不是可以有一種聆聽,使我們能夠在別人的遭遇中觀照自我、大徹大悟?《生死門口的察覺》就是這樣的一種聆聽,讀者所聆聽的,正是25位到過生死門口的人的傾訴。人對於疾病可能永遠都沒有做好準備,那麼,本書就是一個提醒,一個預警,一種心理鋪墊。“沒啥不能沒錢,有啥不能有病”,這句話人人都會說,但它是抽象的,而這本書是具象的,是親歷者的泣血的現實觸碰。

不能透支、放過自己!這是25位普通人在“生死門口的察覺”

當人肆意地揮霍生命而疏於健康管理時,是把身體和生命看得固若金湯的,等疾病和死亡的威脅一旦臨近,才會驚覺,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生死門口的察覺》正是一些過來人在“來不及”之前給出的及時提醒,涅槃重生者的自述也更具說服力。生命的覺悟往往不會自然而然地到來,死亡是人生唯一的清醒劑,讓自己在意念中“死”一次,才會有清醒的生命覺知。閱讀該書,我們所獲得的正是這樣一種死亡模擬體驗,而且,經由他者的敘述來完成,就有了足夠的心理緩衝帶,文字相當於一個軟墊。有一句勸導是:常去醫院走走,而這本書就讓我們代償性地實現了“去醫院走走”。從這個意義上說,它也是贈人玫瑰的“餘香”,是喚起讀者生死感悟的“平行病歷”。

書中的25位受訪者經歷過涅槃,對於功利慾念開始放手,去除“我執”,徹悟到: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然而,實際是如此嗎?也未必。他們並非從此就走向佛系,並非由此就得出“應該躺平”的結論——這正是本書的價值判斷的可靠之處。畢竟,生存還是要面對,生活還是要繼續,否則,社會將不成其為社會。但是,他們都明白了:不能透支,放過自己。比如,一位電梯代理商說,為了拿到“甲方爸爸”的工程,假如人生重新來過,他可能還是沒得選擇,但是,他不會再以透支身體為代價。人活著有很多身不由己,看懂自己的本心,儘可能地——而非不顧一切地——按照自己的意願活,這是有朝一日能夠坦然面對生死的一個前提。其實,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甲方,每一個甲方也都做過乙方,整個社會就是互為甲方乙方的,所以,那些一味迎合甲方的無奈現實局面,其實是很多人的合力,包括自己。《生死門口的察覺》提供的這些人事案例,足以引起讀者的反躬自省,而如果大多數人有了反思,整個社會風氣就有望扭轉。

死是生的天花板,死比生更為確定,所以,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課題,而極度推崇技術與工具的“科學醫生”是無法在生死問題上使人神依和魂安的,基於真實案例的寫作卻可以做到這一點。《生死門口的察覺》中有一些感性細節,使人對於生死剎那的印象過目不忘,比如,有個人得病後一直想自殺,那麼最終,是什麼使其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呢?是肚子逐漸有了飢餓感——一個看似匪夷所思的理由。“也是奇怪,人一旦有了飢餓感,就開始想到病房外面的生活,懷念外面那些好吃的,香的辣的。一旦恢復了對美食的渴望,自殺的念頭就漸漸變弱了,求生的慾望就變得越來越強烈。”關於活著,關於生死之間,這樣的細節好似一個開關,對人有刻骨銘心的觸動作用。還有一個人發生事故時從工地高樓墜落,他描述墜落時的感受:當時身體在高空中,感覺飛了很久都不見落地。這樣匪夷所思的蒙太奇,也是普通人不可能有的一種體驗。有一個病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生病了,就猝不及防被拉去搶救,還在心裡說:不要電我了,我已經醒了。這種靈魂出竅的經驗,一般人也是難以想象的,比夢魘還像夢魘。

何恆清問一個受訪者,你相信有來生嗎?受訪者答,不相信,還是先把這一生過好吧。這是堅定的唯物主義,也是一種活在當下、活在今生的達觀。未知生,焉知死?同樣,未知死,焉知生?生死之問是最大的靈魂母題,其回答是永無窮盡的,甚至同一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回答。何恆清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洞悉死亡,證得人生三昧,直到遭遇了一次車禍,才愕然發現:其中當事人的“我”,根本不願搭理另一個提問的“我”。就是說,人的“本我”和“超我”,在對待生死問題上都是不一致的,一個在逃避,一個在跟進。正如知易行難,就算思想上了悟了生死,肉身還是會掣肘。但是,心中高懸死亡的反光鏡,對於生命價值的認知畢竟會不一樣,正如書中寫到,每一個人都在趕路,但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希望我們不至於在退休時才看著辦公室問自己:這幾十年都幹了什麼?這本書也許就是在啟悟我們自問:我要去哪裡?這是撥開日常生活流的浮面,關於活著的一個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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