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早上起床變成了甲蟲

1卡夫卡

“一個人早上起床晚了”“一個人早上起床不想上班”是合語法的,“一個人早上起床變成了甲蟲”卻不合語法。

因為人這個概念已經包含了不會變成非人的意思,人會盲、會死、會更強壯、會成植物人,但不會變成人之外的某種東西。我們就是這樣定義人的。人變成甲蟲卻彷彿在說,“不會變成甲蟲的東西變成了甲蟲”。

有人會說,人變成甲蟲不是不合語法,而是不合現實——人變成甲蟲存在於人的想象中,是一種幻想,一種超現實。這裡的問題是,我們確實能夠想象人變成甲蟲嗎?我們能想象人,我們能想象甲蟲,我們也能想象人變甲蟲嗎?嘭!一團煙霧冒起來,人就變成甲蟲啦?每個人想象的都是一樣的嗎?不一樣?那到底哪種算想象人變成甲蟲,哪種不算?怎麼判斷?我們可以想象某種東西,是因為我們見到過,比如天生的盲人就無法想象色彩。我們得有某個東西是某個東西的標準。我們能想象“1+1=3”嗎?不能,我們會想這人是不是算錯了,或者這人到底是怎麼理解3的。1+1=3不是不合現實,而是不合語法。我們發明3這個數,不是這麼使用的。

所以人變成甲蟲不是與現實發生了矛盾,不屬於一種想象力的成果,沒有一個可想象的畫面與之對應;人變成甲蟲是與語言的慣常用法發生了矛盾。這是一句無意義的說法。為什麼要說人變成甲蟲呢?這裡的人還是人原來的那個意思嗎?甲蟲呢?這是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因而意味著一種新的感覺?只有卡夫卡知道這種感覺嗎?除非我們談及卡夫卡的小說,否則我們不能在任何情境中使用某某變成了甲蟲這樣的話。或者我們無法孤立地談這句話,這句話與整篇《變形記》聯絡在一起,孤立地談,就如同僅僅說出了小說的篇名,而卡夫卡要表達的意思,是一字不差地透過整篇小說表達出來的。他沒有為我們留下歸納總結、換一種方式轉述的餘地。《變形記》表達了什麼?——把整篇小說拿給問的這個人看(或者還有他別的小說、日記)。人變成甲蟲意味著什麼?——把這句話在小說中出現的位置指給問的這個人看。僅僅就是語詞與語詞間的一種新的聯絡,一種對語言的新的使用。

我們是透過變成甲蟲的主人公自己的反應、他的妹妹和父母對他的反應等等來理解他變成甲蟲這件事的。這句話現在有意義了,因為有了不同的人對它的使用。想象一下某一天1+1突然等於3了(儘管你仍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想象一下發現這件事的人的反應,高中數學老師的反應、確實在試卷上寫過這個答案的人的反應、分兩次從銀行借1000塊的人的反應等等,1+1=3現在有意義了,意義就在這些反應之中。這些反應賦予了它意義,而不是它本身、根子上、潛在有什麼意義。

卡夫卡沒有從現實中逃脫,而是從語言中逃脫;倘若說他從現實中逃脫這句話是有意義的,那麼這是因為,我們的語言就是我們的現實。

為什麼卡夫卡的小說看不懂?為什麼1+1=3令人費解?答案是簡單的:他使用語言的方式與我們日常對語言的使用方式是不同的。

2舒爾茨

當舒爾茨說,從窗外吹進來一陣風,帶來了好幾公里的風景(大意如此),這也是一種語法錯誤嗎?是的,風並不帶來風景(就“帶來”這個詞的慣常用法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對現實的錯誤描寫、反映,彷彿違背了某種客觀規律,而是一個語法上的錯誤。與卡夫卡不同的是,這個錯誤的句子可以翻譯替換成正確的句子:風的氣味、溫度、觸感,令人彷彿置身於窗外幾公里的風景,令人對窗外幾公里的風景心生嚮往,給人的感受與昨天同一時間在戶外活動時的感受相似,令人舒適愉悅,等等。這樣一來,錯誤的句子就不再是錯誤的,但也喪失了它在錯誤時的那種神秘感和吸引力:我們想理解某個東西但卻沒法理解的那種感覺。倘若你不再有要理解的願望,錯誤就僅僅是錯誤。比如“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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